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6章 第十章 中 (2)
    我大聲喝斥,但喊不出聲音,想跳起來把他趕走,手腳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後來便是一片轟轟隆隆的聲音,周圍一片混沌,不知身在何處……稍後,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蛹,手和腳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個光光的身子,我不停地搖動身體,試圖拱開繭殼逃逸,但橢圓形的繭殼光滑而堅固,簡直是銅牆鐵壁,我大聲呼救,感覺胸悶氣短,馬上就要窒息而死,然後,又是一片混沌,天旋地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斜躺在床上,腦袋緊緊抵住牆壁,背心都讓汗水浸透了。我摸黑脫下背心,想了想又拉亮電燈,仔細打量天棚口。

    天棚口的蓋板還是原樣蓋著,蓋板是橡木的,很有些份量,不久前我曾打開過一次,把李秉義的提包放在上面,我想那個小人兒本就是子虛烏有,朝鮮人尹南奎果真有靈魂,也早該過了鴨綠江,那裡才是他安息的地方。我更在意的是第二個夢境,初到唐河的時候我曾做過同樣的夢,被困在繭殼裡的憋悶感覺極其恐怖,就像被活埋了。當年西禪和尚對籤文的解釋模稜兩可,現在想一想,似乎都有了道理,自來到唐河後忙忙碌碌的,不正是在吐絲作繭嗎!這些年我不停地纏縛、包裹,就為了給自己造一座墳墓。我想如果西禪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再去見一見他,聽聽西禪講經說法,至少能減輕我心理上的恐怖感覺,可惜西禪死了,五一年春天死於肺病。

    這天夜裡我幾乎沒怎麼合眼,天亮後昏昏沉沉去上班,在政府門口碰上老卜,站在柏果樹下談了一會兒工程的事,老卜說昨天劉專員反覆強調,得保證八月六號正式通車。我一邊和老卜說話一邊留意看了一下,劉專員的車不在政府院裡,我想或許他昨天回安東去了。後來老卜說你這傢伙真能保密,怕我們沾你光是怎麼的。我知道老卜指的什麼,於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老卜說劉專員去了紅光農業社,中午能回來。聽老卜的意思,顯然是提醒我應該見一見劉專員,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今天還要下去,三號線第二工程段該驗收了。

    這天我和科裡的小高沿三號線路往北走出去很遠,先是政府小車班派車把我們送到大營區,再往北道路不通,我們在大營區政府找了兩輛自行車,一路邊檢查工程邊往北走。中午在褡褳橋工地吃了點東西,然後拱進民工窩棚裡,一覺睡到下半晌,後來小高把我叫醒,說科長咱們該回去了。我爬起來,說走,今天不回去了,走到哪算哪。按計劃,褡褳橋是今天最後一站,現在往回走,趕在天黑前能返回縣裡,但是我不知道劉世驥的日程是怎麼安排的,如果他今天不走,我就有被邀請共進晚餐的可能,按我現在的處境,最好離唐河鎮遠一點兒。

    我和小高走走停停,六點半左右到了塔嶺區,這裡和岫巖縣交界,距縣城七十多里,區政府就在英納河邊。我們在區招待所住下,晚上吃飯的時候意外在食堂碰見孫晉,孫晉和民政科幾個人下來看敬老院,也是今天剛到的。飯後小高和民政科的人湊在一起打撲克,我和孫晉去河邊散步。提起昨天的事,孫晉說劉專員這次下來主要是看看群眾度荒和軍烈屬安置情況,他去匯報工作,閒談的時候劉專員問留紀現在由誰撫養,這才知道我在唐河,老卜要安排人去家裡找我,劉專員非要親自去看一看。孫晉談到這件事的時候口氣和老卜差不多,說你這傢伙真能隱瞞,咱倆在一起住了那麼長時間,從來沒聽說你腰上還負過傷。我苦笑說還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後也許會告訴你。

    「如果不方便,就不要說。」孫晉在沙灘上坐下來,「我要調走了。」

    「那一定是高昇了。」我在他對面坐下來。

    「高昇一級,到專署民政局。」孫晉望著河裡,「老實說,我不想再干民政工作了,可是轉來轉去還是民政。」

    「是覺得累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苦點累點不怕,就是整天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心裡有陰影。民政工作的性質你也知道,除了給人辦結婚登記,沒有一件事是輕鬆的。」

    「走吧,」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走。」

    「那就到專署去,咱們還在一起。」孫晉停頓了一下,說,「楊舸身體不好,又要帶兩個孩子,你要多照顧她。」

    我說楊舸昨天已經搬回娘家住了,有我岳母照顧,以後會好一些。

    「都是讓孩子拖累的,一下養兩個,負擔太重了,」孫晉說,「我什麼也幫不上,只能給你們添麻煩。」

    「如果有合適的,」我說,「再找一個吧,一個人過日子挺難的,尤其有過家庭的人,再回頭過獨身生活,會有很大的失落感。」

    「暫時不準備考慮個人問題。」孫晉點上一支煙,「畢竟和溫麗新在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又要到一個新地方,我得把自己調整一下。」

    我說:「楊舸正在跟囉囌維聯繫,她想讓囉囌維回來。」

    「楊舸跟我說過,」孫晉笑了一下,「囉囌維不應該再回唐河,她本人也不可能回來。」孫晉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囉囌維當初不走,現在倒是有很多機會,一下建了二十多所小學,唐河現在缺的就是教師。

    「教師慢慢會有的,崇正每年都有很多畢業生,不出三年,所有的學校都會正常起來。」我說,「唐河的孩子們應該感謝溫大姐。」

    「還應該感謝你,」孫晉笑道,「一下給唐河省了那麼多錢,要不溫麗新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挪用修路資金,只可惜讓老卜跟著背黑鍋。」

    「你說句實話,這事是不是你搗的鬼,還有老卜,我懷疑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無可奉告。」孫晉面無表情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頭戳進沙子裡。

    「這像你幹的事,你是唐河人嘛,」我說,「老卜能做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他和溫大姐都是關裡過來的幹部,有覺悟,有原則,可是為了建學校不怕受處分,我佩服他們的勇氣。」

    孫晉看了我一眼,說:「你瞭解楊舸嗎?」

    「幹嗎提這個問題!」我笑道。

    「你並不瞭解她,建學校這件事,開始就是楊舸的主意。」

    「她一個普通教員,哪來那麼大能量,你這話聽起來像是要嫁禍於人。」

    「你也不用東猜西猜的,回去問問楊舸,什麼都清楚了。」

    孫晉顯然不是開玩笑,我想就算真是楊舸的主意,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楊舸熟悉本地教育情況,她或許會在適當的時候提示一下,而溫麗新手中有權力,她能調動資金,老卜是最後一道環節,他屈從了這位生命垂危的女上級,把一個大膽的計劃變成事實,他們合夥從國庫裡弄走一大筆錢,給唐河百姓辦了一件好事。和楊舸在一起這幾年,我對本縣教育情況多少知道一些,現在分佈各區的完全小學,大都是奉系軍閥時期開辦的,那時候只考慮行政區劃,不注意地域分佈,孩子們上學往往要走十幾里路,很多孩子無法上學,而崇正最近幾年的畢業生,有一部分閒在家裡不能安置就業,楊舸曾說她如果繼承了父親的產業,第一件事就是賣掉船隊,到農村辦學校,自己也「弄個校長幹幹」。現在看來,楊舸已經借助別人的力量,局部實現了那個計劃,而她自己卻被困在家裡苦苦掙扎。

    「沒看出來吧!」孫晉詭秘地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使是夫妻之間,有時候你也不知道對方水有多深。」

    我撿起一塊石頭投進河裡,黑暗中咕咚響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井裡發出來的。「這裡水倒是挺深的,」我說,「下河游泳怎麼樣?」

    「走了一天,灰頭土臉的,」孫晉站起來,「也該痛痛快快洗一洗了。」

    七月上旬,唐河鎮發生了一起兇殺案,郵差被人殺死在家門口,他在新買的房子裡只住了一個星期。郵差死在門廊前三十米的一道陡坡下,屍體仰面朝天,極度驚恐地大瞪著雙眼,手裡抓著一把草,自行車扔在大門口,旁邊散落著一些水果和蔬菜,還有一條鱸魚。郵差看起來準備在新居裡給自己弄一頓像樣的晚飯,只是他沒來得及享用那些東西。公安人員勘察現場後初步判斷:郵差在門廊前發現襲擊者,他扔了車子往南跑,試圖爬上南面的陡坡,兇手追上來,從背後刺中了他。郵差身上有四處傷口,致命的是一處刺破心臟,一處貫通脾臟。另據現場勘察,結論是仇殺,因為郵差上衣兜裡有一百多元錢沒被搜走,並且兇手作案後也沒有破門入室。

    那幾天唐河鎮籠罩著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氣氛,街頭巷尾都在談這件事,說郵差的死與那個大辮子有關,因為那天正是月圓之夜。公安局當然不會相信謠言,他們眼裡只有案件,郭震在廣播講話中呼籲人們破除迷信思想,踴躍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按說聽到郵差被殺的消息,我即使不幸災樂禍,至少也應該鬆一口氣,一個最讓我討厭、也最讓我頭痛的人死了,此後再沒有人要挾我了。但我並不覺得輕鬆,聽到那個消息,第一個感覺是郵差的死與李秉義有些瓜葛,儘管從表面上看,李秉義不是郵差的對手,但如果刻意要算計誰的話,即使一個老人,他還是有很多機會。在唐河,最有理由殺死郵差的,大概就是我和李秉義了,郵差對我的傷害沒有形成事實,所以不會有人懷疑我,而李秉義不一樣,他與郵差的仇恨是公開的,警察們很快便會注意到他。我沒去找李秉義核實,即使找了,即使真是李秉義干的,他也絕不會認賬,我想這件事只有隨他去了,但願不是李秉義。

    恐怖的夢境還在繼續,只要晚上住在家裡,便會看見那個小人兒出來跳舞,一會兒又是自己被困在什麼黑暗的地方難以脫身,然後是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最近還經常夢見劉世驥和郵差,劉世驥通常都把車停在大門口,背著手走來走去,好像在等什麼人,有時候他會仰臉望著門上方的匾額,一字一句念道:功——臣——之——家。而郵差的出現大都與錢有關,只要看見我,他都會伸出手,說:「給我一千。」有一次我把錢放到他手上,可他依然伸著手:「我是被你叔殺死的,再給一千。」我說你都死了,還要錢幹什麼!給你買點紙燒了吧。

    郵差翻著白眼想了想,說你這不罵人嗎,看我告你去!我說你晚了,我現在就去自首,看看咱倆誰快。「你來。」郵差用腳在地上畫了一道橫線,我們都蹲下來作起跑狀,郵差斜著眼看看我,說:「開始!」然後就突然往上一躥,跑得張牙舞爪,我若即若離跟在後面,身體輕飄飄傾斜著,只能用雙腳跳……後來又看見郵差倚著自行車,掏出鑰匙開門,這時候葫蘆葉動了一下,郵差突然扔下車子往南跑,後面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緊追不捨,那東西似人非人,發出奔牛般的喘息聲,下面兩個快速捯動的牛蹄子,踩在地上咚咚響,極有份量。「救命——」黑暗中郵差大聲呼救,「救命——」郵差又喊了一聲,已經有氣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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