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3章 蝙蝠 (5)
    河夾灣像一個被文明社會遺棄的原始部落,在貧窮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這裡人不僅驍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離開延安,被派回家鄉打游擊。那時,他才十八九歲。以「黑面神槍」威震敵膽。腰裡常插兩把盒子槍,偵察敵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沒。日本人幾次懸賞捉拿他。他數次在河夾灣隱身。其中一次是負傷,被一個撿柴的姑娘背回村子,一住兩個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夾灣的百姓視為英雄。傷好離開那晚,河夾灣專門舉辦了一次篝火宴會歡送他。據說,那是河夾灣歷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會。幾百男女老少圍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燒得吱吱冒油。半邊天都映得紅了。宴會開始,幾位長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獻給宋源。宋源淚花閃閃,雙手接過,咕咚咕咚一氣飲盡。然後搶烤兔開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場核心,必須穿過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當然只有最勇敢的小伙子才能搶到。

    一聲令下,一片吶喊,宋源和一群脫得袒胸露臂的小伙子,油光光撲進烈火中。從這頭進去,從那頭出來,一陣飛跑。偌大一片火場,畢畢剝剝,人影竄動。周圍掌聲、笑聲、吶喊聲,勢如狂潮。姑娘們已在火場邊緣各自搶到烤兔,歡笑著退出來。小伙子們仍在火場核心東奔西突,不斷從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誰搶得最多。宋源最後一個竄出火場,兩手拎八隻烤兔,贏得頭彩,四週一片歡呼。看宋源時,身上已烤成紫銅色,卻無燎泡火傷,可見其身手矯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給老人和孩子們,手上還剩一隻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時,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雙肩搖了幾搖,朗聲大笑了:「後生!河夾灣的姑娘,你就沒看中一個嗎?」宋源臉紅了,舉目四望,火場外十幾步遠的地方,正有一位長辮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撿柴姑娘。這兩個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還愣在那裡,突然飛奔過來,從宋源手裡搶過烤兔,轉身逃向野外。長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還不快追!」宋源心頭一熱,撒腿追去。身後一陣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觸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崗上,宋源摟著姑娘激動地說:「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來娶你!」「咋!為啥要娶俺?」姑娘笑著搖搖頭,然後說,「我救你,把身子給你,是因為我敬慕你。並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願扯你的後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結了。你能記住河夾灣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時語塞。姑娘說得很冷靜,不像耍逗。他沒想到在這種事上,河夾灣的人會如此豁達超然。一時有些懊悔,不覺漸漸把手鬆開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為他打落滿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癡情公子。你還有大事要幹哪!想俺的時候再來,俺會像今晚一樣。」說著,撲上去在宋源腮上親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轉身跑回去了。宋源癡癡地站在荒崗上,望著河夾灣的方向。流出一臉淚水。

    當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後,宋源再去河夾灣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沒有等他。有情耶?無情耶?

    之後二十多年,宋源再沒去過那裡。但河夾灣留給他的印象卻是那樣美好,溫馨。至今,誰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夾灣有過這麼一段風流史。那姑娘從來沒有找過他。河夾灣的百姓也沒誰求他辦過什麼事。這麼多年,他們究竟是怎麼生活的呢?據說,那裡在搞資本主義。但不知怎麼搞法?縣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隊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後被轟趕出來。就是說,他們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記憶中,河夾灣的女人是無私、純樸而坦蕩的。只講奉獻,不求報答。現在怎麼會變得這樣狡猾和陰毒呢?她們究竟是河夾灣的驕傲,還是河夾灣的恥辱?

    不管孫宏文是什麼用心,宋源還是決意去那裡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條舊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進入老城腹地。常有些賣私貨的在這裡出現。賣私貨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鄉下的農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後入城的。多數是幹部、家屬、機關人員和從鄉下招來的工人。他們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認為老城是藏污納垢之地。什麼街霸、流氓、遺老遺少,甚至還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細究起來,也可能會有一段不乾淨的歷史。比如,給舊衙門當過看門人,做過幾年舊警察,日本人在時當過更夫,國民黨在時當過舊政府的茶爐工。等等。揪住這些事,足以讓他們抬不起頭來。

    其實,老城的居民從骨子裡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們稱新城人是鄉下人。他們才來了幾天!見識過什麼?而老城居民已在城裡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雖然破舊,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嗎?雖說那樓房很新很高,卻沒有一磚一瓦屬於自己。住房要拿房錢!老城的房子破舊嗎?可是你看牆基,那是一排城牆磚;你看那兩塊門石,方方正正,上頭雕有白虎青龍;你看那檁條,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為那房屋要倒嗎?可你扛幾膀子試試!而真正值錢的貨色還在屋裡。你不經意走進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時不時會發現屋裡擺著傳了多少代的條幾、八仙桌、太師椅、龍鳳床。這些古舊傢俱,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數百年下來,仍然光亮照人。那上頭的雕刻圖案之精緻,足以讓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陳年黑砂壺,斷了半個嘴。但你別瞧不起它。夏天用它沖茶,不僅涼得快,而且茶葉隔夜不餿。壺周圍放幾個細瓷茶碗,雖說有了裂紋,卻是地道的景德鎮老貨。條几上的幾隻香爐是不用了,但作為擺設,仍有它不可估量的價值。因為說不定那是一組真正的宣德爐。

    在條幾的靠牆處,有一台蒙上灰塵的歙硯。那個放著戶口簿和豆腐票的舊木匣子裡,說不定藏有一對金手鐲。你把目光再拉開一點,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許會發現一隻斷了半條腿的鼎,裂開一道紋的甕,或者一口保存完好的明代瓷壇。你揭開瓷壇,發現裡頭醃著一壇青辣椒。在一個破舊的櫃子裡,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於是你逐一拿出來,放在當門光線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討教。那個留著長鬍子的老頭兒笑而不答,卻在手心上畫出幾個字:鬲、鍪、觥、卣、罌……然後看住你。一副神秘而略帶嘲謔的笑容。於是你紅了臉,只好搖搖頭,表示慚愧。因為你大部分都讀不上來。接著,你帶一身尷尬告別主人,走出屋門,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樹,於是你突發奇想,那樹根下是不是會埋著一壇白花花的銀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氣,出了這家,又走進那家。那是一個多少年靠撿破爛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個人,已經老得不能動彈。正坐在屋當門打盹。你悄手悄腳在她雜亂的小院裡察看,卻突然發現在一堆瓦礫中,有不少是秦磚漢瓦!於是你逃也似的跑出來,一直到大街上才長出一口氣。我的天!

    這些,新城的人有嗎?他們足夠驕傲的了!

    當老城那些搖著蒲扇的老太,以及端著紫砂壺的老頭,坐在嘎吱嘎吱響的籐椅上在街口乘涼的時候,你看到的是優越和居高臨下的和氣,是保養得極好的富態相。他們談話的題目和新城人大相逕庭。新城人經常談論的是工作、學習、提拔、形勢、國家最新大事,偶爾也會談到白菜、蘿蔔之類。而老城居民,包括這些乘涼的老頭和老太們,卻愛談人參、母雞湯、蓮子、蜂糕等等。儘管他們也並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沒再吃過。但他們卻可以以此為話題,抱怨點什麼,懷念點什麼。還有,就是左鄰右舍,畫眉和民國年間的事。有時也會說到冉老太和三春樓,以及那個少言寡語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馬黑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並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態,並在小香港交匯。小香港是新城人為老城這條舊街起的名字。其實,新城人沒有誰見過香港。但他們依稀知道那是個充滿香風毒霧的花花世界。這條舊街遠不夠那個水平。卻畢竟是新舊城最熱鬧的一條街。縣志記載,自宋代以來,這條青石小街就是最繁華的地方。

    這裡有各種小商店,小攤販,小吃小喝,小打小鬧。比如,你想買一枚大衣上的大圓排扣——有幾年,不知為什麼市面上會缺這東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貨店、百貨樓,都沒有這樣型號的。這時,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運氣。嗨!那個老太太設的小攤上居然真有!多少錢一枚?一塊二。乖乖!你伸伸舌頭,拿起又放下。但接著你又拿起來。大衣上少個排扣,畢竟不好看。辦公室那個漂亮的女同事已經嘲笑你幾次了。她老說你穿著不講究,不整齊。於是你狠狠心只好買了。你繼續在小香港遊蕩,忽然發現在另一個老太太的小攤上掛著一串像口罩樣的東西,潔白的、粉紅的、鵝黃的……兩邊有或寬或窄的帶子。看得出做工精細,是真正的手工藝品。可那樣子又不像口罩。於是你好奇地伸過頭去,用手極小心地撥拉了一下,輕輕捏住一隻。手感極好,滑溜溜、軟綿綿的。老太太轉回頭,看你呆頭呆腦的樣子,一把打掉你的手:「別亂摸!那是姑娘家用的東西……」老太太刻薄地訓斥了一通。你羞得無地自容,沒聽完便落荒而逃。回到新城,你好幾天心神不寧。又窩囊,又新鮮。

    現在,宋源站在十字路口,往裡打量,卻感到這條青石小街空蕩得淒慘。這幾天工作隊雲集縣城,把什麼人都驚散了。現在,他想吃點什麼。他愛吃。一向把吃看成一件重要的事。可眼前賣啥的都沒有。他茫然地繼續搜索著。

    忽然,宋源那只圓圓的小黑豆眼一亮。他發現交通崗樓後頭那片隱蔽處,一群人正圍著打漩。私貨,肯定是私貨!他心中一喜,疾步搶上去,一股很好聞的膻味迎面撲來,是熟羊肉!他聞著了。可是人太多,在那裡漩渦似的打轉,吵吵嚷嚷。他決定往裡擠。這時候,誰也看不清他是誰。交通警早已下班了。大家正擠成團叫罵著,不會有人認出他是公安局長。認出了又怎樣?公安局長就不能嘴饞嗎?豈有此理!

    為了到時候簡化程序,他急忙先掏出一張十元的票子,瞅準一個人縫,一頭撞進去。不好!他撞到一個人的脊樑上了。頭上感覺到的全是骨頭。他疼得一咧嘴,正要拐個彎再擠,前頭那人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往後退,雙手高高地捧一包熟羊肉。這傢伙大塊頭,把身子擰了幾擰,退出人牆外,趕緊蹲到崗樓對過的牆角下,攤開那包熟羊肉,搓搓手,並不急著吃。他只用眼角斜著。一隻手慢慢伸進懷裡,摸出一個酒瓶。「卡嚓!」咬開蓋,猛抬頭,咕嚕咕嚕連灌幾口。然後把酒瓶往地上一墩。卷捲袖口,伸出兩個指頭捏起一塊肉,反正看了看。有二兩重。他把肉捏得很高,肩膀使勁往下沉,把頭翻轉了,一張大嘴便斜上去,要吃天的樣子。然後,兩個指頭一鬆,把肉丟進那個黑窟窿裡。脖子一擰,腦袋刷地又轉回原處。兩腮立刻暴滿了。他蹲在地上,一邊咀嚼,一邊用極富優越感的神態,悠悠然觀看著仍在擁擠吵罵的一群。就像一頭大吃大嚼的黑熊居高臨下欣賞一群爭搶骨頭的餓狼。

    宋源被黑熊一路擁出來,身不由己地往外倒退。他的瘦小的身架,實在不足以和黑熊抗衡。黑熊末了那一蹶腚,把他頂出三四步遠,重重地摔在崗樓上。他疼得咬牙切齒,急忙奮力站好了,又往前擠。他左衝右突,忙了一頭臭汗。剛剛挨到裡圈,可是晚了。羊肉賣光了。

    一片人悻悻地罵著,喘息著,捨不得立刻散去。

    「還有嗎?」

    「跟你家買去也行!」

    沒人搭腔。賣羊肉的漢子忙忙地收起攤子,沿青石小街逃也似的往老城深處去了。

    他必須速戰速決,盡快溜掉。否則被抓住了,錢要沒收的。他很會選擇時機,透著老城人的精明。這會兒,恰是「三打」辦公室的人正在吃飯,尚未出動的時候。他當然不會久留,何況滿城都是工作隊。

    人們終於極不情願地走散了。

    宋源還呆站著。他感到很沮喪。背上還隱隱作疼。他伸手揉了揉。瞟了一眼黑熊。那漢子還沒有吃完。吃得呱嘰呱嘰響。一股很好聞的羊膻味伴著酒味,不斷飄過來。那漢子的嘴簡直是個無底洞。

    宋源認出來了。那漢子是個外號叫大狗熊的搬運工人。這小子有點傻,卻力大無比。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掙了錢便海吃海喝。去年公安局抓了個女流氓,供出大狗熊來。公安局把大狗熊傳去核對:

    「有這回事嗎?」

    大狗熊忸怩了一下,回說:「有!有!」

    「你知道這是犯法嗎?」公安人員嚴厲地問。

    「犯——法?」大狗熊一伸脖子,「犯啥法?老子交了錢的!不信問那女人,一回十塊,當場點清。龜孫子才欠她的錢!」令公安人員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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