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6章 仇恨的魅力 (1)
    狼說:「人像需要光明一樣需要黑暗。」

    三月說:「白天,你等著……」

    那盞純銀蛤蟆燈已被煙火熏得黢黑。剛分到手時,她真是喜歡它,就喜歡它那個傻樣。它其實是一隻銀蟾蜍,呆頭呆腦地張著嘴巴。

    她一看見它就忍俊不禁,把它撥拉得四腳朝天,然後鼓腮、瞪眼:「呱——!」接著就掩口而笑,笑得咯咯的。

    銀蟾蜍是郝家的祖傳寶物,說它能夜觀天象,幾輩子就靠它富起來的,一直當神供著。後來,郝家的土地財產都分了,她分到這隻銀蟾蜍。她沒有供它,只把它當成一件玩意兒。再後來,就把它做成一盞燈。肚子裡裝上油,搓一根棉捻從嘴裡扯出來,擦洋火點上。霎時,蛤蟆燈銀光閃閃,這座舊瓦屋竟如宮殿般輝煌。

    但她並不是為了這份輝煌。光明對於她原來是可有可無的。或許,她更企盼黑暗。只有黑暗中的搏鬥才讓她感到自己是個活物。除此之外,她對一切都沒有興趣。自從把銀蟾蜍做成蛤蟆燈,她就從來沒有擦拭過。那上頭沾滿了油渣和污垢,像一隻真正的癩蛤蟆趴在櫃面上。它不再晶瑩,也不再輝煌。火苗如吞吐的蛇信子,殷紅殷紅的,日漸破舊的瓦屋就有一股森森鬼氣。她喜歡這樣在朦朦朧朧中獨處。

    她蜷曲著身子側身而臥,烏黑的長髮披在枕上。有一縷沉甸甸的垂向床下,攤在磚地上。那樣子像個剛剛喝毒藥致死的女人。她當然沒有死,她甚至從來沒有過死的念頭。她只是經常像是死了的樣子。

    她躺著,但她並不知道她側身而臥的樣子是最優雅最撩人的。高高隆起的臀和深凹下去的腰際呈現在寬大的雕木床上,拋出一彎驚心動魄的曲線。狼常常駭然看著她,訥訥地說:「唔……別動,別動……就這樣躺著。」她就一動也不動。她不知道他的目光為什麼這麼可拍,是自己嚇住了他,還是他嚇住了自己。每逢這種時候,她就只能聽從他的話,任他擺佈。但她總是不解,不知道這麼臥著有什麼好,就嘟起嘴:「你為啥老是要我這麼躺著?」

    狼輕輕地像是耳語:「女人只有側臥才是最美的。」

    「那你目光咋這樣嚇人?」

    「因為你美得可怕。」

    「瞎說!」她一下翻轉身,四仰八叉,像個男人樣平躺床上,「我偏要這樣躺著。」於是他撲上去,企圖扭轉她的睡姿。於是一場搏鬥從這裡開始。他想把她重新扭轉,她堅決不肯。他揍她,她就抓他。他真揍,揍得辟叭響。她真抓,抓得兩手血。一夜一夜都是這樣。

    女人顯然沒有睡著。

    她翻轉身,面朝外依然側身躺著。

    被角斜吊在床邊,就要滑脫了。半截身子裸在外頭,她居然不覺得冷。

    她兩眼正惡意地盯住蛤蟆燈,久久地盯著。一隻神秘的銀蟾蜍,不是很有靈性嗎?可你成了一盞黑油燈。圓鼓鼓的肚子裡裝滿油,火舌從嘴裡躥出來,吱吱地炙烤著喉嚨和嘴巴。它已經瘖啞了,再也叫不出聲。我不要你夜觀天象,知晴知雨,知旱知澇。我只要你變成一個活物,在夜間陪著我。看著它受苦受難的樣子,女人快意地笑了。那是一雙濕漉漉而又火一樣燃燒著的眼睛。

    火苗在顫抖。它害怕她的目光。

    很像一個遙遠的故事。

    村頭走來一個江湖郎中,胸前飄著花白的鬍子。身後跟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大家圍住看,好奇而驚喜。村子偏僻,難得見個郎中。小女孩水靈靈一雙眼,一點兒也不怯生,笑瞇瞇地看人,只是不說話。這時有人端來茶水,商量讓他父女住下。都想請老郎中多住些日子,好給村裡人看看病,可是家家都窄狹,住誰家呢?

    忽然一聲喊:「狗日的大肚子來啦!」

    大伙忙回頭。可不,郝大胖正端著褲子款款游來。於是亂哄哄叫喚:「好戶,快來,快來,行個方便吧!」

    「大肚子!我****二嫂,不能走快點嗎?」

    「好戶,你游屍呢!」

    彷彿來個活寶,讓人興奮。

    小女孩驚奇地瞪大了眼,一扯老郎中:「爹!你看那人肚子……」老郎中一唬臉,低聲斥說:「三月!……」

    叫三月的小女孩一伸舌頭,卻偷偷笑了。

    郝大胖任憑人罵,依然悠悠。終於走近了,沖人群叉腿挺肚:「我日你們大伙!……」忽然發現人群中一位不相識的老者,忙把髒話打住,一拱手笑了:「老先生,從哪來?」

    老郎中看他有趣,也笑了,拱拱手說:「路過貴地,想借宿一晚,不知方便不方便。」

    大伙又爭著把老郎中介紹給郝大胖。郝大胖爽快地笑起來:「請還請不來啊,這事好辦!就住我那三間柴房。回頭讓人打掃一下。」

    老郎中住進郝家三間柴房,再沒有走。

    郝大胖說,想請他坐地行醫,放心住下。至於房錢,有就給幾個,沒有就罷。

    老郎中先是惴惴,這年頭為富不仁的居多,郝大胖別是有什麼圈套。走慣江湖的人,總習慣提防人。可想想又釋然,我兩手空空,他能騙我什麼。人家分明一片好意,何必疑神疑鬼。再說,遊蕩大半生,漸漸走不動了,也沒有個地方落腳。且住些日子再說,合則留,不合則去。

    老郎中和村裡人混得熟了,這才相信是遇見個好人。

    聽村裡人說:郝家祖上原也是窮光蛋。交好運是從郝大胖的曾祖父開始。郝大胖的曾祖父以拾糞謀生,四季背個糞杈子,村頭路邊亂瞅。村裡有句俗話:郝老頭出門——找死(屎)。就是那時傳下來的。

    有一年冬天,下著大雪。郝老頭腰扎草繩又出門去。經過村口一棵大柳樹底下,忽然聽到幾聲蛙鳴:

    「哇——!」

    「哇——!」

    老頭一愣,聽聲沒有了。也就不經意,以為聽斜了耳朵。可是後來天天早起,天天經過那裡,天天聽到有蛤蟆叫。就給人說了,但沒人信。這老頭做事向來神神怪怪的。可第二天五更起,剛到大柳樹底下,又有蛤蟆叫。他本不想理睬,一直走過去。身後卻叫得急切切,使他不能邁步。郝老頭猛轉身,大踏步趕回大柳樹底下,丟下糞杈,擼下狗皮帽子往地上一摔:「是鬼,我也得捉住你!」他先用大糞耙扒去一層冷凝的雪,往下是濕潤的土層。郝老頭使出蠻勁,很快扒出一個坑。叫聲不那麼急了,卻不緊不慢,引得他不能放手。其時,一彎殘月掛在西天,五更寒氣逼人,郝老頭卻熱得一身汗水。一直扒到三尺深,叫聲沒有了,卻突然發現一隻銀蛤蟆,光閃閃照人眼睛。

    這事傳開,就轟動了。大伙說,到底善有善報,這是郝老頭行善積的。

    郝老頭幾十年都是早出晚歸,專事拾糞。卻常在村頭、路邊、草垛旁,發現一些凍僵倒斃的乞丐。伸手摸摸胸口,死過的背到荒崗上挖個坑埋了,不讓野狗糟蹋;還有一口氣的,就背家去灌灌熱湯熱水。誰也數不清他救活過多少人。郝老頭的女人就是他當年救活的一個乞丐。如今憑空挖個銀蛤蟆,可見老天有眼。有個南蠻子路過此地,要過銀蛤蟆看了看,倒吸一口氣,說這不叫銀蛤蟆,叫銀蟾蜍。不是凡物,是月裡蟾蜍下界,嫦娥仙子賞的。郝老頭的善行,嫦娥仙子在月宮裡看得清清爽爽。南蠻子拍拍他的肩說:「老人家,你要發!」

    後來,郝家果然就發了。

    到郝大胖這一輩,已是這一帶首富。但郝大胖家並沒有多少地,也就百十來畝,交給幾個下人種。而且主要種棉花,種芝麻,不大種糧食。郝家不缺糧,他家開著一個糧行。富也富在這上頭。

    糧行是從他爺爺開創,到他爹手裡成規模的。傳說,郝家開糧行,就靠那隻銀蟾蜍。說是銀蟾蜍極有靈性,能識天相報災年。逢秋後,選一個晴朗的夜晚,等星星出齊了,月兒到中天,就把銀蟾蜍供到院子裡一張桌上,人躲起來偷聽,不可偷看。那時,會有神秘的光波穿梭於銀蟾蜍和高天之間,傳遞著某種不可知的信息。如果一夜無動靜,來年就是風調雨順,糧行生意不可大做。如果銀蟾蜍叫幾聲,來年就是災年,非旱即澇,糧行就可以大量收購糧食,等次年再賣出去。這一進一出,就賺大錢了。

    這事有點玄乎,好多人不信。但郝家糧行越辦越大,卻是眼睜睜看著的。信不信由你。

    村裡人把郝家叫好戶家,叫郝大胖叫好戶,或者叫郝大肚子、大肚子、肚子,並無定規。

    傍黑兒一出門,碰上了:「好戶,喝湯啦?」

    「喝了。你喝啦?」

    這裡人把吃晚飯叫喝湯。

    郝大胖說:「黑天呼拉的,狗日的哪去?」

    那人說:「你老婆在等我。」

    郝大胖說:「我操你小姨子!」

    郝大胖愛罵大穢。男女老少,沒個尊卑,也沒富人架子。碰上面,你不罵他,他要罵你。春天過去了,村裡人去郝家借糧,不必低聲下氣:「大肚子,你叔我斷炊了,借二升秫秫。」拎個口袋直去庫房。郝大胖隨在後頭:「我不借!誰是你叔?」那人說:「我是你叔。」郝大胖說:「放屁!我比你還大一歲。」就從腚後頭扯下鑰匙,打開庫門,那人直入進去,把口袋遞給郝大胖,自己端起傢伙從囤裡扒出一升:「撐好。你說啥?大一歲?歲數不大頂用。你輩分低。」嘩——!倒進口袋。就有一股塵埃撲出。郝大胖一瞇眼:「我和你爹同輩。」那人又扒出一升:「憨不!沒老沒少。」嘩——!又倒一升。郝大胖幫他背上口袋,在他肩上拍一巴掌:「老侄,吃完再來。」那人肩扛個口袋一路走一路罵罵咧咧,見雞踢雞,見狗踢狗。郝大胖端著褲子一路尾隨,喘吁吁回罵:「雜種!我的狗也得罪你啦?」那人出了大門,一回頭:「大肚子,你是驢養的!」郝大胖凸著肚子追出去,那人一溜煙跑走了,像一根瘦秫秸晃動。

    郝大胖一臉憨相,卻一肚子主意。老婆死了多年,卻不願意再續,怕再弄出個兒子來,添亂。想女人了,就去七里外的石口鎮。他在那裡有個相好。一年也就送幾口袋糧食,很划得來。亡妻給他留下一個兒子叫狼,郝大胖看得極重,心思都花在他身上。狼天分很高,只是寡言少語,完全不像郝大胖多嘴。他既不讓兒子學種地,也不讓兒子學經商,卻送出去讀書。有人很可惜,就說:「大肚子,這糧行下輩子不開啦?」

    郝大胖說:「開個蛋!我想叫他日本國留學去。留洋。」

    「憨種。一個兒子,你捨得?」

    郝大胖說:「你懂個屁!」

    郝大胖沒知音。

    老郎中住下後,郝大胖常找他喝酒。有時帶菜去,有時帶酒去,有時啥也不帶。他知道老郎中清高,連房錢都是月月照付的。白吃一頓,老郎中反倒高興。兩人喝得微醉了,老郎中衝他搖拇指:「老弟,你算有眼光!」郝大胖便得意起來:「他們不懂。你……懂。家有千金,不如學富……啥來?」

    老郎中接口:「五車。」

    「是這話!我思量……讓兒子學個七車……八車的。」郝大胖很自信地一昂頭,「吱——!」

    三月就笑他,咯咯的。

    郝大胖一瞪眼:「甭……笑!」就掏出一把錢塞給她:「去……買洋糖吃去。」

    三月一轉身跑走了。

    三間柴房,爺倆各住一間。當門一間作診室兼藥房。老郎中開方子,三月拿藥。不甚忙,三月就跑出去玩。這孩子從小隨爹走南闖北,愛野。去郝大胖的芝麻地擗芝麻吃,捏住芝麻梭子,用指甲挑開皮一彈:崩!就彈口裡去了。或者去棉花地亂跑,幫郝大胖的下女們採花。

    一去半天不回。老郎中站在村頭喊:「三——月——,回家囉——!」

    三月遠遠地聽到了,就用一雙小手捲個喇叭,細聲細氣地應:「哎——再過一會!」

    天大黑,三月回來了。采一把野花野草,蹦蹦跳跳插瓶子裡,再灌上水:「爹,好看不?」

    老郎中唬下臉:「瘋!」

    三月一擠眼:「香!」

    碰巧郝大胖在場,就說:「三月,跟我做閨女吧?」

    三月說:「不!」

    「做兒媳婦吧?」

    三月說:「不!」

    「大了總要嫁人的。」

    三月忽閃忽閃一對長睫毛:「為啥?」

    郝大胖和老郎中對視一眼,都哈哈大笑。

    三月說:「笑啥?」眉揚得像劍。

    三月很生氣。大人沒話說了就笑。他們笑得沒道理的。

    郝大胖歎口氣:「這孩子心裡像秋水樣。」

    外頭在下雪。她知道。

    沙沙沙沙沙沙……輕輕的,脆脆的。

    雪從傍晚就下,該鋪了厚厚的一層了。她能想像出大雪鋪地的景象。

    原野和村莊被大雪埋住了。天地間像個飄忽渺茫的童話世界,這裡一片凸起,那裡一片凹下。到處是雪的山,雪的海,雪的雲,雪的霧。

    樹被積雪壓彎了枝頭。貓頭鷹蹲在枝頭搖搖欲墜,不時間撲稜一聲,又站穩了。它早已成了雪鷹,抖落一層雪,很快又落一層。在它的視野裡,見不到一個活物。它在忍受著飢餓等待什麼,顯得茫然而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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