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壓群芳 卷一 相見歡 (11) 貓先生尋樂記
    這是我在書塾打工的第二天。

    這一天的心情和第一天比起來有了很大的改變。昨天來的時候是戰戰兢兢的,充滿了惶恐和不安。今天則比較平和,甚至有了一點期待。

    還沒進巷子,遠遠地就看見王獻之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兩個亦步亦趨的僕人。其中一個手裡拎著食物籃子,另一個也拿了一包東西,一路都在哀求著他什麼。

    為了不跟他直接照面,我退後幾步,躲進拐角處。

    待他們走近後,就聽見那兩個僕人中的一個懇求道:「少爺,讓奴才進去一下吧,幫您把書桌收拾一下,把墨磨了。」

    「我說了不需要,書塾裡現在有專門服侍的人,磨墨之類的事她自然會做的。」是很不耐煩的聲音。

    「可是」,那個僕人很哀怨地說;「少爺以前總說我磨墨磨得最好,少爺也最愛用我磨的墨寫字了。」

    沒有回音,想來這會兒一定是滿臉黑線了吧。被一個想要邀寵的男僕撒嬌的感覺是可怕的。難為他還能忍著,沒一腳踢飛,這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另一個僕人則說;「您今天早上吃得太少了,夫人讓奴才一定要看著少爺把這些吃下去。」

    「不吃。」

    「少爺……」,這個比那個更哀怨了。

    「叫你們回去就回去,不准再囉嗦!」大少爺終於煩了,下了驅逐令。

    一直等到門口安靜了,我才從隱蔽處走出來。我進去後,老張正要關門,又來了一個人,站在門外說:「等等,我也要進去。」

    定睛一看,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大叔。再看一眼他的臉:天那,這個人長得好像貓哦。尤其是他那兩撇鬍子,修剪得就跟貓的鬍子一模一樣。

    「毛先生,您來了?」老張畢恭畢敬地把他迎進了門。

    我差點笑出了聲。這個人,還真是絕了,連姓都姓得這麼妙,乍一聽起來,還以為喊的是「貓先生」呢。

    我對他好奇,他也對我好奇。看我往書塾的方向走,他跟在我後面問:「姑娘,你是新來的呀,以前好像沒見過你。」

    「嗯,我昨天才來的。」既然有「以前」,那就說明這位貓先生是這裡的常客了。

    眼看書塾就在眼前了,他才露出恍然的表情說;「原來你就是那位桃葉姑娘啊。」

    想不到我在這裡倒成知名人物了,「您怎麼知道我的呢?是他們跟您說的?」

    「嗯」,他點頭,「那段時間書塾裡髒得要命,我好幾次喊下人去掃都被他們趕走了。說那些垃圾是留給一片小桃葉的見面禮,要是垃圾少了,就不隆重了。呃,既然你是昨天來的,那書房今天應該不髒了吧?」

    我忙說:「不髒了,您放心大膽地走進去就是了,決不會掉進垃圾堆裡的。」

    那幾個無聊的傢伙,一個月不准人打掃,害我昨天光運垃圾就運了好多趟。

    「那就好,不然就真的沒法下腳了」,貓先生興沖沖地走進書塾。剛一進門就驚喜地喊:「耶?獻之,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言下之意就是,這位大少平時是不可能這麼早來的。

    再看王獻之,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可疑的紅暈,淡淡地說一句;「毛先生好。」

    問候完了先生,馬上就用凶狠的語氣衝著我說;「你還站在那兒幹嘛?你是來幹活的,不是來摸魚打混的,快過來給我磨墨!」

    我忍著氣,陪著笑說:「我可不可以先掃地,再給您磨墨?不然等幾位少爺都來了再掃就不大方便了。」

    其實我是應該早點來的,可是早上睡過了頭,又等了半天船,結果就搞晚了。

    只是我忘了,跟這個小魔頭打商量是沒用的,他才不管別人「方不方便」呢。他硬邦邦地回了我一句;「先磨墨,本少爺要寫字。」

    這時貓先生笑瞇瞇地說:「今天磨墨不用那麼急,桃葉你等會兒再磨沒關係。今天為師要帶你們到園子裡走走,多好的天氣啊。」

    王獻之臉色陰陰的,可是畢竟先生開口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我趕緊掃地,然後出去提水抹桌子。那三位也陸陸續續地來了。

    人都到齊了之後,貓先生交代我說:「小桃葉,你就留在這裡把墨磨好,然後叫兩個人抬一張桌子出去,擺在那樹蔭底下,再拿上幾把板凳。要是有茶水點心的話,那就更好了,呵呵。」

    這時衛夫人出現在門口說:「茶水點心我這就叫人去準備,桌子、板凳也馬上搬出去。等會我要到當鋪去一下,這裡就麻煩毛先生照顧了。」

    貓先生馬上躬身道:「多謝夫人,夫人儘管去吧,生意也馬虎不得的。」

    他們被貓先生領著出去了。

    我一邊磨墨,一邊從窗戶裡不斷地張望。看他們師徒幾個在庭院裡慢慢地散步、討論,心裡無比羨慕。同時對貓先生的做法也大為贊同:這樣教學,的確比坐在書塾裡搖頭晃腦地死記硬背要有意思得多。

    可惜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又過了一會兒,貓先生在外面喊道;「小桃葉,把筆、墨、紙都拿出來,在桌上擺好,我們馬上就要用了。」

    我巴不得一聲,趕緊把他們要的東西都搬到桌上。然後假裝整理,賴在那兒不走了。

    只聽見貓先生對幾個弟子說:「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是什麼樂?『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又是什麼樂?」

    謝玄答道:「顏回之樂,樂在『安貧樂道』。簞食瓢飲非可樂,是顏子自有其樂。樂在淡然無求,渾然無憂,與天地共俯仰。」

    「嗯」,貓先生讚許地點頭說:「顏回之樂,正在淡泊名利,守真明志。小玄子,你既然知道顏回之樂樂在何處,那你把這個『樂』字寫出來給大家看看。」

    謝玄答應著起身去寫字,貓先生又問王獻之;「獻之,你今天想寫個什麼樣的『樂』字呢?」

    王獻之看著不遠處的水塘說;「我想寫游魚之『樂』。」

    郗超馬上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王獻之立即答;「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魚之樂?」

    於是一陣打鬧。

    貓先生趁機躲到一邊吃點心喝茶,根本沒一點制止的意思。等他們打完,才問桓濟道:「你說他們剛剛是什麼樂?」

    桓濟答:「是嬉戲之樂,同窗之樂。」

    貓先生的貓須一翹一翹地說:「那好,你等會就寫這個『樂』字。」

    大概一、兩個時辰後,桌上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樂」字。他們圍在一起一一品評,最後,貓先生宣佈:王獻之寫魚之樂的『樂』字勝出。

    「不公平!」三個聲音同時喊道。

    「理由?」

    貓先生嘴裡嚼著香噴噴的寸金糖,口齒不清地問。對學生尋求公平的呼聲表現出了赤裸裸的無視。

    「獻之既然是寫魚之樂,就應該由魚來評,而不是由先生來評。」

    「也有點道理。不過呢,為師有一個比這更充足的理由。」

    「弟子們洗耳恭聽。」

    「我是貓!」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特意動了動他那兩撇神奇的貓須。

    弟子們絕倒在地,潰不成軍。

    我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呢,貓先生突然問我:「小桃葉,此刻你最想寫的『樂』是什麼樂?」

    我怔住了,因為沒想到他會問我。過了一會兒我才回答說:「多謝先生動問,桃葉上月痛失慈母,所以,桃葉此刻最想寫的樂,是天倫之樂,是雙親健在、承歡膝下之樂……」,想到一個月前親手掩埋的亡母,我說不下去了。

    「那你能把這個『樂』字寫下來嗎?」

    「我……」,我慌了。不是不想寫,而是不敢寫。自從爹去世後,我就沒再碰過筆墨了,我還能寫嗎?

    「桃葉,你會寫字嗎?會就去寫呀!」他們熱切地催促著,眼睛裡有好奇,有鼓勵,也有促狹。

    我慢慢走過去握住筆,手指卻顫抖得厲害。尤其是眼前還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盯著我。

    站了半天之後,看那個小魔頭已經滿臉的不耐煩了,我才鼓足勇氣提起筆,同時閉上了眼睛。我不敢看他們,尤其是不敢看他。

    眼睛一閉上,腦海裡就一幕幕地閃過爹娘在世時的情景。那時候我家雖然不富裕,可是一家人相依為命,和樂安寧。可惜那樣的快樂再也無處可尋。

    憑著對往日的回憶,我慢慢在紙上寫下了一個「樂」字。

    我剛退下,他們就一起湧到書桌前看我寫的字。但這個「他們」不包括王獻之,他依然坐在原地未動。

    很快,就聽見貓先生大聲宣佈:「我修改剛剛的結論,桃葉寫天倫之樂的『樂』字勝出,獻之,你只能屈居第二了。」

    王獻之走過來,一把搶過那張紙,看了一會兒後說:「她寫的『樂』字有悲意。」

    「所以我評她為第一。」貓先生趁機給學生授起課來:「『樂』與『悲』本來就是不可分割的。這世上,從沒有純粹的『樂』。顏子之樂,寓人生困窘之悲;沂水之樂,寓時光易逝之悲;就是獻之你的『魚之樂』也只是子虛烏有之樂,若真要窮究,則魚之樂何在?桃葉寓悲於樂,正得樂之真諦。」

    王獻之不吭聲了,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貓先生講論完畢,站起來說;「今天的授講就到這兒了,你們回去後,每個人寫十個不同的『樂』字,下次上課的時候再帶來給我。」又看著我說:「桃葉,你也寫。」

    我也寫?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在心裡收我為徒了?

    在我的腦子想起我沒有筆墨之前,我的嘴已經自動發聲了,而且還是雀躍不已地;「好的,先生,我今晚回去就寫。」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