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40章 第八章 上 (3)
    「你現在有人了,想把我送給你哥,要是你哥不要呢,還送給誰!你把我當什麼了!我就是一頭牲口,也要講講價錢,這種王八蛋話也能說出口!」郭蘭毫無顧忌地把手絹捂在鼻子上擤了一下,擤得很響。從六年前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起,她一直是那種果斷堅定的女幹部形象,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鼻涕眼淚的完全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望著她無助的樣子我覺得自己真是混蛋透頂,多年來我一直習慣於凡事由她拿主意,彷彿我從來沒長大,彷彿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男人。我高估了她的能力,把一切都推給她,多年養成的依賴習慣讓我忽略了她作為女人脆弱的一面。負點責任吧,宿債終要償還。如果因我的推卸真的毀掉郭蘭生存的希望,我將終生背負著道義的譴責,何況我們曾經愛過,並且我至今對她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依戀。如果郭蘭非要怎樣的話,我想我什麼都可以放下。

    「我會對你負責任的,」我長出了一口氣,隨之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你給我兩天時間,容我把唐河這邊的事處理完,我跟你走,或者是你跟我走,咱們不能待在唐河,更不能回子午山,走得遠遠的,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

    郭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凳上站起來往外走。我把她拉回來,又重新按坐在凳上:「你聽我說,我不是意氣用事,你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不願意看到你這樣,我要讓你過上正常的生活。」

    「良心發現了?」郭蘭冷笑了一下,「告訴你李廣舉,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仗義,你這是打發誰,我大老遠的找你討要來了!我是什麼人你也知道,我用不著別人施捨,沒有真感情,我寧肯一輩子就這樣!同情……看你個熊樣,連個名字都沒有,還不定誰同情誰呢。」

    「嫂子,」我說,「就算我錯了,可你總得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別叫我嫂子!」郭蘭完全是一副要鬧事的樣子,「你什麼時候拿我當嫂子了!誰家小叔和嫂子能那樣!」她站起來走到炕前,彷彿不願再和我坐在一條凳子上,「我現在弄得不死不活的,只能讓人同情了。」她望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

    我本來以為自己做出了一個十分果斷的決定,但郭蘭顯然並不買賬。冷靜下來想一想,做出這樣的決定確實是很幼稚,即使我可以不顧一切,郭蘭也未必能放得下,她的根在子午山,她不是耽於幻想的小村姑,子午山區頗有人望的郭會長怎麼可能跟著人私奔呢。不過,只要郭蘭一句話,我真能和她一走了之,我可以馬上收拾行李,把牆上掛的那些榮譽記錄扯下來扔掉,甚至勿需和人告別,悄悄領著郭蘭逃之夭夭,隨便和她到什麼地方去。但郭蘭並不想怎樣,她顯然對我的決定缺乏興趣,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因為中間又冒出了楊舸,是我和楊舸刺激了她,她不能容許我背叛情感,至少不是這麼快就忘掉她另尋新歡。

    郭蘭在炕前站了一會兒,後來就推開門出去了。她走出院子,在大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彷彿不知該往哪裡去。唐河對她來說是生疏的,這裡的空氣是生疏的,環境是生疏的,甚至連她最熟悉的人也變得生疏起來。離開子午山,這個慣於殺伐決斷的女人迷茫了。郭蘭單薄的身影逐漸模糊,我用力擤了一下鼻子,像郭蘭那樣擤得很響,感覺鼻子裡像塞了一塊生薑。

    我在家裡躺到下午三點左右,還不見郭蘭回來,估計她應該在河堤上,於是鎖了門準備去找她。在大街上碰見楊舸,楊舸剛放學便過來了,聽說郭蘭不在,便催我去找,說是她家裡晚上要請我們吃飯。我說嫂子今天心情不好,以後再去吧。楊舸說她是不是和你哥鬧彆扭出來的。我說她去煙台開會,順便過來看看我。楊舸不信,說你哥嫂肯定有矛盾,還不是一般的矛盾,昨天晚上我跟她提到孩子,看她挺生氣的,工作忙能算理由嗎,一個女人怎麼可能不要孩子?我有些不耐煩了,說你越說越離譜,楊老師怎麼養成了窺探別人隱私的癖好。楊舸愣了一下,說真對不起,不該窺探你們家的隱私。我感覺自己似乎有些過分,於是把鑰匙給楊舸,說你先回屋吧,我得出去一趟。楊舸說既然今晚不能過去,她還要趕緊回家,有二十多篇學生作文要看。看著楊舸怏怏拐過街角,我心裡很茫然,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懊悔。

    郭蘭在河堤上,她坐在石壘盡頭,怔怔地望著河裡。這時候已經滿潮了,唐河河面顯得極其寬闊,水勢平穩,西斜的太陽把河東岸米丘林農場的一溜白房子照得明晃晃的,河面上便也晃動著一排明亮的倒影。我讓郭蘭回家,郭蘭說她想自己待一會兒,看她沒有興趣和我說話,我便在一邊呆站著,感覺挺無聊的。在下游另一個石壘上,一個戴前進帽的釣魚人一動不動地擎著魚竿,像睡著了一樣。我撿了一個石片,用力朝河裡撇過去,石片在河裡打出三個水漂便沉下去了。我對這個成績不是很滿意,於是又找尋更薄的石片,我一邊搜尋著石片一邊自言自語,說以往我能打出來十多個水漂呢。「你還挺會玩的。」郭蘭乜了我一眼,然後站起來往堤壩上走。我把抓在手裡的石子都扔進河裡,跟著郭蘭走上河堤,我說街裡有一家唐河菜館,能做地道的海味菜,現在過去,碰巧還能吃到新鮮鮑魚。郭蘭說她不餓,只是想隨便走走,又問我燈塔有多遠,我說青風岬離這裡少說有五里路,郭蘭說不遠,去看看燈塔,回去好告訴你家裡。

    燈塔依然關閉,頂層的窗戶裸露著,一些麻雀從破碎的窗戶裡飛進飛出。經了幾場霜,山頭上的柞樹都變成褐紅色,濃綠的油松夾雜其間,給青風岬鋪染出一道暮秋風景。郭蘭詳細詢問了我保護燈塔的經過,說你平時焉巴焉巴的,關鍵時候還挺能的。又問我怕不怕,我說當時並不害怕,只想趕緊把燈塔關掉,要不你現在就看不見燈塔了,我也得跟著燈塔一起飛上天。郭蘭想了想,說你倒是挺像你哥的,你們兄弟臨到關鍵時候都能豁出去。我說我沒法跟我哥比,那傢伙比我有心機,豁出去了他還能收回來,我豁出去就算豁出去了,到後來一點辦法都沒有。郭蘭沿炮台的石階往下走:「你不是挺有心機的嗎!以前還以為你單純,其實是老謀深算,比你哥厲害多了!」

    那兩門霧炮還是老樣子,只是炮台顯得清冷了一些,兩門炮的炮口都封了蠟,彷彿從此便要刀槍入庫了。這時候已經落潮了,懸崖下面退出一片潮濕的海灘,海灘上原來的那艘舊木船不見了,我想它大概和程天佩那條船一樣被拆除了。正值捕蝦季節,但海上一艘漁船也沒有,海面上冷冷清清,只有成群的鷗鳥在戲著海浪翻飛,它們感受不到戰爭的威脅。落日餘輝給波光粼粼的海面塗成一片褐紅色,遠處的海貓島已然朦朧,有一艘小艇從唐河河口駛出來,那是公安部隊例行的巡海值勤,小艇沿海岸自東向西,響著馬達,快速朝熱水河口開過去。郭蘭坐在炮塔下面,長久地望著海裡,像是在欣賞落日景色。我能感覺出來,她有很多話要說,照目前郭蘭的心態,任何一個話題對我都不會很輕鬆,我有思想準備,準備忍受她女人式的控訴,然後看著她抹眼淚,擤鼻子。果然,她說你也坐吧,待我坐下之後,她似乎又找到了女幹部的感覺:「你說說,往後有什麼打算。」

    「想和你一起走,」我說,「隨便去什麼地方。」

    「小叔和嫂子私奔,一個挺好的風流故事。」郭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不必為難,」她說,「其實我來找你,並不是非要讓你怎樣,就是想看看你,我一直以為你是在逃難,再說畢竟咱們有過一些事,不上不下的,總得有個結局。」

    郭蘭語氣很平靜,完全沒有意氣用事的樣子,顯然她已經接受了那個事實。我們都沉默著,海浪聲在遠處若隱若現,像咆哮之後的歎息。我沒再重提那個幼稚的決定,我想我的沉默不能算是退縮,既然郭蘭的情緒已經平復,我沒有理由再去攪擾她,這時候再去跟她提什麼責任無疑是愚蠢的,也顯得很假。我說如果順其自然的話,你會有一個好的結局,我哥遲早會去找你的。郭蘭說天下男人多得是,幹嗎非得是你們兄弟倆。我說你現在還是老李家的兒媳婦,和我哥是合法夫妻,你回老李家合情合理,要不咱們一輩子都說不清楚。

    「我回去就能說清楚嗎?」郭蘭木然地望著我,「要我回去跟你哥撒謊,說咱倆是清白的,什麼都沒做?」

    「起碼不是他想像的那樣。」我不假思索地說。

    「多謝你這麼多年沒有當真碰我,」郭蘭笑了笑,「沖這一條我也該回去,好讓你哥驗明正身,證明你是清白的。」

    郭蘭又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她顯然是想和我探討一下那個最根本的問題,那是我不願提及的話題,假身份引發的尷尬處境將會始終伴隨著我,我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只是不願去多想。

    「也許你應該離開唐河,」郭蘭說,「你不能總背著別人的名字過日子。」

    「我就是一頭牛,」我說,「一頭走失了的牛。」

    郭蘭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春風得意的,我不該打擊你,可事情明擺著,你得正視現實,戲總有收場的時候,你不能總待在戲台上,找個機會撤出來吧,別把自己賠進去。」

    「這很複雜,我現在是欲罷不能。」我說,「也許你認為我是存心要這樣,可是除了我哥的身份,我敢說我問心無愧。」我站起來,在炮台上來回走著,彷彿面對著所有的唐河人,「不錯,」我說,「唐河是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工作的機會,可是我也對得起唐河,我努力工作,甚至不顧惜生命,對我來說,唐河跟子午山沒有什麼區別,我不圖希什麼,只求有一個容身的地方,人活著總得幹點事,這不算過分吧!」

    郭蘭長久地注視著我,彷彿不認識我一樣,後來她輕聲問:「你和楊舸,你們相處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說,「去朝鮮之前。那時候我本來是要參加志願軍的,陰差陽錯,沒想到我還會繼續待在唐河。」

    「昨天晚上去楊舸家,本來應該談談你們的事,畢竟在名義上我還是你嫂子,可是楊舸父母好像不知道這件事。」

    「這麼長時間,」我說,「其實他們早就知道了。」

    「那你幹嗎還捂著,既然他們知道了,就該把事情說明白,像他們這種人家,會比較講究禮數,也許你應該找一個介紹人。」郭蘭說,「楊舸挺好的,你沒看走眼,她會是一個賢妻良母。」

    「如果正常的話,我會和她結婚的,她人不錯,和她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變得單純了。」我望著海貓島,夕陽在西面崖壁上留下了一抹微弱的光亮,使這個遠處的小島顯得半明半暗。「太虛幻了!」我說,「從來到唐河,總覺得像懸在空中,和楊舸在一起,起碼能讓我找到一點真實的感覺。」

    郭蘭長久地沉默著,後來她站起來走到懸崖邊上,手扶石欄注視著海裡,一陣風吹過來,她攏了攏頭髮。「這地方真不錯,」她說,「我會告訴家裡的。」

    郭蘭在第二天不辭而別,悄悄離開了唐河。晚上我下班回家,發現洗好的衣服晾在繩子上,有我的,也有程天佩的,桌上放了一封信,依然是熟悉的筆跡:

    廣舉:我走了,你還要上班,不想讓你分心。你現在的狀況亦喜亦憂,這件事宜及早解決,否則牽累的不僅是你自己,因為你還會有家庭,其中的利害關係我不想多說,相信你會慎重處理。我的事不必費心,石頭終於落地了。砍了一些白菜,用鹽搓過了,放在缸裡,三天後拿出來,用繩子串上,放在背陰地方晾起來,做小豆腐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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