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2章 蝙蝠 (4)
    但有時候,宋源聽得極不開心。臉便陰陰的。那個殺人女犯,才二十來歲。背著丈夫和人通姦。丈夫明知,卻捉不住。這女人鬼得很。她對丈夫說,我噁心你,就喜歡那個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說,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說這樣吧。咱倆打個賭。三天之內,我要和他睡一覺。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頭豬,一條狗,我也認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鐵絲擰住她手腕,另一頭擰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幹活牽著上地,晚上睡覺牽著上床,兩天兩夜相安無事。第三天夜裡,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幹啥去?女人說我撒尿,不行嗎?丈夫摸摸鐵絲,繫著呢。去吧!大睜眼躺床上。一根鐵絲連著床上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著下了床,丈夫說,你別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沒戲唱啦。女人說,就是呢,戲快唱完啦。你看他在這裡蹲著呢。丈夫折身起床,點上燈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著呢。丈夫駭然。怒極。一斧頭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奪過斧頭,把丈夫也砍了。然後,她來投案。她給公安局長宋源說,她挺後悔的。

    她本來不打算殺死丈夫。如果那時候丈夫說,罷罷,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會心軟。把那個男人打發走,說一句你別再來了,下輩子再嫁你吧。局長你不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又太聰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惱火,煩心,變著法兒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長得俊,又愛打扮,愛笑。老怕我不正經,讓人勾了去。在外頭和男人說笑幾句,回到家就盤問半天。其實,那時候我沒那事,硬是讓我丈夫管出外心來了。終於有一天,我給他說,你不是要管嗎?從明兒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後來。他越發管得嚴,幾乎天天揍我一頓。可他管不住。一個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麼能管得住呢?……那天夜裡,本來不該出事的。我們都說好了。可他沒忍住,一斧子把那個男人砍了。我心一橫,把丈夫也砍了。兩個男人都毀了。宋源瞇起小黑豆眼,說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說那當然。他倆都死了,我還活啥趣呀?說著又歎一口氣,其實我丈夫蠻疼我的。他愛我愛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嚴。看起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得愛得太深。太深了會自私,會生事……

    後來,那女人果然被槍斃了。滿縣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說那女流氓掛一臉淚花子還在笑。叫人納悶。於是有人憤然,又哭又笑算什麼呀?流氓!

    宋源沒去刑場。他說牙痛。捂著腮幫子回家了。

    宋源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這人奇醜。左臉頰一塊巴掌大的****黑痣。左眼又圓又小,像一粒籽粒飽滿的黑豆。眼珠一轉,滴溜溜打滑。賊亮。老像在窺探人的秘密。據說,他破案主要靠這隻眼。而右半個臉,光景就完全不一樣了。胖乎乎的,紅潤潤的。右眼細長,老是瞇縫著笑意。單看左半個臉,你會以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嚇得人汗毛直豎。單看右半個臉,他又簡直是個慈祥的莊稼老漢。你說他在發怒,你說這人陰狠,對的;你說這人挺和善,隨和得很,也對。你怎麼說都對,你怎麼說都不對。因為你永遠弄不清他哪半邊臉代表他的真實內心。

    縣裡局長們在一起開會,常常互相打諢。宋源又最愛惡作劇,對頭很多,也就常被襲擊。

    「老宋,聽說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個熊臉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幫上那塊皮是不是細嫩一點。割下一塊,把你臉上那塊****黑痣換下來,不就美了嗎?」那人連說帶比畫。

    宋源翻翻白眼,不置可否,另一位局長立刻搖頭否決了:「不行不行!那麼一調換,臉不是臉,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於是一陣開懷大笑。

    逢這種場合,縣委書記孫宏文便會緊蹙眉頭。孫宏文當書記已有多年,白淨面皮,文質彬彬。講話極有條理。作報告一般講三個大問題,第一個大問題分三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分三點,第一點分三小點;第一小點A、B、C……不用說,他是個文明人。對這些粗俗的玩笑,實在不堪忍受。但這群半老不少的局長們沒多少文化,到一塊便混鬧一通,常使他的講話都無法正常進行。他總懷疑他們在藐視他。尤其宋源更讓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準確地說,他怕他。在全縣所有的人中,宋源是惟一見過毛主席的人。他十三歲去延安,一路討飯去的。後來在中央幹過警衛。孫宏文怎麼敢得罪他呢。

    宋源陰陽怪氣,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宋源確有奇才,連孫宏文也不得不承認。

    他從解放就干公安局長。是周圍各縣公安戰線有名的「老狼」。各縣公安局長沒人喊他的名字。要麼「豬臉」,要麼「老狼」。他經辦的案子無數,破案率幾乎百分之百。全縣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辦案歸來,已過半夜。他沒有回家,讓看守打開一間牢房,又重新鎖上,和幾個盜竊犯同住一室。犯人說,局長,你咋睡俺屋來了?宋源說,我老婆關門了,別攪了她的夢。他極小心地疼愛那個女人。他女人是縣劇團的演員,比他小八歲。那個漂亮的女演員當年怎麼被他劃拉去的,一直讓人費解。就憑他張臉?嘖!幾個盜竊犯便起哄,局長,這不公平!你就不怕攪了俺們的夢?宋源瞇起右邊那個和善的眼笑了,這樣吧,趕明兒我請客,一人一包煙!行了吧?然後臉一沉,記住!別他媽的說出是我給的,犯監規呢!

    宋源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間小黑屋裡。身上一陣陣發冷。外頭正下著雪。雪粒打得窗戶沙沙響。這間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現在成了他的囚室。遍體傷口不知是封凍了,還是結痂了,反正週身皮緊。像束一身冰涼的鐵衣,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卻,身子在變僵。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個頭兒說,你是隱藏在公安戰線上的一條老狼,長期專無產階級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監獄,你敢把大門打開,把犯人放出來?去呀!你不說關的都是無產階級嗎?一個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個兒太小。宋源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條子,又站住了。然後又有很多人發言。很多。有社會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說,宋源你心慈手軟,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敵我不分。宋源說,公安局長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沒事幹了。又有人說,你包庇犯人!宋源說,我包庇誰啦?哪個該判刑的沒有判刑,哪個該槍斃的沒有槍斃?又有人說,幾乎每次槍斃犯人,你都藉故不去,什麼道理?宋源說,戰爭年代,我親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鴨子二斤嘴,不服軟。當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腳,一頓暴打。斗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聲。他糊塗了。那只善於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轉來轉去,也沒鬧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夜三更天,他被門外的一陣廝打聲驚醒。好像有人倒地。接著小黑屋的門被撞開了。他微微睜開眼,一陣冷風撲進來。藉著雪光,看到一群蒙面漢子。手裡都拿著棍棒。今兒完啦。他想。但沒有動。他已經動不了啦。可這群蒙面漢並沒有揍他,只迅疾把他背起,衝出小黑屋。怎麼,要把老子活埋去嗎?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沒人告訴他要去哪裡。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門。依稀覺得有個值崗的戰士脫下一件大衣,給他蓋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輛馬車正等在雪地裡。他被放上去,嚴嚴地捂上棉被。一聲鞭響,馬車飛奔起來。他覺得自己飄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睡過了。

    宋源被拉到距縣城八十里外的一個小村。這村子在老黃河沿上,極為偏僻。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著一片人。門外還蹲著幾個。輕聲地說話,輕聲地咳嗽。他睜開眼,環顧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識。在哪裡見過?……哦……噢!我操!他罵起來,是你們一群王八蛋!他記起來了。站在他面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勞改釋放分子!當初,他們幾乎全是經宋源抓獲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鎖犯,還有那幾個曾和他同睡過一個晚上的盜竊犯。後來判刑、勞改、釋放。這次,他們經過精心策劃,合夥救了他。他們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樣。宋源厲聲說,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長。他們……會打死你的!接著,一群蓬頭垢面的男人都哭泣起來。當初,俺們……在監牢裡,也沒……遭這打呀,嗚嗚!……宋源火爆爆地看著他們,忽然眼圈兒紅了。

    這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流淚。

    他們堅決地剝奪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傷,想動也動不了。他們為他端吃端喝,洗傷換藥。笨手笨腳的。他們的家分散在全縣,是怎麼串通起來的呢?這些狗日的東西!

    宋源神秘地失蹤了三個月。等他傷好回來時,縣城對當權派的批鬥已經降格。大家忙著打派仗去了。後來,他只說被一群農民搶走了,沒有說出真情。他覺得沒有必要。

    宋源不傻。

    黑洞

    宋源一臉疲倦地走出縣委招待所,穿過寬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兩旁貼滿了標語。夜色籠罩著看不清字跡。但他知道那上頭寫著什麼。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倉皇趕路,像有誰在後頭追趕。

    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看到幾個工作隊員也正往老城走去,游遊蕩蕩。便有意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落在後頭。他想一個人清淨一點,放鬆放鬆神經。

    集訓已經十天。縣委書記孫宏文一再強調,這次工作隊下鄉,不要心慈手軟。要像當年打鬼子那樣,向資本主義大舉****。

    一千五百名工作隊員,組成一百五十個工作隊,分赴各公社,一桿子插到大隊。一旦下去,那陣勢將如排山倒海。在給省地委的匯報中,孫宏文稱這次行動為「平原決戰」。省地委辦公室很快又以簡報的形式,印發了這個匯報材料。並且都加了編者按,稱讚這次行動是一次「壯舉」,「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這幾天集訓,全部軍事化。為了增加氣氛,從工作隊員中找出一個退伍號兵。天還黑黑的,起床號就響了。激越、嘹亮,方圓十幾里都能聽到。不僅工作隊員聞號即起,連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種緊張感。那種已經遙遠的戰爭年代的記憶又回來了。起床號響過不久,上操號又響了。接著,大街上一隊隊的工作隊員開始跑步。

    地動山搖。小城整個在晃蕩。

    工作隊員中,少數是機關幹部。大部分是從農村抽調的知青、民兵和退伍軍人。機關幹部又分兩類,一類是吃香的,一類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鄉鍍金,回來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機調離單位,下鄉懲罰,回來後隨便給你安個地方納悶去。各人屬哪類,心裡都有數。宋源尤其有數。「文革」後,孫宏文仍是縣委書記,宋源仍是公安局長。所不同的是孫書記比從前活躍多了。講話時插科打諢,談笑風生,左右逢源,講到得意處,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歡混鬧的宋源,卻變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癡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隊。公安局的工作暫由別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訓結束,孫宏文把他請到辦公室,倒茶,拿煙。然後亦莊亦諧地說:「啊哈老宋來,這次要靠你打衝鋒啦!你要去的河夾灣是個『花村』,娘兒們往你身上靠,幾屆工作隊都栽了。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眼望窗外,沒有吭聲。他知道孫宏文並不全是在嚇唬他。河夾灣的情況,他大體知道一些。那是個孤零零的大村。周圍全是些橫七豎八的河汊子。一到那裡,頓時感到滿目淒涼。村莊古堡一樣遺落在茫茫無際的廢黃河灘上。幾隻老鴉蹲在村頭的枯樹上慘叫。空曠、死寂。黃昏,一縷炊煙從頹敗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發現這裡還有人類生存。一到雨季,就與世隔絕了。一年裡大約有八個月,外頭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出不來。遍地都是水窪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崗,會聚幾百隻兔子,對著水窪子發呆。這時,常有河夾灣的人出來打兔子。不是用槍,而是用棍子,一棍一個。不大會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著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圍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黃流油,異香撲鼻。烤好了,先分給老人和孩子。剩餘的由年輕人爭搶。一窩蜂撲上去,姑娘和小伙子嬉笑打鬧,滾成一團。小伙子們光著脊背,滾一身炭火,燒幾個燎泡,卻刺激得神經愈加興奮,哇哇大叫著往上躥。姑娘們也全沒有斯文,和小伙子攪在一起,十分驍勇。本來就破爛的衣衫,被扯得稀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