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4章 那——原始的音符 (4)
    可是,你背叛了自己的諾言,災荒一來,你就把我出賣了。人,就是這麼個壞東西。其實,平時,你給我吃過些什麼?殘湯剩飯而已!只有那一次,我從雪地裡領你回到家,你扔給我一個白饃饃。就那一次,人是夠小氣的——人是最自私的!人只為自己打算,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別的一切生命,在他們眼裡都是低賤的,要麼是肉,要麼是玩物,要麼是奴隸,要麼……你越是忠誠於他們,他們越是要毀掉你。虎豹狼豺們雖然也是人類捕殺的對象,但它們從來就不馴服,因此受到的危害就小得多。它們和人鬥,鬥不贏就躲起來。可是狗呢?生活在人的身邊,自以為很安逸,其實時時都處在威脅之中。他們養著狗,只是為了讓它看家護院,一旦不需要了,就立刻毀掉。人類不僅可以任意毀掉狗的生命,而且敗壞狗的名譽。他們之間也互相咒罵,而最惡毒的語言卻是:「狗東西!」「狗一樣的人!」「狗×的!」「看家狗!」「落水狗!」如此等等。

    白駒腦海裡閃出的,儘是人類強加的恥辱。而過去對這些,為什麼就那麼麻木呢!唔,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其實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不僅人類瞧不起,大概其他所有的生命都瞧不起,真是太丟臉啦!

    狗曾是動物界的強者,為什麼要依附於人類生活呢?它記起母親給自己講過的故事。那是從狗類祖先口裡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一段真實的歷史。在洪荒時代,狗和人本來是平等的。為了生存,兩家結成同盟,共同與其他兇猛的野獸搏鬥。那時,首先倡導這件事的一個人叫伏羲氏。當時,他是一個強大部落的首領,聰明、勇敢而又寬厚。他不僅發明了八卦、琴瑟,而且教人民從事漁獵,教導人類和狗做朋友,大家相親相愛,和衷共濟,共同開發文明社會。當他在世期間,狗和人都這樣做了,雙方合作得很好。伏羲氏臨死時,希望後人不要忘記他的教導,並從自己的名字裡取出一個字「羲」,送給狗,這便是「羲狗」的來歷。那意思很明白,是要後人像尊敬他一樣尊敬羲狗。但是幾千年下來,為開創人類社會立下汗馬功勞的狗類,卻淪為人類的奴隸!

    白駒聽母親講這個故事時,還很小很小。那是一個晚上,它拱在母親的懷裡吃奶,已經很老邁的白貓講完故事,還默默地流了淚。父親黑山坐在一旁沉重地喘著粗氣。白駒太小了,它還不能理解它們為什麼會這樣悲愴,不能明白這故事所包藏的巨大悲劇。它聽過了,也就算了。它只記得沒有幾天,父親黑山因為無辜挨打,撲上去一口咬斷了老主人的手腕。但很快,黑山被一群人圍住了,用棍棒向它進攻。

    父親黑山咆哮著四面衝擊,一連咬傷了好多人。它是那麼勇猛,直到被人一棍敲在頭上,它還最後躥跳了一下,那一跳有一丈多高,隨著一聲雄獅般的吼聲,黑山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當天夜晚,白貓緊緊摟著白駒,嗚嗚咽咽地哭泣,哭了好長時間。小白駒莫名其妙,只感到有些害怕。那一晚,母親白貓一再告誡白駒:等你長大了,千萬莫學父親黑山。它老是反抗主人,老是挨打,終於還是死於反抗。要忠於主人,忠於人類。人類已強大到沒有任何力量能與之匹敵的地步,反抗只有死路一條,忠於他們還會好一些……

    此時,白駒臥在草叢裡憤憤地想,忠於他們也並沒有好的結果!母親白貓一生膽小溫順,活了三十年,做了三十年奴隸。平日走路,一點聲息都沒有,真像貓一樣安靜,可是又怎樣呢!最後老死院門前的草垛上,仍免不了被剝皮吃肉。白貓這名字代表了母親一生的恥辱,與其這樣苟活,還不如像父親黑山那樣壯烈地死去!至此,白駒感到和人類再也沒有任何感情了。那是幾百代、幾千代的仇恨呀!

    它在草叢裡潛伏了三天。那真是痛苦的三天喲。白駒像夢魘一樣思索,彷徨,終於決定和人類決絕!為什麼不呢?連螞蟻那樣的小生命,都有自己獨立的世界,堂堂三尺狗軀,何以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你看那些螞蟻,自己打洞做穴,在人類的腳下爬來爬去,但卻從來不向人類獻媚取悅,甚至不屑一顧。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們踩死,卻從來不能將它們征服。比起螞蟻的自信和清高,狗類確是太卑賤猥瑣了!白駒的熱血沸騰了,潛在的野性回歸了。幹嗎再去投靠人類?荒野才是自己的天地!

    人類——見鬼去吧!

    白駒是自由的!

    四、一個偉大的真理被當成兒戲,它絕望了

    黑夜。幾隻螢火蟲在飛舞,寶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的,真好看。

    這是一條荒僻的草徑,很少有人走過。兩旁是濃密的灌木林,有玫瑰、紫荊、刺槐,野味十足。一陣「窸窸窣窣」的急促的響動,是一隻刺蝟逃跑了。它跑得很急,卻很慢,笨傢伙!白駒忽然感到好笑,想捉弄它一下,一躍躥過去,用爪子一扒拉,刺蝟立刻不跑了,把渾身的針毛聳起來,縮成一團團,在那兒抖。白駒伸出前爪,小心地碰了碰,刺蝟又一抖。白駒開心地叫了一聲,「嗚——!」然後走開了。

    白駒根本不想傷害它,甚至還不想在野外捕食。儘管在它來說,這都是極容易的事。它知道,在這片廣大的荒野上,還沒有任何動物能和自己為敵。

    今夜,它決定去襲擊另一個村莊,一想到那裡有人類飼養的豬羊雞鴨,心中就充滿了快樂。它不僅是為了吃飽肚皮,還為了和人開開玩笑。人類,不是自視為生命中的強者嗎?嘻,一條狗就足以讓你們不得安寧了。

    忽然,白駒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它又嗅了嗅,驀地站住了——有人的氣息!這氣息太熟悉了。白駒警覺地聳起耳朵,前頭的灌木叢黑黝黝的,幾根枝條無聲地晃動了幾下。它立刻斷定,那裡頭藏著人!不用說,是對付自己的啦!它冷靜地左右環顧了一下,準備後撤。就在這時,一聲鑼響,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死它!」

    「別讓它逃了!」

    「白駒在這兒哪!開槍——!」

    ……

    霎時,幾十個手持棍棒和火槍的男人從樹叢裡跳出來,接著,槍聲響成一片。好在白駒已有防備,槍響之前,它已機靈地躲在路旁的樹叢裡,然後左拐右拐,從枝杈的縫隙間跑遠了。它一氣跑出二里地,回頭站定,遠處仍是一片嘈雜聲。

    白駒又一次逃脫了人類陰險的暗算。

    幾個月來,人類為了捕殺它,真是絞盡腦汁,除了大規模地搜索,還設下種種埋伏,圈套。儘管白駒都以它的勇敢和對人類陰險的熟悉躲過了危險,但它還是感到了威脅。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人類知道了它不過是一條狗,因此,最初那種神秘的畏懼消失了。

    之後幾天,白駒停止了活動。

    如果說,過去它對人類的報復欲還只是瞭解的話,那麼現在,它是深深體會到了。人類不能容忍其他生命的反叛,如同眼裡容不得沙子。看來,他們是必欲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快了。白駒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孤獨。以自己的力量和人類較量,是沒有什麼結果的。頂多只能像父親黑山那樣壯烈地死去。

    它並不怕死,這條命就是撿回來的。它覺得自己肩負著一種使命,就是把整個狗類拉回荒野,脫離人類獨立地生活。自己應當把這件事作為一種事業,一種偉大的事業!這一次狗類和人類的決裂,就像遠古時的祖先決定和人類合作一樣,都應當是狗類歷史上最輝煌的壯舉!——不!應當說,比那一次還要輝煌!人類已經不是伏羲氏時代了,狗和人不再是也永遠不可能是平等的合作關係了。這種仰人鼻息的依附關係是恥辱的,也是沒有好結果的。一種生命長期依賴另一種生命生存是危險的。特別人類已強大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他們在肆無忌憚毀滅其它生命,也將因此而終於毀滅自己。人類有句話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時,人類自作自受,死有餘辜,然而狗類呢?作殉葬品?——只有作殉葬品!因為狗類長期依賴人類生活,已失去獨立謀生的能力。而荒野中的萬千生命是無時不在進行殘酷的生存競爭的!

    白駒暫時停止了對人類的嘲弄——還是讓歷史去嘲弄他們吧!它要從事拯救狗類的偉大事業了。它必須將這一利害關係告訴狗們,喚起狗類的覺醒。

    當然,這事必須悄悄進行。必須瞞過人類的眼睛。一連十幾天,它不再去村莊搗亂了,只在野外捕些小動物充飢。好在白駒即使和人類共同生活時,也沒有中斷過捕獵。為此,它不能不衷心感謝母親白貓、父親黑山,以及它的上輩先祖。它們一代代傳下來捕獵的本領,頭腦、肌體都沒有任何退化,到它這一輩仍保持著頑強生存的能力。

    果然,人類上當了。白駒十幾天銷聲匿跡,他們便以為這個可惡的畜生肯定是逃遠了。既然逃遠了,也就算了。這是人類的又一弱點:但求眼前無事。儘管深沉者竭力主張應把白駒叛逃的事通告全人類,但沒人理睬。事實上,即使真的通告了,怕也未必有人肯信。不就是一條狗嗎?神經病!——肯定,那些不知情的人都會這麼說的。

    白駒深知人類的這一弱點,略施小計,就把人騙了。十幾天以後,它開始了遊說。每當黑夜來臨的時候,它便從荒野出發到人類居住的村莊、院落去,把那些偉大的道理講給狗們聽。

    老實說,狗們對它那些深奧的道理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反對和它見面。幾個月來,白駒的行動不僅震動了人類,而且震動了狗類。在狗們中間,也到處傳播著白駒的事跡。那神情也是神秘的、驚奇的,就像人類傳播著一個英雄,或者一個強盜的事跡。

    把白駒當成英雄的,自然敬佩不已;就是把白駒當成強盜的,也似乎沒有惡感。狗受人類的欺負太多了。在這饑荒之年,更是苦不堪言。它們普遍覺得白駒為大家出了一口惡氣,加上白駒家族一向在當地的威望,所以,就是前些日子白駒向人類報復時,也沒有任何一條狗告密。儘管當時都很害怕,但一到天亮,夜晚見過白駒的狗,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夜間的見聞告訴其他的狗:「知道嗎?昨夜我見到白駒啦!」這樣一來,白駒的神秘感在狗們中間大大加強了。原來認識和見過它的狗感到自豪,沒有見過它的狗都想見見它。大家都想一睹白駒的風采,看看這位傳奇式的羲狗是何等模樣!

    現在,白駒登門來訪了,而且不傷害人類飼養的家禽、家畜,這樣,被訪者就不致因為失職而受到主人的責罰了。可以說,這樣的會見不僅僅不尷尬,而且是愉快和榮幸的。它們寒暄過後,白駒便開始它的勸告,那言詞是激烈的,說起來滔滔不絕。它竭力用明白的語言宣講它的教義(狗們是這樣認為的),其中有對遠古以來歷史的辛酸回顧,有對人類無情的批評,有對狗類奴性的解剖,有對世界大趨勢的分析,有對狗類自身價值的再認識,等等,等等。它說得慷慨激昂,口乾舌燥,出一村又進一村,出一家又一家。狗們靜靜地聽著,有的愕然,有的木訥,有的點頭,有的激動……總之,沒有表示反對的意見。

    幾個月過去,白駒像傳教士一樣走遍了黃河故道兩岸的幾百個村莊。它覺得時機成熟了,於是決定像人類最後決定什麼事情一樣,要舉行一個盛大的集會。

    這一天晚上,在一片荒野裡,各村的狗們按照通知,都來聚會了。啊!幾萬隻狗的聚會,有誰見過嗎?就像上古時代,黃帝在釜山大會「萬國」一樣,同是亙古以來空前的盛舉!看吧,那蠕蠕而動的一片,何其壯觀!白狗、黑狗、黃狗、雜毛狗,大狗、小狗、肥狗、瘦狗,獵狗、狼狗、牧羊狗、看家狗、哈巴狗……全部從各村各寨悄無聲息地來了,那神情極其肅穆。而此刻,人類都還被蒙在鼓裡,正縮在被窩裡呼呼大睡。屋外,北風怒吼,冰天雪地。他們再也想不到,在老黃河岸邊,正有一場史無前例的狗類叛亂即將發生!

    啊啊,終於到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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