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0章 陸地的圍困 (4)
    一隻本來只能在陸地上生活的小獸,居然跑到湖底來了。這也是你呆的地方嗎?畜生!

    佘龍子憤怒了,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憤怒。彷彿正是它侵犯了湖的尊嚴,褻瀆了湖的神聖。佘龍子顫抖著舉起槍:

    「砰——!」那只灰色的小獸猛地跳起有三尺多高,然後摔落在草叢裡。

    一股嗆人的白色的硝煙從槍管裡繚繞而出。

    ……

    康老大從艙底拖出一箱子書,一古腦兒倒在鋪板上翻撿。光線似乎太暗。他爬過去把艙門打開。又從一張小桌抽屜裡摸出花鏡。花鏡斷一條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記修。康老大擦擦鏡片,試著往耳朵上掛。嘿,一條腿居然還掛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鋪板翻撿起來,急切而又貪婪。

    船上從沒這麼清靜過。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擠在一起,孩子鬧,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滿滿的。可是你得忍著。孩子們懂什麼呢。老婆就是那種人,一點事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罵人,罵天氣,罵魚蝦,罵風浪,罵孩子,當然也罵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說過多次:「你有事只管好好說,嚷什麼?嚷也就嚷幾句,罵什麼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還給我賣斯文呀!當初……」

    一提當初,康老大就沒話了,趕緊閉上嘴蹲到船頭去。的確,自己早已斯文掃地,那就別斯文了。

    有時,他真覺得老婆是對的。要說就說,要嚷就嚷,要罵就罵,肚裡不存什麼。粗野是一種發洩和坦蕩。而斯文卻難免掩飾和虛偽。明明心裡不痛快,卻要裝得很平靜。於是,有時撐個小劃子下湖起網時,康老大也學著罵人。那時,周圍沒什麼人。他看過了,左看右看看了幾圈,確定無疑是沒有人。那時,他就低聲而恨恨地罵開了:「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個人罵,一個人聽,罵得很難聽,很粗野,像老婆、像漁民們那樣罵。一邊罵,一邊耳熱心跳,同時瞅著左右。那樣子完全像個在偷偷幹壞事的傢伙。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現。雖然膽戰心驚,還是覺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這時說出來,平日心裡恨的,都在這時罵出來。然後就平靜多了。但平靜之後又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下流,怎麼能這樣呢?這些髒話!於是回到船上,回到漁民們中間時,康老大依然斯文。漁家婆娘們偶爾到一起閒扯,就說:「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說話,慢聲慢語,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號人,放一個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該做船老大的。可到底還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邊勞動改造。後來就和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個孩子。到平反時,他早已做了漁民。他想了想,沒有回城去。再回縣中學當教書先生,一家人怎麼餬口?而且多年不摸書本,學業早廢了,去了也是誤人子弟。算了,還是當漁民吧,落得個自由身。縣裡來人,他啥要求也沒提,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可後來又時常後悔,猶猶豫豫地後悔。覺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了。自從湖干以來,這種想法就尤為強烈。他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機。他比一般漁民看得遠一點。有這第一次干湖,不會有第二次嗎?他隱隱感到這是個信號。眼見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後該怎麼辦呢。

    他又想到了書。

    他不知道書還能幫他什麼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書。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爹住在湖邊的一個小村裡。康老大給買了滿滿一籃子禮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難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們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興興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吆喝:「說給你聽!上岸喝點酒還行,可不能勾搭別的女人!」那時,菱菱就在旁邊站著,臉一紅走開了。康老大一臉尷尬:「你胡說些什麼!我啥時勾搭過女人?」

    老婆一撇嘴:「你心裡想著呢,當我不知道哇!」

    康老大氣急敗壞:「走吧,走吧!讓人笑話。」

    老婆一走,船上頓時清靜了。是那種心頭的清靜。孩子們不用打發,每天吃過飯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鬧是孩子們的天性。船像個監獄,把幾個孩子都圈苦了。這些日子都玩瘋了。有時吃飯都找不回來。連菱菱這麼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幾個大姑娘形影不離。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這姑娘初中畢業回到船上幾年了,心卻一直不在船上。康老大看得出,女兒討厭這個家,也討厭湖上生活。菱菱已經虛歲二十,按照湖上的規矩,早該嫁人了。可她不肯說婆家,逼得急了,她就突然冒出一句:「你們不用攆,早晚我會離開船!」果然,她就時常上岸去,說是去看同學,一去兩三天不歸。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說話,老是坐在船頭或者躺在艙裡看些帶回的花花綠綠的書報雜誌。誰也不知她心裡想些什麼。康老大不敢問,老婆更不敢問,因為菱菱瞧不起她。有時,在她罵康老大的時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會突然一翻眼皮:「無聊!」那婆娘弄不懂什麼叫無聊,但知道是輕視她,就很沮喪。她不怕被康老大輕視。事實上,康老大不敢輕視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兒瞧不起,就在人前沒了根基。因此對菱菱的事,她也從不敢過問,大約意思也是討好。

    康老大倒沒有這許多計較,只是覺得女兒大了,許多事做父親的不好深問。他不能像一般漁民那樣簡單而又粗暴地決定女兒的婚事,菱菱也不會像一般漁家姑娘沒有違抗地服從。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樣,但他有個預感,女兒早晚要弄出點什麼事來。這姑娘心裡太壓抑。

    去年夏天的一晚上,康老大下湖歸來,去六妹子那兒買煙。那時,六妹子還沒搭棚子,只設個簡單的小攤。有時乾脆挎個籃子去船上叫賣。她的生意一向活絡,和老大們也熟得很,笑笑鬧鬧就把生意做了,為此,張老頭常罵她小****,說她把×一塊賣了。

    那晚,康老大剛走到六妹子攤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里拉。康老大心裡怪慌,可他擋不住誘人的女性氣息,跟跟鬥鬥隨著走,不知她要幹什麼,只左顧右盼怕人看見,說:「六妹子,別別!……」六妹子猛一放手:「別啥呀,別!想好事哪?給你說個正經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兩天去她同學家啦,咋?」六妹子往前湊了湊,低聲說:「後晌我去一條街進貨,見菱菱和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街頭轉游,也不見買東西,就是轉來轉去。茶館裡幾個礦工擠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遠就喊,想讓她跟我回來。誰知菱菱一聽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轉彎就沒影啦。我看,你還是找她回來,一條街亂得很哪!」

    康老大一聽,急出一身汗來。回到六妹子攤前,拿一包煙撒腿去了一條街。一條街距鯰魚灣七里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幾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礦,呼啦啦一年時間就建了一條街,來了幾萬人。技術人員多是些蠻子,說是上海人。礦工是從附近一些縣招來的青年農民。那些技術人員來得急,多半沒帶家眷。從各縣招來的鄉下小伙子,幾乎清一色光棍漢。一條街幾萬人,除了商店和服務行業有些女人,這條街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錢的男人。這幾年,一條街發生的案件,極少偷盜、搶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關。不是情殺,就是強姦。女人在這裡比什麼都金貴。

    菱菱在一條街轉什麼呢?

    康老大一路急奔,到一條街時已是滿身大汗。他顧不得喘息,就滿街找開了。那時天色已很晚,一條街路燈昏暗,商店早已關門,只幾家茶館和飯店還亮著燈,裡頭閒坐的人不少。康老大挨門挨戶看,不見菱菱的影子。他猜想:她也許已經離開這裡,那個不相識的姑娘說不定是她同學。又不知她同學家在哪裡,真是不好找。康老大跑得兩腿發酸,點著一支煙,站在街心花園歇息了一陣子,就往回轉。剛出一條街,忽然聽到前頭黑暗中有女孩子在叫:「你放開我!我不回去!……」康老大一驚,聽出是菱菱的聲音,忙飛也似奔去。在一條小河溝邊,正見兩人扭成一團。康老大看到旁邊有一群下礦的工人,就大聲呼喊:「有壞人!抓流氓啊!……」那群工人聽到喊聲,也立刻和他一道跑去。到了跟前,康老大立刻認出那男的竟是葛雲龍,正拉住菱菱的胳膊不放。康老大撲上去就是一腳:「姓葛的!你敢欺負我的女兒!……」葛雲龍吃一驚,忙鬆手,剛說一句「我不是!……」已被那群工人團團扭住:「媽的!送他派出所去!」「來一條街作惡,礦工的名譽全叫這些流氓敗壞了!……」一群人拉拉扯扯走了。

    事後,康老大才弄清,恰恰是葛雲龍救了女兒。那天,葛雲龍因事去一條街,晚上回來時,在小河邊發現兩個小流氓追趕菱菱和另一個姑娘。菱菱被打昏過去,那個姑娘跑散了。兩個流氓正要對菱菱施暴,葛雲龍趕到,一頓拳腳把他們打跑了。葛雲龍三十多歲,跟阮良學過幾手拳腳,對付兩個流氓足夠。然後,葛雲龍就抱起菱菱,準備回鯰魚灣。誰知走出幾十步,菱菱醒來,掙扎著不肯回去,就是康老大看到的情景了。

    葛雲龍被扭到一條街派出所,恰好是兩個合同工民警值班。合同民警就是招來的社會青年,這兩年才興的名堂。有那一群工人嚷著,葛雲龍一身嘴也說不清,結果關了一夜,還挨了幾皮帶。直到第二天所長上班,調查清了,才把他放出來。這事弄得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了。要說葛雲龍幹這缺德事,大伙也信。因為他平日就愛在女人那兒討點小便宜什麼的。六妹子就常罵他。但沒惹過大亂子。大家也就沒誰當回事,人嘛!可這回欺負菱菱就很叫船老大們生氣,這不明明是欺負康先生老實嗎?誰知道,後晌葛雲龍放出來,大伙才知冤了他。葛雲龍很氣惱的樣子,堵住康老大的艙門跳一陣子腳,罵罵咧咧。康老大忙拿著煙出來賠笑臉,大伙勸一陣才算作罷。但自此,葛雲龍就恨上康老大了。說讓他平白無故丟了臉,好心不得好報,老是一副受了冤屈的樣子。

    其實,葛雲龍不過虛張聲勢。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吃虧。那晚他救了菱菱不假,但也確實佔了點便宜。打跑兩個流氓後,他發現菱菱衣服已被撕開,昏迷著躺在地上。就上前把她抱起,一隻手伸進去摸了她的****。菱菱雖然身材苗條,****卻很豐盈。那是真正的姑娘的****,堅鋌而柔軟。那時,他的確沒有想進一步把菱菱怎麼樣。他覺得那樣就太對不起康老大了。只想這麼抱著回鯰魚灣,一路摸著兩個****,已是天大的享受。七里多路呢!平日,菱菱傲氣得很,不像其他姑娘愛和他調笑,連個雲龍哥也沒喊過。葛雲龍一看見她冷冰冰的樣,就不敢嬉皮笑臉了。

    沒想到今晚碰上這事,這便宜真佔大了。誰知剛走出幾十步遠,菱菱突然醒來。他還沒來得及從她懷裡抽出手,臉上就挨了一耳光。但就是這幾十步遠,葛雲龍已是回味無窮了。他不僅用手摸了,握了,還低下臉用嘴親了,吮了。那感覺和那些老娘們的,腫塊樣的奶子完全不同。真是妙不可言。因為那時他的手還在她溫暖而芬芳的懷裡。不然,她怎麼會打他一耳光呢?這一耳光和在派出所挨的幾皮帶值得,太他媽值得了。可是奇怪的是,菱菱當時並沒有罵他流氓,事後也沒有揭穿他,好像他真的是個見義勇為的正人君子。葛雲龍老是捉摸不透菱菱究竟是怎樣想的。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惴惴,惴惴中又有幾分妄想。

    但一年多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實在說,康老大的藏書太可憐了。他珍藏了幾十年的那一箱子寶貝,其實只是些語言教材和參考書之類。還有幾大本教案,勞動改造時寫的日記,幾本學生的作文簿。他已記不得當初怎麼把學生的作文本也帶來了。他只記得自己曾那麼喜歡學生,每一次都那麼精心批改他們的作文,有時晚上辦公室要熄燈了,就抱回宿舍去批改。在幾十篇作文中,如果能發現一二篇寫得好的,會情不自禁地朗讀起來。第二天,再拿到課堂上讀給同學們聽。他依稀記得班上有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才華最為突出,他愛惜他們像愛惜幾顆珍珠。他們還成立了一個什麼文學社,經常有些作品被推薦到縣辦的一張報紙上發表。那時,他多麼得意啊。一個老師能教出,不——應當是能發現幾個有才華的學生,那種喜悅和驕傲是別人無法想像的。在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他記得他的學生們都哭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裝,準備到湖邊勞動改造了,那幾個學生陪他坐了半宿。師生相對而坐,幾乎就沒說什麼,只有幾個學生壓抑的抽泣。康老大回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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