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5章 第十章 中 (1)
    夢魘

    楊舸在床上躺了幾天,先是楊秀蘭照顧,後來楊嬸知道了,便天天過來侍候楊舸和兩個孩子。楊舸是病人,病人總得有症狀,她聲稱頭暈,渾身無力,要送她去醫院又不肯,楊嬸找龐大夫來看,說是操勞過度,導致身體虛弱,開了方子,等龐大夫走後楊舸給撕了。那幾天我堅持按時回家,晚上接替楊嬸照顧楊舸和孩子。我和楊舸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和我說一句什麼:「喂,把那個遞過來。」或者「喂,褯子該收了。」然後就怔怔盯著某一個地方出神。

    那個被楊舸叫過無數次的名字、那個被傾注了無限柔情的稱呼彷彿一下子丟失了,和郭蘭當年來唐河的時候一樣,現在楊舸也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我了。楊舸沒再讓我解釋什麼,該說的郵差都替我說了,這省去了我被詰問的尷尬。楊舸不說話,我也很少主動跟她搭訕,擺在我們面前是鐵一樣的事實,我沒有理由開脫,也不想留下討饒的嫌疑。每天下班後的程序大概是這樣:順路在菜市場買菜,回來後動手做飯,飯做好了給楊舸端過去,再燒兩暖瓶開水,然後洗褯子,收拾衛生,晚上睡覺要留心,聽到孩子哭了要趕緊到東屋臥室去,侍候楊舸給孩子餵奶。有一件事至今想起來都不能原諒自己,自收到郵差的公開信,楊舸的奶水就時斷時續,三四天以後,奶水完全斷了,孩子們失去了母乳,只能完全靠煉乳和米糊了。

    一天晚上楊舸要洗腳,讓我給兌一盆熱水,我兌了水端過去放在床前,楊舸從床上坐起來,把腳伸進水裡,我蹲下來,慢慢給她搓洗。楊舸的腳曲線很美,腳背上弓,腳趾微翹,跟腱突出,柔韌而有彈性,一般認為這樣的腳爆發力好,在學校的時候我們體育老師就是這麼說的。楊舸既不拒絕也不說話,一動不動讓我給她搓洗,後來她伸出手在我臉頰上輕輕撫摸著,摸到左臉靠太陽穴的地方停住了,那裡有燈塔被轟炸時留下的小傷口,現在完全癒合了,但有一小塊是硬的,冬季經常會感覺那裡發涼,估計留下了玻璃碴一類的東西。楊舸用拇指輕輕按一按那地方:「疼嗎?」

    「不疼,」我說,「感覺有點木。」

    楊舸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想了想說:「二十五。」

    「屬馬,幾月生的?」

    「九月。」

    「比我還小三個月。」楊舸沉默了一會兒,「九月,是收穫季節,糧谷歸倉,衣食無憂,按算命的說法,九月馬是個好命。」

    如果楊舸不說,恐怕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她比我大,即使現在,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印象裡面楊舸依然還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小女人。李廣武屬虎,比我大四歲,以前每到正月十五,楊舸都會按習俗做兩個屬相,一個小老虎,是我的,一匹小馬,是她自己的,她平時叫我廣武,有時候也會怪模怪樣叫我「老李哥」,現在,這兩個稱呼都丟失了,而由於那封公開信的原因,她顯然又不能直接喊我的真名,於是只能以「喂」相稱了。

    我洗得很仔細,每個腳趾縫都搓過了,然後拿毛巾給她擦。

    「孩子都有了,」楊舸把手搭在我肩上,「可是我不知道你多大,也不知道……叫你什麼,」她長出了一口氣,「往後你怎麼辦哪!」

    我覺得上面有東西落下來,落到盆裡,發出一點極輕微的響聲,一滴,隔一會兒又是一滴,像樹上的露珠落在池塘裡。我沒敢看楊舸的臉,匆匆把那雙腳擦乾,端起盆逃也似的出去了。

    自從收到郵差的公開信,我和楊舸便分居了,我搬到西面靠北的臥室,楊舸和孩子們還在東屋。我沒再和楊舸探討離婚的話題,事情明擺著,唐河我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如果楊舸不能跟我走,唯一的結局只能是離婚。即使郵差不再給我找麻煩,我想唐河的日子也該結束了,以前遲遲沒有離開,除了社會和家庭的原因不便脫身,唐河確實也有讓我留戀的地方。現在不同了,正仁街93號已經失去了以往那種祥和的氛圍,只要我還待在唐河,我的家庭便難以擺脫那個陰影,楊舸應該有正常的生活,還有我的女兒,她會一天天長大,就算為了她們,我想我也必須從唐河消失。

    就在我打定主意要離開的時候,另一個更大的陰影正在逼近,它是那樣強大,像一座山慢慢移過來。有一個星期天上午,城子疃周轉站林主任到家裡來找我,他們在河東米丘林農場殺了兩隻羊,宴請新金縣交通運輸科陳科長。老陳是熟人,他對城子疃周轉站業務上有很大幫助,客人到了家門口,我沒有理由不出席作陪。席間喝了很多酒,飯後老林和陳科長去釣魚,我到政府招待所安排住處。走進招待所院裡,便看見正房門前停了一輛吉普車,那輛車的尾號是02,縣政府的人都知道,02是劉專員的車。當時院裡很靜,遠處有知了在鳴叫,我在值班室給老陳登記了房間,然後匆匆離開招待所。走到大街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我想如果今天和劉專員碰上了,他或許會和我聊幾句,那麼,我有膽量跟劉專員說話嗎?情況再糟糕一點,如果有縣裡的同志作陪,極有可能拿我在劉專員面前炫耀,說此人是誰誰,有過什麼樣的成績,那麼,這個安靜的中午便是我的末日。人的命運往往只在轉瞬間,往左一步是天堂,往右一步可能就是地獄。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踩到了地獄的邊緣。

    回家的時候楊舸在客廳裡呆坐著出神。我問楊舸吃飯了沒有,楊舸遲疑了一下,說:「今天上午劉專員來過了。」楊舸說話聲音很輕,像是怕嚇著我,但我確實是給嚇著了,感覺腦袋嗡的一聲,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彷彿只剩下一個空殼。

    「……他真的來了?」我停在地中間,像傻了一樣,甚至忘了在楊舸面前應該掩飾一下。待緩過神來,我想事情也許不那麼糟糕,劉專員是來了,這要看他是以什麼身份來的,如果他要瞭解修路情況,找我是最合適不過了,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他是以老首長的身份來看望李廣武,那麼,我在唐河的日子真就不多了。

    楊舸像看懂了我的意思,她輕聲說:「你還不知道吧,李廣武以前是劉專員部隊的戰士,他們關係好像很密切,他知道李廣武腰上有槍傷。」

    「可是,他怎麼知道……李廣武在唐河。」

    「聽老卜說的,還有孫晉,是他倆陪劉專員來的。」

    果然是那個最糟糕的結局,李廣武曾提醒過我——也是我自己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昨天我還在為郵差的事苦惱,可是和劉世驥比起來,郵差對我簡直是在優待。劉世驥看起來挺隨和,但他畢竟是軍人出身,我曾聽過他講話,劉世驥一旦站到台上,便能看出軍人的幹練和果決。遭遇劉世驥是我的不幸,退一步說,我又是幸運的,想一想吧,今天上午如果不是老林把我叫走,這陣我早已被人「擒獲」,可憐巴巴在看守所裡蹲著了。這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楊舸說劉專員抱過留紀,就是說,劉世驥去過東屋臥室,而東屋臥室牆上,有一張我和楊舸的合影,我問楊舸劉專員看沒看照片,楊舸想了想,說也許看了沒認出來,也許根本就沒注意。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楊舸往旁邊挪了一下,說你坐下吧。我機械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這時候心裡竟是出奇的平靜,該來的終於來了,我不怕邪惡,因為邪惡可以商量、通融、賄賂,可以花一千元收買,而劉世驥是正義的,鐵板無私,沒有商量的餘地,他不光能代表五十萬唐河人,他還有資格代表數百萬安東人。

    「你哥和你……很像嗎?」楊舸怔怔盯著茶几,茶几上的俄羅斯套娃正在衝著我笑,那是囉囌維送的禮物。

    「畢竟是一母所生,」我說,「也有不像的地方,我們經歷不同,從氣質上能區別出來。」

    楊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還是走吧,今天晚上就走,我到銀行給你取點錢。」

    「你讓我往哪走,逃跑嗎?」我冷笑道,「如果真是末日的審判,我等著就是了,以前那些事,是我自己做下的,現在終於到了償還的時候。」

    「你不是壞人,」楊舸轉過臉直盯著我,「你保護燈塔,在朝鮮救過車隊,為唐河流過血,就算那件事是一個錯誤,可是你已經補償過了。」

    「那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任何努力都難以補償,我最終的結局不可能是寬恕,只能是懲罰!」

    「要不你自首吧,自己去說清楚,畢竟你給唐河做了那麼多事情……」楊舸抽噎著,「我和小午……等你回來。」

    「也許事情沒那麼糟糕,」我說,「從現在到工程結束還有半個月,半月後我會想辦法離開,到那時候咱們就去辦一個手續。」

    「不要再說了!」楊舸突然靠在我身上,緊緊抱住我胳膊,泣不成聲地抽搐著。

    我定定地望著牆壁,感覺心在一點一點堅硬起來。楊舸畢竟是女人,她可以不知所措,可以委屈,可以用淚水發洩,但我不能。正仁街93號正面臨一場災難,是我一手製造了這場災難,災難降臨的時候我自己不能慌亂,應該為妻子女兒,也是為自己保住最後一點顏面。如果一味地怨天尤人,說些什麼懲罰的氣話,最後的結果不僅是毀掉自己,也會使楊舸失去生活的勇氣。「現在你必須按我說的辦,」我輕輕推開楊舸,「今天下午,你就帶著孩子回家。」

    「那你呢?」楊舸淚眼婆娑望著我,「這種時候……我一個人走……」

    「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

    「我哪兒也不去,」楊舸說,「在你離開唐河之前,我哪也不去。」

    「聽話!」我嚴厲起來,「最近工程正在收尾階段,我得不停地往鄉下跑,你現在這樣,一個人待在家裡,又有兩個孩子,怎麼能叫人放心!回家吧,」我緩和了語氣,「現在咱們就收拾東西,你去把臉洗一洗,回家別讓你媽看出來。」

    這天晚上從岳父家回來,我關了燈在客廳裡一直坐到後半夜。從離開子午山到現在,算起來已經六個年頭了,六年裡我從未感覺如此地孤獨和絕望。以前也有過身處逆境的時候,比如在子午山的最後幾天裡,比如初到孤城驛的時候,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磨難都沒有使我消沉,那時候總感覺前面還有什麼在等著我,可是現在,什麼前途啦希望啦都像被一陣大風吹走了,剩下的只有黑暗和絕望。我這麼說並不誇張,也不僅僅是此刻的心情,事實就擺在那裡,再明顯不過,嚴格地說,從下午我把楊舸和孩子們送走那一刻起,正仁街93號這個家庭就已經解散了,這裡的煙囪不會再冒煙,也不會再有嬰兒的啼哭和女主人的嘮叨,楊舸不會再回來了,孩子們不會再回來了,如果不出意外,不久後我也會離開,以後正仁街93號會有新的主人。

    大概在凌晨一點左右,覺得有些睏倦,想起白天還要下鄉,於是回臥室脫了衣服躺下。朦朧中,感覺有一個小人兒從天棚入口處蹦下來,那小傢伙約有二尺來長,單腿站在桌子上,半閉著眼睛,彷彿沒睡醒的樣子。他右手擎著一顆手雷,躍躍欲試做出投擲的樣子,卻又不投出去,只是像陀螺一樣在桌子上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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