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魂 第60章 一個或三個企鵝蛋
    拉薩城裡的小街道簡單樸實、藏風十足,小街上的人特別友善,遊客盡可以自由自在地遊覽其間。

    深夜了,月如冰秀美人,驅散了拉薩小街上的人群。

    拉薩城裡小街上最常見的是藏式茶餐廳。人們只要一壺酥油茶、一瓶酒、一些幹點或自帶的糌粑,一坐就是小半天。這時,會有一些手持藏式弦子的歌手走進來,客氣地問客人要不要聽歌。他們唱的都是流行的藏族歌曲,像《鄉巴拉並不遙遠》、《太陽城》、《聖城拉薩》等等。這些個混雜著藏、漢、尼泊爾、歐美風的藏式茶餐廳,同樣也是山友、驢友心中的聖地,是美味的彷彿可以窺見自己靈魂的地方。

    拉薩城裡那些迷人的小街道,以其歷史悠久的文化底蘊、簡樸而大氣的藏式民居以及隱蔽在這些小街道裡的寺廟,散發出特殊的魅力。遊客在這些小街道裡可以領略到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建築樣式。總體來說,藏式民居硬朗而不張揚,遠望過去,灰牆重疊、窗欞色彩繽紛,佈局緊湊、藏風獨具。

    倘若一個城市裡的街區變得太流行、太主流、太名牌,盡人皆知,於是也就等同於不夠獨特,甚至於聽起來也就不那麼邊緣、那麼獨特了。拉薩城裡的小街道簡單樸實、藏風十足,小街上的人特別友善,遊客盡可以自由自在地遊覽其間。拉薩的小街,一條窄巷,些許藏家,幾多風雨,就演繹出人生大大小小的悲歡離合。仔細想想,世界不也是一條放大了的小街道嗎?我們不就住在其中嗎?

    一段小巷、一條小街、一院藏宅、一條青石路,多老多舊都沒關係,只要它是屬於藏地的。

    那天,我走進一家藏式茶餐廳,和我打招呼並坐下對飲的是三個來自深圳的高原攝影家。之所以稱他們為高原攝影家,是我認為那些敢於扛著影像設備闖蕩青藏高原的攝影愛好者,無論其作品質高質低,僅憑那一身膽氣一腔豪氣就該稱其為名副其實的攝影家。況且,在對飲和交談的過程中,我越發覺得高原攝影家這個稱謂非常適合他們。

    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青藏高原。

    酒桌上,我們海闊天空地閒聊,談政治、烹飪、兒女學藝術、攝影、藏傳佛教、越來越離譜的時髦、以及道德的可怕墮落和科學的日新月異。他們幾個平常少言寡語,只要一喝酒,就會變成哲學意義上非凡的演講家。其中老黃尤其是這樣一條漢子,一看他那張臉,就知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渾身上下像是流淌著滾燙的血液,說話時手舞足蹈,激情一來就和著餐廳的背景音樂唱歌跳舞,一動情感就毫無遮攔地大哭大笑。

    酒喝至酣處就表現出幸福的醉意,這不減少英雄的色彩。老黃這類人之所以把往事染上英雄的色彩,那是因為他心中有這樣做的資本。這個資本有個名字,叫激情。酒性上來,原先的小酒杯失去了酒具的意義,退化成純粹的量杯。他是主動品酒,而不是被動灌酒,這表現出一個飲者對於美酒的熱愛。

    很久很久,我們才感到徹底喝醉了。

    放下酒杯,每人去了趟洗手間。

    待平靜下來,我們再度聊了起來。

    這次的話題是圍繞探險旅行展開的。

    老李說:「我有幸走過很多地方,這種旅行教育使我這個鼠目寸光的近視眼學會用心去感受所見所聞。帶有探險意味的旅行,不是星級酒店,也不是香車美女,更不是招呼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小毛孩拍電影作大秀,必須腳踏實地一寸一寸地踏過荒原,登上峰頂,沒入森林,隱去金錢的痕跡。人朝著遠方走。遠方是什麼?是自由,是那些永遠不可預料的故事將要發生。天上幾顆星星,遠處幾點燈火,人孤獨地前行。那些前世的因果,都將融進前進的步伐裡。」

    「我所說的帶有探險意味的旅行,並不是貶低國內那些愛好者的行動,而是想把探險旅行的真正意義重申一下。」

    一說起探險,老黃的情緒立馬高漲起來。他嚥下一口酒,說,「真正的探險旅行體現的是人類挑戰身體和精神的極限力量,它體現的是征服自我和征服自然的奮鬥精神。因此,在中國並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探險。中國最有名的探險活動就是兩位西行印度求法的高僧,東晉的法顯和唐太宗時的玄奘。《佛國記》一卷和《大唐西域記》十二卷可以說是中國最精彩探險著作。漢武帝時的張騫出使西域和明成祖時鄭和七下西洋的遠行,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國家的政治行動,不是個人或集體的探險。所以,雖然鄭和下西洋要比哥倫布、麥哲倫、達·伽馬等人的探險活動還要早,但其世界歷史的意義卻遠遠不如他們。還有,徐霞客遊歷中國十三年,也是以旅遊為主,不以探險為主。」

    「那?登珠峰的那些人算不算探險?」我問。

    「有組織的不能算,個人進行的算。但是……」老黃又呷一口酒,說,「國內登上珠峰頂的個人才有幾個?」

    「你說得非常對。登珠峰不是個簡單的事。身體、意志、技術是一回事,裝備、供給、資金又是另一回事。真正的探險是出於對外部世界的發現和對內在自我的意志力的挑戰。探險最能展現人的品質,因為生活在市民社會中的人都戴著一個虛偽的道德面具,而只有在極限的情景中才體現出一個人的道德人格和堅忍不拔的意志。然而,最危險的莫過於自我懷疑、功利和膽怯。」老李附和道。

    「哎,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老黃對老李說。

    「當然可以呀。」

    「假如你是個很有錢的人,想在藥王山上蓋一座房子,你會把房子蓋在山的什麼位置?答案供選擇,一、半山腰的地方;二、最高的山頂;三、山下的大草原、平展的河谷和拉薩河畔。」

    「嗯,最高的山頂吧?山頂上已經有了一座鐵製的電視發射塔。如果蓋在半山腰吧,那裡已經蓋了很多藏式院落,門前栽著花,院內栽有樹。那我就蓋在山下平展的河谷或者拉薩河畔吧。」老李回答道。

    「這就對了!」老黃一拍桌子,大聲武氣地說,「按照佛教的因果輪迴學說,藝術家或許就是你的前世。你的一生都幹著自己喜歡的工作,但在金錢和戀愛方面,不會很順利。你所愛的異性最終會一個一個離你而去。」

    「你說得很對。假如真的每個人都有前世的話,多半是良辰美景。」

    「假如每個人都有前世,多半是良辰美景……很有點哲學意味。咱中國人習慣於不外露自己的意見與真實的思想,唯恐跟大家不一樣。自己不說也不希望別人說。但實際生活中,指東打西的人大有人在。真實的思想哪兒去了呢?扭曲變化成為心理上的抑鬱,行動上就難免出錯了。哎,老李,你看過那本《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嗎?」老黃問道。

    「看過。英國作家徹裡寫的。」

    「人家那才叫真正意義上的探險。書裡寫徹裡所參與的斯科特領導的南極探險隊的無比艱難、悲壯的經歷。」

    「這本書之所以把書名叫做《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因為在這次艱苦的旅行中,最終有五個人在南極的暴風雨中喪生,其中就有隊長斯科特。」

    「我記得他們是在1901年去的南極,對吧?」

    「是1911年。」

    「對,你說得對。是1911年去的,1913年回到英國的。回到英國之後,徹裡才寫的這本書。他算是一個幸運者。」

    「徹裡是個人物。當時參加南極探險隊,他才二十四歲,剛剛從牛津大學古典文學系畢業。他是探險隊裡最年輕的一個。他完成了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實現的探險旅行。」

    「南極探險了不起。暴風雪是家常便飯,冰川、雪坡隨處暗藏著危險。什麼時候,我也能去一趟,那才過癮。」

    「這本書的結尾最有意思,徹裡和另外兩個夥伴為了尋找真正在南極產的企鵝蛋,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走了六十多英里路,才找到一群正在孵蛋的企鵝……」

    「最後呢?」半天沒插上嘴的楊菲菲急切地問。

    「最後,他們終於帶回了三個企鵝蛋。」

    「好棒喲!」

    菲菲興奮得在椅子上跳了起來,舉起手和老黃擊掌歡呼。

    「徹裡在他這本名著的結尾說,」老黃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如果能完成一次冬季之旅的話,你一定不虛此行,前提是你的奢望不要太高,一個企鵝蛋足矣。」

    「一個企鵝蛋足矣……」菲菲反覆著這句話,點著頭說,「冬季南極之旅,冒著生命危險集了三個企鵝蛋?這就是徹裡對探險旅行的見解?未免有點太過悲壯了吧。」

    「哎,是不是有點不值得吧?」老李問道,「一個人的生命就換回三個企鵝蛋?為這個就放棄生活、放棄家庭、放棄一切?」

    「你算是問到點子上啦。」老黃拍了一把桌子回答道,「一般來說,極地探險本身附帶的物質收穫是微乎其微的,而奮鬥、探索和發現才是極地探險的本質所在。在這種生命的激情下,其他任何東西都顯得渺小了。如果不從這種自發的、內在的激情這個角度來看探險,我們就很難理解斯科特、徹裡,還有那些攀登珠峰的人,還有那些為了探險獻出生命的人。」

    「你說得真好,我聽明白了。」菲菲說,「奮鬥、探索、發現、實事求是,才是人類最本質的精神。什麼時候我們約著一起去登珠峰,好嗎?」

    「好的。」「好的。」「一言為定!」

    走出餐廳,星空都是低垂的,像一幅鑲滿珍珠的黑絲絨幕布蒙於頭上。醉意已從腳踵上升到頭頂——彷彿是由高不可及的藏地源源不斷提供的,在我的血管中蔓延、膨脹的力量。月朦朧、星朦朧、醉意朦朧;人無慾、念無邪、意識單純,這是很難在內地城市真正達到的一種境界,而在這拉薩城裡的小街道上的藏式茶餐廳裡輕易得到了。

    深夜了,月如冰秀美人,驅散了拉薩小街上的人群。

    思想的慾望,收斂在回招待所的路上。

    起風了,銀河般明麗的天空,被新崛起的高樓大廈支撐著,月和星已成為棋盤。

    此時此刻,想盡快回到招待所,依偎在被窩裡寫手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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