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6章 第十二章 (1)
    鄭柏年跳下汽車,急忙忙奔向手術室。

    他在消毒間,把兩支胳膊浸泡在酒精捅裡。護士長急忙向他匯報:「七點半多,汽車送來個869廠的工人,讓機器軋斷右手。斷手僅僅留下一塊肌鍵還同右臂連著。我們沒收過這麼重的傷員,想請他們到首都醫院去,恰好白大夫來了,立刻決定上手術台。他還吩咐請您和安主任,又讓我們打電話給首都醫院,同仁醫院,請他們支援血漿。這不,他已經上台了,可安主任還沒找到。」

    「接著找。」鄭柏年吩咐了一句,就舉起雙手,讓穿衣護士給他繫好罩衫背後的紐扣,戴上口罩、橡皮手套,舉著手走進手術室。

    手術台上,傷員已經進入麻醉狀態,裸露在罩單外面的傷肢,果然傷勢嚴重。右手腕處只有靠外側的一塊肌健還沒有被切斷,其餘的骨頭、肌肉、神經、血管都參差不齊地被扭斷了,宛如一個粗大電纜的斷頭,裡面紅色藍色白色的電線頭都一根根地聾拉著。那只右手上也有多處擠傷、壓傷,慘白得如同破損的石膏製品。

    白天明斜視他一下,輕聲說:「得感謝工廠醫務室的同志,傷口消毒得很徹底,也給止了血。不然,就更難辦了。」

    鄭柏年看看傷口,朝天明鼓勵地點點頭:「你做吧,我當助手。」

    白天明也不推辭,拿起鑷子輕輕戳了一下傷口,看病人毫無反應,知道病人已經深度麻醉,又問了血壓、脈搏、呼吸,都還正常,就拿起鑷子和縫合針,開始縫合。

    這時候,安適之正在地壇公園的西門口徘徊,等待著章秋麗。

    他們曾在電話裡約好,七點半鍾在這裡會面。如今已經八點多了,還不見章秋麗的芳姿。

    安適之在公園門口來回踱步,計算著半年多來在他和章秋麗約會時,這位窈窕淑女遲到的次數。不知是誰說過,現代的女性同情人幽會,總要姍姍來遲,以此來考驗對方的忠誠,並且顯示自己的尊嚴和權威。每次約會,安適之都想方設法排除工作上的阻礙,提前十五分到半小時到達會面地點。然而,每次都得在那裡引頸翹盼他心中的女神。他常常盯住每輛到站汽車或電車的三個門口,在那挨挨擠擠的人群裡探尋秋麗的倩影。然而,常常是望盡千車皆不是。直到他心中發火,暗自咒罵,才聽見章女士格格的高跟鞋聲,看見她嫵媚的笑臉。

    一見面,秋麗立刻會說一串陪禮道歉的話:「哎呀,車真擠,急死我了。」「我已經要出門了,又碰上點事。真討厭。」「親愛的,你等急了吧?」「對不起,對不起,你罵我好了。」罵?這時候安適之原先的種種嗔怨都己駕輕風、乘浮雲飛往天際,只留下脈脈的柔情在他身上駐足。他會以淡然的一笑向章秋麗表示這焦急的等待簡直算不了一回事,只要她來了便是天下頭等重要的大事。章秋麗會向他飛去愛戀的目光,然後挽起池的胳膊,緊靠在他的胸懷,像年輕的戀人一樣,走向黝黑的燈影和樹叢茂密的地方,以最熱烈的人類通行的方式表達她熾烈的愛。這就足以使安適之的心燃起火苗並且一點一點地被溶化了。

    常常地,在等待章秋麗的過程中,他會胡思亂想,以為她出了什麼不幸:病了?撞到車輪下了?再不就被流氓裹脅走了……這焦急損傷了他多少腦細胞哇!他和袁靜雅戀愛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只要說好幾點幾分在什麼地方見面,袁靜雅一定準時到達。倘或安適之還沒來,她一定死死地釘在那預約見面的地方,縱使發生了火災、洪水、地震或者爆炸了一顆氫彈,只要她不死,她一定牢牢地站在那兒,站在那兒等待他的到來。安適之曾經擁抱著她,一邊吻著她的額頭,一邊說:「我的傻姑娘,你愛我真是愛到發傻的程度。」

    可是這位章秋麗不這樣傻,她絕不提前或準時到達,每次必定要遲到五分鐘以上。這一次次的五分鐘以上啊,累積起來,白白消耗了安適之多少時間,死滅了他多少細胞,燒焦過多少根神經!這焦急、懸心,有時會使他在見到章秋麗時也進出幾句埋怨的話,這自然是在他們彼此都盟訂誓約之後,不過這類埋怨會立即為章秋麗嚴厲的駁斥所摧毀。

    「怎麼?連這幾分鐘都不能忍耐了?那麼你怎麼能忍耐我一輩子?愛情還計較什麼得失?兒分鐘就讓你罵我,還說你愛我?!還說你能為我犧牲?!你不願意等,你可以走嘛!你可以找一個你不必等的女人嘛!」如此等等。這些話如同火焰噴射器裡進發出的烈火,立時使安適之的堡壘變成一片火海。他溶化了,萎縮了,想同她和解了。而當他的手去拉章秋麗那柔軟、豐滿的胳膊時,章秋麗就會狠狠地甩開他的手,自己在前面快步行走。安適之就得跟隨從似的在後面亦步亦趨,好像有理的倒是章秋麗這個不守時的人,而安適之卻是個蠻橫的男人。直到過了適當的時候,章秋麗才化怒為喜(這當然是在安適之作了許多自我批評和解釋之後),側過臉來,朝他擠擠自己美麗的大眼,皺皺那可愛的端正的鼻子,撤撇那周正的紅唇,用嬌憨的怪相作為講和的標誌。安適之心裡便立刻充滿甜蜜,接著就是章秋麗婀娜的身軀主動地靠向安適之的懷抱。於是,一場風波化為愛的陶醉。

    但這時,也差不多快到深夜了,該到分手的時候了。

    文藝家也許是人世間最大的妄想狂。古往今來的詩人、畫家,總把心靈最高尚的女人描寫成外形最令人愛慕的美人。人類追求外表與內心的統一、和諧的幻夢是那樣強烈,以致於文藝中的美女往往是烏托邦裡的仙姝。殊不知,生活裡的美女,不少是心地十分狹隘,並且長於算計的。她們從小受到周圍的誇讚,在頌歌聲中長大。美,成了她們的包袱。於是,她們內心便產生了忌妒的惡意,恨不得天下的女人一個個都變成醜八怪,母夜叉,只有她以美的光輝璀璨地照耀著人間,讓所有的人都癡迷地向她奉上一切。所以,美的女人,有不少心靈並不和外表一致。章秋麗便是如此。她知道她很美,而且很有風韻。這美與風韻都緊緊勾住了安適之的心。她也知道,欲擒故縱,欲愛先恨的道理,讓不斷的風波與適當的衝突一環一環地擰緊愛的螺絲釘。只有讓安適之對她又愛又恨,又想見又煩躁,才能把每一次見面變成愛的催化劑。單純的愛只有一種滋味——甜,而恨與愛的混合便會產生強烈的持久的衝動。這才是有滋有味兒的好菜。因為越愛也就越恨自己,而越恨也就越愛,越不能離開自己。章秋麗真是運用愛情「辯證法」的老手。因為她己經有過兩次戀愛,而行家曾經說過,只有第三次戀愛才是最有味道的。

    安適之卻是第二次,幾乎還是愛情上的「生手」,所以越來越緊地被章秋麗抓住。但他畢竟是條極為聰明的好漢,對各種學問的領悟極快。所以不到半年,他便摸透了章秋麗的心機,也開始盤算起她來。他不再罵她,不再埋怨,讓章秋麗自以為可以發火,顯示自己權威的時刻,都變得如平靜的秋水,使得章秋麗心神不寧,巴不得能有這樣發洩的時辰。他偏不給她這樣的機會,總是以微笑對之。這就使章秋麗總是企求得到這滿足。越得不到越想要有,也就越離不開他。其結果,是近一個月來,他們倆的關係倒了個過兒,由安適之離不開章秋麗,而變成章秋麗離不開安適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