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9章 鼻子的美學 (3)
    多年以前,林解放在西京城裡讀一個在職的管理學碩士,劉苗苗是學校安排來管理這個班的,相當於輔導員或者班主任的角色。但是像這樣一個學員主要由企業領導和政府官員構成的特殊班級,實際上並不需要一個輔導員或者班主任,所以劉苗苗只是做些安排課程組織調研考察之類的事務性工作。林解放和劉苗苗平時的接觸並不多,只是在專家教授授完課走了之後,偶爾有些沒太弄懂的問題,他會討教於她。他知道劉苗苗是北大畢業的管理學碩士,而她的講解,他覺得比那些專家教授們似乎更清晰。知識豐富,思維敏捷,邏輯嚴密,這就是劉苗苗當時留給他的印象。至於說她是個神奇的女人,那是在他們這個班結業的時候。授學位的儀式之後,有一個小型的聯歡會,但是這些身為老總和官員的學員,在這種時候卻大多矜持,沒有人主動表演什麼節目,聯歡會的氣氛顯得沉悶冷清。負責組織的劉苗苗就有些著急,也許是急中生智,於是就有了讓林解放稱為神奇的表現。劉苗苗說她要帶頭表演一個,意在拋磚引玉。

    劉苗苗的節目叫做鼻子頂。開始是一桿鋼筆,她讓它直立在的自己的鼻子上,然後是金屬桿的教鞭,最後是一把大雨傘。想像一下那個場景,一個平時拘謹端莊的三十出頭的女教師,叉開雙腿做微蹲狀,兩手伸展,頭向上仰著,鼻子上依次頂過豎立的鋼筆、教鞭、雨傘,在人群中間晃晃悠悠挪著碎步尋找平衡的樣子,看上去既滑稽可愛,也讓人覺得她真的是勉為其難。現場的氣氛頓時活躍,接下來有人開始唱歌,吼秦臉,跳舞,而林解放的腦子裡,就是在那時候突然蹦出「神奇的女人」這個想法。

    林解放注意到她的鼻子有點塌,似乎很適合做鼻子頂這樣的近似雜技的遊戲,不過這已經是後來了。林解放後來應一家管理雜誌之約寫了一篇文章,發出去之前他拿到學校去請教劉苗苗。那是在劉苗苗的家裡,他們聊了很多之後,林解放才第一次當面說她是個神奇的女人。劉苗苗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很詫異的樣子。

    在我們國家這個環境裡,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如果被稱為神奇,某種程度上的意思是說它玄妙、離奇、不靠譜、很可疑,也就是說在神奇的同時,它的真實性就要受到質疑了。進而,它就成了一個太個性太另類太怪異的東西,所以神奇在本質上是很脫離群眾的一件事情或者一種表現。當然,說是超凡脫俗也未嘗不可,但在我們這裡,超凡脫俗又難免陷入滑稽可笑的被動境地。所以在劉苗苗詫異的表情之後,林解放趕快又補充一句,我是說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至於劉苗苗是如何了不起的,林解放到了日後才明白,當時只是那麼一說。

    他下一次說道劉苗苗是個神奇的女人,是在他們有了身體關係之後,他們並排躺在床上,說到情人這個話題。當時林解放似乎是想以此暗示他們的關係,和劉苗苗做愛,讓他體驗到了完全不同的感覺,他做這樣的暗示其實是希望能夠繼續保持這種關係。劉苗苗的敏銳立即就表現出來了。「什麼叫情人?婚外的可以上床的異性就算是情人嗎?這詞兒現在聽起來很像是一次性買斷的性交易。在這種關係中有多少情可言?那情份比和丈夫妻子的情還要濃厚嗎?其實不過是某些交易的堂皇叫法罷了,這其中有很多偽飾的東西,我不認可現在這種流行的但是曲解了情人一詞的本意的說法。我是既不會做別人情人,也不會讓別人做我情人的。」林解放疑惑地看著她,意思是,那我們是什麼關係呢?劉苗苗明白他的眼神裡的疑問,「我和你是朋友,首先是朋友,然後是可以上床的朋友,在需要的時候性的存在能讓彼此更親近更真誠也更愉快的朋友,友誼加性,沒有利益沒有交易存在的友誼加性,這樣才是更純潔更純粹的男人和女人。」劉苗苗這樣說的時候,林解放的眼神裡就不只是詫異而是吃驚了。吃驚的同時,他就得很認真地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了。本能的反應是他懷疑這也許只是她的托詞,進一步,他又懷疑這樣的有點被她學術化了的關係在現實中是不是存在,而同時他又得承認,他很喜歡這種簡單的關係,很欣賞她的坦率。做為男人,其實他更希望和女人是這種友誼加性的關係,而不是什麼麻煩無窮的情人關係。但是他當時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表達,於是感歎著說道,「你真是一個神奇的女人。」

    07

    神奇的女人劉苗苗,多年來就這樣和林解放保持著這種友誼加性的神奇關係。現在走在去見她的路上,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她用鼻子頂著傘的情形。其實不只是這次,而是每次,當他想到劉苗苗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她叉開雙腿微蹲著,屁股略翹腰背挺直伸開雙臂平衡著身子,仰著臉,鼻子上頂著雨傘的樣子。她的這個姿勢,已經定格在林解放的記憶之中。當然,並不僅僅只是她當時的樣子多麼滑稽可愛,就會令他記憶如此深刻,這後面其實是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謂不可告人,就是見不得人,沒辦法堂皇地說出口的意思。

    林解放說她是個神奇的女人,其實暗含著另外一個意思,他是覺得她非常的性感。她鼻子上頂著雨傘的那個姿勢,當時就讓他覺得,具有著極強烈的性的誘惑力,那個姿勢本身就是一種誘惑,很風騷,有風情,而且含著一點點****的意味。甚至不是他的內心裡覺得是如此,而是他的身體覺得如此,當時他的下面就直了,直得讓他自己都感到猝不及防。要知道那時候已經是夏天,單薄的褲子突然撐起了小帳篷,尷尬是很難掩飾的,他覺得自己的臉驟然間就發燒了。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劉苗苗身上,他立即找到身後的椅子坐下來,一隻腳踏在椅子的橫檔上,膝蓋翹得老高,這樣就把兩腿間的小帳篷藏了起來。

    這個不可告人秘密,林解放後來還是告訴了劉苗苗。那是他們已經熟讀了對方的身體之後,林解放說,做那個鼻子頂的小把戲時的姿勢,男人表演起來看上去是滑稽,而女人做起來,看上去就有些風騷。他沒有說****這個詞,但是他說看到她的那個姿勢,自己的褲子當時就支起了小帳篷。

    劉苗苗聽到他這麼說,立即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扭過臉看著仍然躺著的林解放,「真的嗎?怎麼會是這樣?我只是覺得那個鼻子頂的遊戲很好玩而已。」

    「當然很好玩,」林解放說,「但是你做的時候那個姿勢,也確實很性感,很風騷。」

    劉苗苗感到不可思議,定著眼神望天花板,若有所思,似乎是很努力地在想像自己當時的樣子。不過她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在那種情況下你自己直了,這說明友誼加性這樣的簡單純粹的關係是有存在依據的,並不必然要弄到所謂的情人那麼不堪的關係上去。」林解放覺得她的說法非常牽強,但是他仍然欣賞她敏捷的思維。尤其是她翻著眼睛若有所思的樣子,完全脫去了教師面孔,很惹人憐愛。從他躺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側面,塌鼻子一張一翕的似乎在動,顯露出她的女兒態來。

    在林解放看來,劉苗苗的塌鼻子不只是很方便表演鼻子頂這樣的小把戲,同時也使她的面孔生動了許多。他曾經想像過,如果她不是塌鼻子而是符合國人標準的直鼻樑,劉苗苗的那張臉就會顯得過於呆板,端莊有餘而缺少了生動感。也就是說,真正地成為一張教師臉,讓人感覺到難以親近。塌鼻子和雀斑,長在女人的臉上,有時候會產生點睛式的意外效果。這說明美並非絕對,而是一種和諧的搭配。有一次他這樣跟劉苗苗說她的鼻子,劉苗苗說,那得感謝她的母親。劉苗苗說小時候她總是低眉耷眼的,看上去非常沒有精神,她母親為了讓她能夠抬起眼睛,就想了這個練鼻子頂的招兒,這樣她的眼睛就得始終抬起來看著上方。劉苗苗說,鼻子就這樣塌陷了啊。這當然是個玩笑。不過林解放每次一想起劉苗苗用鼻子頂著雨傘的樣子,就抑制不住地想要發笑。

    讓林解放發笑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笑自己的身體會在那個情況下奇怪地做出反應,以至於後來每次想到的時候,他的身體都會躍躍欲試;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那個鼻子頂著傘的姿勢實在是與她的身份很不相符,所以就顯得非常的滑稽可笑。

    當一個人的行為與身份之間產生嚴重背離並達到誇張的程度的時候,就會產生滑稽感。劉苗苗表演鼻子頂,是一種趣味性滑稽;科學家撅著屁股往土高爐裡填鐵鍋和煤塊大煉鋼鐵,是一種悲劇性滑稽;全民詩歌運動下的語言狂歡,是一種生理性失禁的滑稽;公僕搞腐敗高官行巨貪,是一種制度性滑稽;而林解放要找劉苗苗分析自己老婆的問題,則是一種邏輯性滑稽。林解放這樣想的時候,內心裡有一種背叛的感覺,就像是當了叛徒出賣自己的同志。就是在和劉苗苗或者和郝媛上床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這種背叛老婆出賣同志的感覺。而現在,當他準備去見劉苗苗,並想讓她幫忙分析他老婆康美麗的問題的時候,他有了這種感覺,那就是背叛和滑稽。滑稽的背叛和背叛的滑稽,互相生成,互為因果。而且,他覺得,這滑稽中含著一種讓自己成為小丑的危險。想到這裡,林解放忽然就不想跟劉苗苗談老婆康美麗的事情了。

    08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在《思想錄》中寫道:「要是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長得短一些,整個世界的歷史就不得不重寫。」克麗奧佩特拉就是著名的「埃及艷後」,長於附會的面相學家們認為,克麗奧佩特拉的臉是完美的黃金比例,尤其是她的鼻子,如果短一點,她就不會那麼美貌,羅馬的凱撒大帝和安東尼將軍就不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心甘情願地為她賣命效勞了,亞力山大城就不存在,世界歷史也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表情嚴肅的思想者帕斯卡是在打趣嗎?或者他只是想幽鼻子一默?帕斯卡是法國人,總是有些浪漫的想法,而一向嚴謹的英國人就不做如是想,英國人甚至認為克麗奧佩特拉是個又矮又胖的醜女人,身高不到160厘米,脖子滿是贅肉,長了一口的壞牙,尤其是她的鼻子,是有著凶險之相的鷹鉤鼻。英國人這樣說的時候,埃及人就不幹了,為此還和英國人在媒體上打架。不遺餘力的埃及考古學家和文物官員,調動全部的資料試圖證明克麗奧佩特拉是臉部細膩光滑、表情富有神韻的大美人,她那端莊的五官和挺拔的鼻子在古今女王中找不到第二個出來。若不是這樣,凱撒大帝和安東尼將軍怎麼會拜倒在她面前甘願效勞呢?其結果就是世界面貌發生了變化。

    「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在帕斯卡眼裡,就是「蝴蝶效應」裡那隻小小的蝴蝶。這是一隻鼻子引發的關於歷史的蝴蝶效應。當然,帕斯卡寫《思想錄》的時候,「蝴蝶效應」還沒有被發現,「混沌學理論」還沒有出世。1963年,美國氣象學家洛倫茲說道: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一場龍捲風。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而這時候帕斯卡已經死了三百年了。不過,這並不妨礙他關於克麗奧佩特拉鼻子的英明論斷。

    有了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相比之下,我這小說裡的人物的鼻子就太普通了。我的人物們,既沒有增一分則長少一分則短的完美,甚至連稍為出眾些能夠引人關注的明顯特點的鼻子都找不到。這非常地令人遺憾並且讓我感到慚愧,我很無奈,也很無辜,他們沒有長出那樣的鼻子來,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給他們強安上幾個可能弄出龍捲風的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那麼大動靜的鼻子來吧。

    在寫鼻子這一章的幾天裡,我走在街上的時候,總是留意對面經過的人的鼻子,我很努力地想要發現幾個特別的鼻子,然後移植到我的小說人物的臉上,然而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絕大多數人的鼻子,雖然細部形態各異,但還是很難遇到有特點的一下子就引起注意的鼻子,除非那是個受傷的鼻子。因為注意力全在鼻子上,所以對其它的東西就視而不見,這天我驚喜地發現了一隻特別大的鼻子,有點像是曾國藩說的那種大鼻子,後來才注意了那是個洋人。不過這也讓我有了一個結論,國人的鼻子其實大多是平庸的,特別的不凡的鼻子只能長在特別的不凡的人的臉上,而我這小說裡的人物大多普通,所以注定了不可能有什麼表現突出的鼻子。

    關於鼻子,我已經很努力了。劉苗苗,郝媛,馮六六,三個人的鼻子已經是我努力的極限,結果如此,我很無奈,同時我也感到欣慰。原因如下:關於鼻子的美學,我是這樣想的,只有在社會生活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的人物,才會也才配長一個非常有特點的鼻子,而普通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又有一個結論:鼻子在人體器官上是後設的部件,一個人只有先成為了一個有社會影響力的人物,然後才有了他的著名的鼻子,以及鼻子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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