又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後,衛夫人起身說:「我要到鋪子裡去一下,今天有個重要的客人要來。你們倆就好好地在這裡聊會兒吧。」
我忙起身相送,衛夫人又對謝道蘊說:「中午一定要留下來吃飯哦,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謝道蘊笑著催她:「快去吧,既然是重要的客人,你還在這裡磨蹭?小心怠慢了客人,人家一生氣就不跟你合作了。」
衛夫人走到門口,還回頭取笑了一句:「哦,我明白了,你們妯娌兩個要說體己話,嫌我礙事了,所以趕我走。」
我再一次連耳根子都紅了,低頭看著腳尖,一聲也不敢吭。
衛夫人走後,謝道蘊問我:「桃葉,你覺得像衛夫人這樣子生活好嗎?」
我看了看她身後侍立的婢僕,為難地笑了笑,不敢輕易置評。她馬上說:「沒關係,她們都是我的心腹,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既然這樣,我就照實發表自己的意見:「一個女人,還是應該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一個人過一輩子,到底孤單了些。」
謝道蘊看著門外的院子說:「難道這不是她的家嗎?這麼大的家,裡面這麼多人,她不孤單的。」
我吶吶地解釋道:「我說的家,是指有丈夫有孩子的那種完整的家,僕人……」我看了看站在她身後的幾個僕人,不好意思地小小聲說:「到底是外人,也不能跟她一輩子。」
「誰說不能?」衛夫人指著自己身後的一個嬤嬤說:「這是我的乳母,從我出生就照顧我,到今年,跟了我整整二十五年了。」又指著身後另一個丫鬟說:「她也是八歲就跟著我,現在成了親,嫁的也是家人,她也跟了我十幾年了。」
我沒話說了。她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身邊自然有一輩子的忠僕。但像我這樣的貧家女子,不可能這樣,只能指望長大後嫁個好男人,再生幾個孩子,這輩子就有依傍了。
想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反覆出現在我頭腦中的所謂美好願景,似乎總是我帶著桃根去鄉下,買塊小田,蓋棟小房子。屋後開個小菜園,院子裡種樹,再養些雞鴨貓狗,遠離這些是是非非,過寧靜安詳的小日子。
在那樣的遠景畫面裡,似乎從來沒有男人的影蹤。難道我期待的,也不是嫁人?然後一大家子吵吵鬧鬧地過日子?
不是!我不是不期待,只是不敢期待。因為我的條件實在太有限了:父母雙亡,家徒四壁,沒有一點嫁妝,拖油瓶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在這個極為講究門第家世的時代,怎麼敢奢望那樣的幸福?虧得剛剛衛夫人還說什麼妯娌,也不怕下人聽了笑死。
想清楚了,我對謝道蘊說:「桃葉剛剛那樣評議衛夫人的生活方式,不是說她現在這樣不好,而是覺得她原可以比這樣更好,她本可以得到更多的幸福。她長得那麼美,家世背景也好得沒話說,想挑什麼樣的夫婿都沒問題的。她這樣的人一個人過一輩子實在是太冤枉了,最後連個……」我本來想說連個孩子都沒有,以至諾大的家業無人承襲。話到口邊,還好沒說出來。
謝道蘊揮手示意下人們退下,關上房門後才告訴我說:「你以為衛夫人沒孩子繼承家產是吧?她有的,只是不在她身邊而已。」
我大吃一驚:「那在哪裡?」
她笑了笑:「在孩子的父親那裡,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想必你也能猜到了。我聽我家老七提起過這件事。」
那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衛夫人孩子的父親,就是貓先生了?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謝道蘊接著又說出了更讓我驚訝不已的內幕:「你知道她為什麼開這家書塾嗎?她明明開當鋪開得好好的,生意火到不行,她財源滾滾,開書塾賺的這點錢對她根本不算什麼的。」
「難道,也是為了貓先生?」我合理推測。
她點頭肯定,「就是啊,那人是個著名的教書先生,所以她開書塾。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請到家裡來,他們也可以趁機幽會。」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其實更讓我吃驚的還是,這樣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幕,她都可以毫不在意、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衛夫人交的這個朋友,似乎有損友的嫌疑了哦。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讓我驚訝,就是王獻之連撞破衛夫人姦情這樣的事都肯跟她說。
我由衷地感歎:「你們叔嫂的感情可真好。」
謝道蘊說:「是啊,我家老七比他二哥小了十二歲,比我小十歲。我十七歲嫁進他家的時候,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小男孩。他父親不是在外做官就是到處遊山玩水,一年到頭在家的日子少;他母親要管理一個大家庭;他大哥比他大十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在官署裡,後來自己也做官了。所以,他等於是跟著我們長大的,自然什麼話都肯跟我說了。」
原來如此。雖然不是長嫂,也如母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並且不經大腦地一下子就問了出來:「那你們,我是說七少爺和他二哥,肯定是同母的吧?」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萬一人家不是同母的,那不是要窘死了?
還好謝道蘊神態如常地答道:「是的,老大,老二,老七同母,都是大夫人,也就是我的婆婆郗夫人生的。其他四位兄弟出自兩位母親。」
「也就是說,右軍大人有一妻二妾?」
謝道蘊笑著說:「何止!家裡就有三位姨娘了,任上好像又新收了一個吧。公公每次外放為官,回來的時候都會帶一位新姨娘回來。家裡的幾位姨娘都是這樣來的。」
聽到這裡,我的臉色已經有點不好看了。想不到連我一心崇拜的王羲之也這樣風流,出一趟門就帶回一個姨娘,那這輩子,他不是還得娶幾個?
謝道蘊看著我的神情,瞭然地問:「你不會以為這樣就算爛男人吧?」
看來謝夫人也是一位長幼觀念不強的人,連自己的公公都以什麼男人呼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還不算爛嗎?
謝道蘊笑著說:「公公算好的了,我們王家上一輩中,就他的妻妾最少。其他的叔伯,名下的女人都有一長串的。」
我脫口問了一句蠢話:「您的相公,我是說七少爺的二哥,也有妾嗎?」
她點頭,隨後伸出了兩根手指。
「您,不生氣?」見慣了爹娘的恩愛,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女人,面對自己丈夫眾多的妾侍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謝道蘊很誠懇地說:「一開始肯定是很排斥的,習慣了,就好了。豪門世家的男人們都這樣,除非你不嫁人,否則就只能接受這個。」她停頓了一下說:「因為這就是現實。」
我心裡一咯登,只怕王獻之將來,肯定也是這樣的。因為,這就是現實!
謝道蘊長歎了一聲道:「所以我說衛夫人這樣很好啊,自由自在,想要幾個情人就要幾個情人,不喜歡了就叫他走,再換一個新鮮的。」
我聽得目瞪口呆,天那,原來謝才女的思想這樣開放。
既然這樣,「那您當初為什麼要嫁人呢?您也可以像衛夫人這樣的。」
她苦笑著說:「那時候年紀小,還沒想到這麼多。再說,我家裡不會允許的。」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了。更何況,一個打雜的小婢女,安慰一個華衣美服、婢僕成群的貴夫人,也顯得有點滑稽。
末了,她深深歎息道:「我就是傳說中的那種怨女啊。所謂才女,最後總免不了成為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