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43章 第八章 下 (2)
    楊舸忽略了我的消極態度,做妻子的責任心讓她開始認真準備這件事,我不知道她準備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晚上,楊舸拿出兩個旅行袋,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揀出來給我看:給父親買的羊皮褲,給我侄子買的藍燈心絨小棉猴,郭蘭的華達呢布料,另有一件剛織好的黑色毛衣,本來是為我織的,也被她裝在旅行袋裡。楊舸拿起毛衣在我身上比劃著,說回來我再給你織一件,你哥穿這件不會太大吧。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說你要幹嗎!彷彿那件黑毛衣變成了一張網,正要把我收進去。楊舸說她已經給郭蘭寫信了,這個暑假回子午山。我說我可沒有暑假,總不能扔了工作去旅遊。楊舸看看我,說你好像在找理由,從你出來到現在,朝鮮戰爭都打完了,當兵的還要回家看看,你為什麼總也不回去?要是因為工作不好意思請假,我去找溫大姐。我說你誰也不用找,這個暑假我不能走,下星期還要參加新碼頭勘查。楊舸說那我只好一個人走了,來回大約得半個月,時間不會太長的。我說為什麼不等到寒假,我保證春節帶你回去。

    「到春節就沒有雨霧中的子午河了,」楊舸笑道,「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在老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我沒再勸阻楊舸,但我心裡再明白不過,這件事絕對不可以由著楊舸。子午山是一個美麗的陷阱,楊舸一腳踏進去,不管願意與否,她都將淪為同謀。命運的一次捉弄已經讓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人格的污點像印在臉上的胎記一樣無從洗刷,濁者自濁,我已經夠糟糕了,但楊舸是清白的,她不可以參與那個陰謀,我想我有責任阻止她,在我還以李廣武的名義活著的時候,絕不可以讓她走進子午山。斷然阻止是不明智的,這天晚上,我只是一個不願讓妻子離開的丈夫,見楊舸主意已定,我轉而又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甚至給楊舸畫了一張路線圖,告訴她換乘車船的時間和地點。楊舸說隔了多少年,你的時間地點都不可靠。我說沒關係,只要認準方向,總能找到子午山,從煙台下船,換乘汽車一直往南,棲霞、萊陽,然後是東縣,到了東縣找子午區,找到子午區便能找到郭蘭,人們都叫她郭主任。

    「或者就去春風農業合作社找你哥,」楊舸說,「你哥叫什麼來著?」

    「你就找李主任,」我說,「那就是我哥。」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去郵局拍了一份電報,電文稱:「楊不日啟行,請速回電明示。」我的電報簡練含蓄,我想郭蘭和李廣武不難理解其中意思,並迅速做出反應。三天後,正仁街93號便及時收到山東方面的電報,來自山東的電報像救火,但語氣是從容的,郭蘭回電說家裡正翻修房子,諸多不便,如回鄉探視可延至春節,並說明這是父親的意見。父親的意見為我干預此事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其實我知道這不是父親的意見,離別多年,父親巴不得我馬上回家,他老人家並不知道我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泥潭,他們只是以父親的名義。即使翻修房子,也是我兄嫂憑空編造的理由,我家的房子是青磚青瓦的老屋,至今橫平豎直,看樣至少還能抗一百年,只要父親在,斷不會拆了老屋。李廣武和郭蘭顯然心領神會,他們知道楊舸一旦走進子午山意味著什麼,我和兄嫂共同築起一道防線,輕易便把楊舸擋在子午山外面。但我知道這件事並沒有結束,它還會繼續困擾我,我們不可能永遠把楊舸拒之門外,翻修房子只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我兄嫂只給我留下了半年時間,轉眼便是春節,不難想像,那時候楊舸又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恐慌。

    聽說家裡翻修房子,楊舸便和我商量,要給家裡寄點錢,我沒再阻攔她,任憑她去辦,愧疚自責只能壓在心底,因為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暑假楊舸過得還算充實,她在實驗小學開辦的暑假培訓班教孩子們畫畫,偶爾也去囉囌維畫社幫忙。有幾天楊舸感覺身體不舒服,後來便說是懷孕了。聽到楊舸懷孕的消息,我第一個念頭是不必為這個春節擔心了,懷孕是一個絕好的理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妻子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孕婦,然後是生孩子,拖兒帶女,我想楊舸在數年之內不會再給我找麻煩了。

    和平的質感是可以觸摸的,燈火管制取消了,某些公眾場合重新開放,南台戲院又在上演一些傳統劇目。唐河周圍新建了多處兵營,一些奉調回國的志願軍部隊在唐河駐紮下來,大街上三五成群走動著志願軍士兵,辦伙食的軍人趕著小驢車,十分怡然地在街巷中穿行。不間斷的慰問,英雄報告會和聯歡會,讓這個邊境小城一派歌舞昇平。這是一個英雄崇拜的時代,戰爭中的收穫被重新拿出來盤點,又有一些榮立戰功的唐河人被收進《唐河英雄譜》,他們的事跡被編成故事和鼓詞,由一些民間說書人廣為傳誦,人們在欣賞《薛禮征東》的時候,通常會聽到一小段唐河人的故事。在這些故事的主人公里面,我是唯一的外鄉人,由於我「功績卓著」,唐河縣還給我的新居掛上了「英雄匾」。在唐河,獲此殊榮的有五個人,除我之外,另四個都在現役,這其中就有馇子鋪劉滿福的兒子劉道生。如果不是報上登出了照片,我絕不會想到劉道生就是那個矮胖的磨玉米的小伙子。劉滿福的蔫巴兒子簡直不可思議,這小傢伙在龍山一個人俘獲了十三名土耳其士兵。

    正仁街93號和劉滿福的馇子鋪在同一天都掛上了「英雄匾」。那塊匾來得很突然,事先並沒有人和我商量,送匾的隊伍從南面來,聯合中學的管絃樂隊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簡單的儀式過後,有人讓我給找一架梯子,然後那塊木牌子便釘在我家門楣上。事後回憶,掛匾儀式上我的表現肯定大失水準,因為我聽到了有人嘖嘖稱道我的謙遜。我能想像出來自己謙遜的樣子,這時候我一般會讓眼神朦朧起來,木然地望著遠方,對遠處的凝望是行之有效的逃脫,我在凝望中掩埋了眼前的喧鬧浮躁,以求得心靈的片刻寧靜。現實的場面彷彿是夢境,沒有陽光,景色陳舊晦暗,能感覺到人們在張羅這件事,似乎又離得很遠。孫晉宣讀了縣裡的致詞,楊舸找來洋釘和鎯頭,管絃樂再次奏響,有人揭開蒙在匾額上的紅布,那塊大木牌子便緩緩升上去了:往左一點,再往左一點,彭、彭、彭,錘擊的聲音堅定而有力。我始終沒看那塊木牌,但我知道它非常牢固,那是一個不容更改的事實,我永遠別想把它弄下來,只要我還待在唐河,它便會像一帖狗皮膏藥緊緊糊在我臉上。正仁街93號不再有風水,我不會再有心靈的安寧,那東西就掛在我的門上,冷冷地看著我進進出出,我想說不定哪天它會落下來,把我砸成一條死狗。

    這天夜裡出去解手的時候,我仔細研究了那塊木牌,它寬約三尺,長約五尺,沉甸甸的,很有質感,看起來是某一種硬雜木,它被漆成黑地金字,「功臣之家」四個顏體字渾厚樸拙。公道地說,字寫得不錯,能看出來是實驗小學劉校長的手筆。

    功臣之家……功臣……我冷笑著與它對峙了片刻,然後硬著頭皮從它下面通過,砰的一聲帶上了屋門。

    唐河蘇武

    關閉很久的青風岬燈塔又重新啟用了,這時候青風岬南面的航線已經開通,燈塔重新啟用不僅使青風岬的航路成為坦途,也讓唐河人看到了久違的和平風景。《唐河報》刊登了燈塔重新啟用的消息,在那條消息下面另附有一則征名啟事,據稱:新時代應有新氣象,故呼籲各界有識之士,踴躍為燈塔命名。啟事登出後,響應者果然踴躍,和平塔英雄塔勝利塔等等,合起來有幾十條,最後確定候選的有兩條,一是青風岬燈塔,仍沿用傳統叫法,一是寶瑞燈塔,不言而喻,是為了紀念唐河英雄岳寶瑞。但是稍後發生的事,卻讓這次命名活動悄悄地擱置起來,因為岳寶瑞此刻還活著,並且就要回來了。

    消息最初是被嚴密封鎖的,甚至對當事者的家人也嚴格保密,因為與岳寶瑞的特殊關係,我參加了縣裡召集的一次秘密會議。據省裡來的同志介紹,岳寶瑞現在瀋陽接受審查,他們一行三人是作為非戰鬥人員由南朝鮮方面遣返回來的。問題顯然有些複雜,按慣例,在交戰區域捕獲的敵方人員,如果身著便裝,是不能享受戰俘待遇的,一般像這種情況都會被視為間諜,由對方自行處理。按我們的理解,對方似乎沒有必要把他們遣返回來,其中的反常舉動很值得懷疑。尤其要弄清的是:失蹤的十三個人為什麼只有三人生還,他們在羈押期間是否接受過某種訓練,因為在遣返的戰俘中,已經查實有人被策反。縣裡這一級更在意的是影響,岳寶瑞的事跡在地方上弄得沸沸揚揚,善後工作將會很麻煩。事實上,影響是無法挽回的,岳寶瑞的復活是一個錯誤,這件事讓各方面都極為尷尬,比如一條摔折了的腿被胡亂包紮起來,後來發現長歪了,打斷重新再接上是要付出劇痛的。

    安排給我的任務是利用(我實在羞於提到這個詞)與岳寶瑞的特殊關係,通過私人接觸觀察瞭解他的思想動向,及時反饋給有關部門。會上郭震又提起當年偷渡的事,他始終認為唐河偷渡案與岳寶瑞有某種瓜葛,已經升任公安局長的郭震智商並沒有多大長進,他彷彿永遠也走不出程天佩設置的迷宮。或許是因為洞悉內情,便覺得郭震提出的監控方案非常可笑,一個被敵方俘獲的人回來了,即使他負有某種任務,眾目睽睽之下,我想他也應該老老實實呆著別動,這是一般常識,但是郭震的監控方案居然獲得一致贊同,人們彷彿並不在意岳寶瑞會幹點什麼,重要的是我們要對他幹點什麼。

    大約一星期後,岳寶瑞一行三人回到了唐河。我在他回來第二天午後去看他,岳寶瑞和楊秀蘭在院裡修補殘破的竹籬,見我來了,岳寶瑞把鐵鍬插在地上,過來和我握手。我有些激動,感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縣裡給我安排的任務早忘得一乾二淨,有的只是老友重逢的喜悅。

    「你氣色挺好的,」我說,「這些年在外面還行嗎?」對一個剛從戰俘營回來的人,我的問候顯然不很得體。我是憑感覺說的,岳寶瑞氣色確實不錯,和以前比起來,他明顯胖了,也白淨了,坦率說,我更希望看見他憔悴的樣子。

    「都說我胖了。」岳寶瑞平和地笑著,略微瞇起眼睛,彷彿受不了午後的陽光,「豬在圈裡,遲早會上膘,我們是一群走失的豬,圈在別人的圈裡。」

    楊秀蘭招呼我進屋,說:「人家小李來看你,說這些牢騷話幹什麼!」

    楊秀蘭在東屋擺上炕桌,沏了茶,我和岳寶瑞盤腿坐在炕上,岳寶瑞先講他的經歷,講完了又問我。我簡單複述了這幾年發生的事,結婚、陞遷,我可謂事事遂意,而我的朋友卻被扔進俘虜營裡,我想如果是我或者是程天佩當初被抓去,或許會更好一些,我們大概會就此從唐河消失,對人對己都會省去很多麻煩。我們是唐河最不需要的人,但是我們回來了,是幸運,也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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