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9章 第八章 上 (2)
    「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我必須是李廣武,唐河的李廣武,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什麼都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麼,是他安排了一個騙局?」

    「是我自己,我利用了他的身份。」我說,「他找到我的時候,我住在一條破船裡,處境非常糟糕,他沒有錢給我,只留下了這些東西,也許……是他無意中落下的。」

    「你們真是一奶同胞,配合得天衣無縫!」郭蘭掃了我一眼,隨之把那個小本子扔在櫃頂上,「是老李家的家風,你們哥倆……合作得真好!」

    下午我去縣政府上報疏浚計劃,郭蘭吃了我做的麵條,上東屋休息去了。從縣政府出來,我又回船務公司安排了一下手裡的工作。聽說我嫂子來了,楊作恆特別關照我在家待兩天。「領你嫂子出去走走,」他說,「看看唐河,讓你家裡人也好放心。」

    因怕打擾郭蘭休息,我在公司待到天黑才回家。家裡的場面著實讓我尷尬,只見楊舸挽著袖子在灶間忙活著,郭蘭坐在地上擇菜,她們正在談論什麼,似乎已經混得很熟了。我不知道她們談過什麼,單看楊舸那一副家庭主婦的樣子,我相信郭蘭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我陪著小心,說幹嗎還自己做飯,咱們應該去街裡下館子。

    楊舸把一些貽貝倒進鍋裡,說話的口氣更像是女主人了:「嫂子來了,也不早點告訴我,措手不及的,菜市場都收攤了。」

    「我愛吃自己做的菜,」郭蘭不動聲色地說,「在家裡熱熱鬧鬧的,下館子總像在別人家裡。」

    「那我去買兩瓶酒,」我說,「今天晚上咱們喝醉了算。」我盡量用調侃的語氣掩飾自己。

    「酒已經有了,」郭蘭說,「小楊去買的。」

    見楊舸正在剖一條鯉魚,我問鯉魚準備怎麼做,楊舸說當然是紅燒了,我說你把魚留給嫂子,她還有另一種做法。郭蘭說小楊做菜是內行,能看出來,我那些農家套數,怎麼敢往外端。楊舸把剖開的魚放在盆裡清洗,說那就有勞嫂子了。

    我回到西屋,見程天佩正在修理被我弄壞的櫃鼻子,那把撬斷的銅鎖可憐兮兮地扔在櫃頂上,小傢伙看見我愛理不理的,顯然是生氣了。我說對不起,著急拿點東西,想去找你又來不及,只好把鎖撬開了。程天佩說你是誰呀,錢莊的金庫也沒放在眼裡,別說是一把鎖了。我說你用不用查一下,看看有什麼財產損失,我好賠給你。「我就那點破爛兒,」程天佩用羊角錘敲著櫃鼻子,「你都不怕,我還在乎什麼!」

    晚飯的時候程天佩舊病復發,又搶著和楊舸坐在一起,我和郭蘭坐另一面。餐桌上的郭蘭端莊安詳,而楊舸則像小媳婦一樣忙著擺佈餐具。我不由想起在家的時候,那時候郭蘭總是偏坐在炕沿上,身體和飯桌成四十五度角,隨時準備為我和父親添飯,她侍候了我們四年,如今卻一無所有,那平靜的表情後面,該隱藏著怎樣的酸楚!舊人面對新人,她會甘心嗎?她敢做敢為的性格能按捺得下嗎?彷彿感覺郭蘭是在努力抑制著,我甚至拿不準郭蘭會做出什麼事來,也許在她舉起酒杯的時候,會突然臉色一變……但很快我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其實郭蘭清醒而理智。

    就在程天佩站起來張羅著給大家斟酒的時候,郭蘭說程兄弟你過來,咱倆坐在一起。程天佩還挺客氣的,推辭說我坐這塊兒挺好的,給嫂子倒酒也夠得著,以前就是這麼坐的。郭蘭說那是以前,今兒改改規矩。程天佩看看郭蘭,乖乖端起酒杯和我調換了位置。我先給郭蘭敬酒,說嫂子對我們老李家是有貢獻的,勞苦功高。郭蘭回敬我和楊舸,說打心眼裡為你們高興,希望你們能珍惜。楊舸說謝謝大姐。郭蘭也沒忘了關照程天佩,說程兄弟能和我家兄弟住在一起,說明不是一般的朋友,有事你們要互相關照。程天佩當仁不讓,說嫂子儘管放心,我們是誰和誰呀。我說自從來到唐河,第一個朋友就是程老弟,還一起去過朝鮮。程天佩說別提那一段,在朝鮮你是大幹部,淨給我臉色看。

    儘管倉促了點兒,但楊舸還是做了七八個菜,顏色搭配得也頗有講究,紅綠黑白相襯,看上去很能引起食慾,只是我彷彿喪失了味覺,隨便夾一些東西放在面前的盤子裡,一面還要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郭蘭極其平靜地勸大家吃菜,彷彿她是一個掌管家庭的老祖母,我想她是在努力嘗試著改變自己的角色。我還注意到她盡量避免直接稱呼我,非說不可的時候就說是「我兄弟」,因為她實在無法稱呼。她看我的時候眼裡時而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疑慮,一絲稍縱即逝的迷茫,我變來變去的讓她無所適從,她千里迢迢來找我,但她再也找不到以前那個李廣舉了。楊舸當然不知道這些,她不知道我和郭蘭心境上的變化,或許是因為有我家裡人在場,她越發顯出小鳥依人的樣子,抑或是因為酒的作用,她對我出奇地親近,不停地喊我廣武,那聲音甜膩膩的讓我心煩,「廣武,」她夾了一塊魚放在我盤子裡,「這是大姐特為你做的醬燜鯉魚。」她甚至還為我摘去幾根細細的魚刺,看情形就差沒餵我了。「廣武不愛吃我做的紅燒鯉魚,」她對郭蘭說,「大概是在家吃慣了大姐做的魚。」

    「他在家的時候愛吃小豆腐。」郭蘭說。

    楊舸便問小豆腐的做法,問得極其細緻。郭蘭不厭其煩地給楊舸講小豆腐的製作過程,甚至還講了乾菜的曬制方法,郭蘭說小豆腐吃的就是乾澀勁兒,所以非得兌乾菜不可。我補充說還得有醬,就是那種小蔥伴的醬,我們那裡離了醬不能下飯。楊舸說不見得吧,我們也學過魯菜,怎麼沒聽說過這條規矩。我說魯菜到了書本上已經過了多少水了,早就變味兒了,真正的魯菜在農家餐桌上。我又舉出《論語》中「七不食」的例子,以佐證醬的重要,我說孔聖人出名的挑剔,「七不食」中有一條,就是「不得其醬不食」,沒有好醬,他老人家便要使性兒。程天佩說他也不怕餓著,這孔聖人也太強了。

    我說那就得趕緊找醬去,他有賢人七十,弟子三千,餓不著他。程天佩吃驚地說有這麼多人!趕上咱們唐河支隊了。我努力調節氣氛,想讓郭蘭高興,以沖淡因我而起的失落情緒,但我發現郭蘭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她雖然不算高興,但也不特別憂鬱,她帶著母性的安詳,平靜地望望我,再看看楊舸,似乎在把我們倆放到一起進行比較。楊舸有幾次抬起頭來,正碰上郭蘭審視的目光,便跟郭蘭找話說:「大姐,我想給你敬酒,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喝。」我說你儘管敬好了,咱們三個人合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楊舸便給郭蘭斟酒,郭蘭也不客氣,兩個人碰了一下,都喝了。楊舸隔桌看著郭蘭,說:「廣武,你看大姐像誰?」

    「我早看出來了,」程天佩搶著說,「嫂子像老蘇子。」

    「是嗎?」我故意漫不經心地應和著。其實第一次在孤城驛碰到囉囌維的時候,便覺得她很像郭蘭,我想這或許也是我和囉囌維在情感上比較容易親近的主要原因吧。

    程天佩又跟郭蘭提起我哥去孤城驛的事:「你家大哥人是好人,就是架子大,不把人放在眼裡。」

    「是嗎,」郭蘭笑道,「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說我哥掏錢給程天佩買衣服,他的善舉傷了程老弟的自尊心。郭蘭說你哥就那樣,總覺得比別人強多少似的。楊舸說廣武很少談家裡的事,我們只知道有一個子午山。郭蘭說還有一條子午河,我們就住在河邊。

    「大姐結婚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要孩子?」楊舸說,「有個孩子家裡會熱鬧一些。」

    郭蘭似乎沒料到楊舸會問出這樣的話,紅著臉笑了一下。

    「嫂子工作忙,」我說,「沒時間照料孩子,不過楊舸說得也對,你也真該要個孩子了。」

    「你也認為應該要孩子嗎?」郭蘭毫不掩飾地直望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本來是要為郭蘭解圍,沒料到無意中刺激了她,如果她一時按捺不住的話,那可不是好玩的,當著楊舸和程天佩,她一句話就會要了我的命。郭蘭喝了一口酒,彷彿用力把火氣吞嚥下去,「也許以後就這樣了,」她說,「不是還有你們嗎。」

    飯後我幫程天佩修好櫃鼻子,那把銅鎖已經報廢,找來一根八號鐵線先把櫃擰死了。我說明天我負責買一把鎖,程天佩說那東西擋君子不擋小人,要是撬順了手,再結實的鎖也是擺設。小傢伙還在為我撬鎖的事生氣,看他沒完沒了的,我懶得再招惹他,便收起工具到東屋去了。楊舸和郭蘭聊得挺投機的樣子,見我進來,便都不做聲了。我說怎麼不說話了,我是不是該迴避一下。楊舸說還是我們迴避吧,你這裡不方便,今晚讓大姐上我家住。

    第二天接近晌午的時候郭蘭才回來,她路過教堂廣場的時候遇見囉囌維,被邀到畫社待了一上午,給囉囌維剪了幾種窗花。我說囉囌維是搞藝術的,她看重民俗的東西。郭蘭說扔下多少年了,剪子好像不聽使喚,「老鼠嫁女」那幅鉸得挺糟糕的。郭蘭坐在凳子上,眼睛順下來望著地上,百無聊賴的樣子。儘管我不想正視,但還是有意無意地發現她眼角上隱約的皺紋,她似乎真的已經不是很年輕了。想起在子午山的時候,她放手讓我到處相親,胸有成竹地看著我一次次無功而返,那時候她知道她在一個男人心中的份量,而現在她卻丟失了當年的自信,她嫁過人,也愛過,但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了。

    我能想像出,從家裡來的時候她似乎懷了某種期待,而她要找的人卻「有了新歡」,連最後一線希望都沒給她留下。儘管我不能,但我對她確實負有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事情到了這一步,任何自責的語言都只能讓我顯得更加曖昧,只能讓我更加令人討厭。晌午的陽光照在炕上,屋子裡很明亮,但空氣似乎凝滯了,遠處傳來沉悶的汽笛聲。郭蘭抱著胳膊一聲不響地坐著,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過去坐在郭蘭身邊,說:「嫂子,我還想親你一下,可以嗎?」郭蘭像是沒聽見,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在她左邊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感覺她的臉頰冰涼,沒有一點熱氣,我曾經熟悉的部位似乎離我很遠,像隔著一層玻璃。我低頭呆坐著,腦子在逐漸麻木。後來郭蘭輕輕動了一下,似乎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

    「天不早了,咱們去街裡吃飯吧。」我抬頭望著她,發現她臉上掛著兩道長長的淚痕,我心裡抽搐了一下,把手放在她肩上。

    郭蘭把我的手拿開,在凳上稍稍坐直了。「你混蛋……」她抽噎著,「既然不能……為什麼還要……」

    我把手插在頭髮裡,呆呆地望著炕前,透過炕前的暗影,能看見一些細小的浮塵在緩緩移動。

    「你把我弄成這樣……」她掏出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你說,我該怎麼辦!」

    「回去找我哥吧,」我說,「你是有家的人,你們現在還是合法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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