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5章 第七章 下 (1)
    第二天早飯後,郭蘭讓我跟她到區上去,說是有東西給我。路上她又試圖勸我,但她剛提起話頭,我就找話給岔開。我不懷疑她能給我謀一份差事,但說實在的,我根本就看不上那些土八路,我也沒有什麼「敵占區」或國共陣營的概念,我看中的是那所學校,它能滿足我對外部世界的渴望以及成就事業的心願,這時候郭蘭煞費苦心的勸告顯得很可笑,我甚至把它理解成女人的一種小心眼兒。

    到區上以後,郭蘭把我安頓在區幹部宿舍裡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她領了兩個人回來,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摁倒在地上,不等我反應過來,便被他們反綁雙手,結結實實捆了起來。我說你們幹什麼!那兩個人顧自用力拾掇我,根本就不跟我說話,彷彿他們眼下對付的是一頭豬。我驚異地看郭蘭,郭蘭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像是不認識我。把我弄熨帖了之後,那兩個人問郭蘭怎麼辦,郭蘭揮揮手:「送禁閉室!」

    就算把我累死,也想像不出郭蘭這樣對我,而這一切就是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敵占區」,幸好她還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坐在禁閉室的泥地上,腦袋近於麻木,我不願把郭蘭想得太壞,但她肯定不能算是一個善良的人。誘捕我的理由顯然不能成立,在我們子午山,就有很多人進出「敵占區」,沒聽說有誰因此被關起來。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不能容許我離開,當知道我非走不可的時候,她終於惱火了,翻臉不認人了。我想我還看不懂女人,女人怎麼能這樣!

    「真可憐,得了這種病!」恍惚中,聽見有人在門外說話,顯然是在談論我。

    「聽說是唸書念的,愚了。」另一個人說。

    中午的時候,捆我的那兩個傢伙來了,他們給我鬆開繩子,然後遞過來煎餅和菜湯。我說你們讓郭蘭來一下,馬上就來。他們都望著我笑,說郭會長下鄉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又勸我「靜一靜心」,說這種病不能急躁,先靜養幾天。不知道郭蘭安排我得的是什麼病,我只知道再不走時間就來不及了。我說郭會長回來請告訴她,就說我回家了。他們攔住我,嘻嘻哈哈哄我吃飯,我焦躁起來,把堵在門口的那個人摔倒在地上,待我伸手拉門的時候,腦袋後面重重挨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發現我已經被綁在床上,我平躺著,雙手和腳都被固定在床稜上。我掙了幾下,感覺繩子很結實,想弄開簡直是徒勞,即使此刻他們放了我,也已經錯過了宋先生規定的集中時間。

    直到晚上郭蘭才來,她把看我的人打發走,就用手巾給我擦臉:「要喝水嗎?」她在臉盆裡擰著手巾,「今天晚上我照顧你。」

    「用不著,」我說,「把繩子給我解開。」由於她的行為太離譜,我已經不想發火了。

    「好好躺著,別想三想四的,」她把手巾抖了幾下,然後搭在椅子靠背上,「到時候會給你解開的。」

    「什麼時候?」

    「到你知道錯了的時候。」

    「不就是上個學,至於這樣嗎!我看你是別有用心吧。」她自負的樣子挺可恨的,我終於按捺不住了。

    「你什麼意思?」她敏感地望望我,「別有用心?除了為你好,我還會有什麼用心,你說明白點好不好!」

    「話不用說到家,你比我明白。」看她挺在意的樣子,越發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看你個熊樣,還挺複雜的。」郭蘭笑了一下,挺難堪的樣子,「既然這樣,我就把話說到家了。」她從兜裡掏出一張折疊的有光紙。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入學通知,本來我是把它放在提包夾層裡,而昨天晚上她動過我的提包……一切都明白了,喋喋不休的勸說,以及她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一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原來她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在宋先生安排我們行程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太神經質,但現在我領教了洩密的後果,由於我自己疏忽大意,事情徹底搞砸了!

    「西南步兵學校,」郭蘭用右手食指在通知書上彈了一下,六十克有光紙聲音清脆,「是培養國民黨軍官的吧?你知不知道這是投敵?綁你怎麼了,覺得挺委屈的是不是!」

    「終於讓你逮著個國民黨,」我說,「你們不是講究大義滅親嗎,還不趕快把我拉出去斃了!」

    「你還年輕,只能怪你無知,被人蒙蔽了。」說著她把那張紙湊到燈前。

    「你要幹什麼!」我失聲叫起來。

    「別那麼大聲,讓人聽見。」郭蘭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她把那張紙點燃,「你本來是要去金陵師範,臨走的時候你病了,忘了告訴你,你是腦子裡有病。」望著手裡藍幽幽的火苗快燃盡了,她把剩下的那張小紙片扔在地上,「我對別人是這麼說的,如果不想給家裡找麻煩,你該知道怎麼說。」

    小紙片在地上閃了幾下,很快熄滅了,變成一片薄薄的灰燼,似乎我的前程也隨著那張小紙片一道去了,它在剛舉步的時候就被悄無聲息地扼殺了。我想破口大罵,或者乾脆往她臉上啐口水,是這個剛愎自用的女人毀掉了我的前程,而就在昨天,我還被她感動過,對她的過分迷戀和信任,使我喪失了警惕,她不光是女人,還是共產黨的區幹部。我不懷疑,如果我真去了那個學校,她會毫不客氣地與我為敵,那時候大概她就不會以病人的名義發落我了。

    「腦子有病!」我惡意地冷笑,「自以為秉公辦事,可是還不夠徹底,為什麼要撒謊,你這叫徇私舞弊!滾他娘的腦子病,我才不在乎,明天我就自首去,坦白我是國民黨,我還得坦白有人包庇我,和我訂攻守同盟!」我極盡攻擊挖苦之能事,甚至她的一點親情也被我據為口實。

    「可惜啊,」她笑著說,「我不該把你的寶貝疙瘩燒了,你去自首該把那東西帶上,只可惜現在證據沒有了。你明天去吧,看看誰會相信!」她笑瞇瞇地俯身望著我,甚至還在我頭上拍了拍,「他們會說你病情發作。」此刻她像個虐待狂,她樂呵呵的樣子讓我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滋味,我想打下她的威風,讓她知道自己畢竟是個女人,於是我故作平靜地說我想上廁所。她猶豫了一下:「白天他們沒送你去嗎?」

    「捆了我一天,他們把我當豬,快給我解開,憋死了!」我偷偷看她,斷定她不會給我鬆綁,其實這時候我倒是真的不希望她放開我,「你快點好不好,都要尿在床上了。」

    郭蘭想了想,像是下了挺大的決心,快步出去了,不一會兒拿了個洋鐵盒回來:「你坐起來。」她把洋鐵盒放在床邊。

    「你得把我手解開,沒聽說過『解手』嗎。」

    「你別想耍花招,以為我侍候不了你是不是!」她有些做作地把洋鐵盒往床裡推了推,然後就給我解腰帶,褪褲子。她的動作慌亂而無秩序,洋鐵盒也被碰翻在地。我仰躺著任她擺佈,盡情體會著惡作劇的快意。她把我的褲子褪下來,又彎腰撿起洋鐵盒,然後別過臉去,把洋鐵盒放在我兩腿中間。「你快點。」她說。看著她無地自容的樣子,我暗自得意,我現在不用急著去執行宋先生的集合令了,我有的是時間。我說往左往左,她把洋鐵盒杵到左邊,我又說往右往右,後來我乾脆說你真沒用,接個尿都接不好,你不會看著點啊!

    「你真厚臉皮!」她終於臊得滿臉通紅,把洋鐵盒往我腿上一扔,「那是我能看的嗎,我和你還沒到那一步吧!」

    她這一扔還真準,正好扔對了地方,我憋足了勁,故意尿得很響。「尿得真舒服啊!」我說。她本來別轉臉皺著眉頭,這時候噗嗤笑出聲。「好了,」我說,「拿去吧,這回可要看準,別弄灑了。」

    「哪來的這些熊招,真惡劣!」她拿起洋鐵盒推門走出去,光啷啷響了一聲,不知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郭蘭回來的時候提了一壺水,還有兩個油餅。「餓了你就說一聲,」她把東西蹲在桌子上,「你不用和我鬧,看咱倆誰能熬過誰!」

    「幹嗎把尿壺扔了?還不快去撿回來,我一晚上能尿好多次呢。」

    「愛尿你就尿吧,往床上尿!」她終於被激怒了。

    這一輪我明顯佔了上風。初步的勝利讓我得意忘形,既然行為上她不再配合,我就變換花樣,滿口污言穢語。現在想來,可能我意識深處有著某些無賴秉性,大概我的爺爺,或者爺爺的爺爺曾經混跡市井,以尾隨良家女子為樂,或者沾上了暴露癖,見了女人就脫褲子展示自己,這種生命的密碼混在血液中傳達給我,在某些特定場合,它們被喚醒了,像在洞裡藏了幾百年的黑蚰蜓一樣緩慢地爬出來,把我體面的外衣啃噬得百孔千瘡。

    總之那天晚上我真的很下流,不惜用最刻毒的語言對一個女性肆意凌辱,這恐怕不僅僅是她燒了我的入學通知,因為我還明顯感到侵暴的快意,為這件事,多年之後再見到郭蘭我還感到惶悚。那天晚上我損招迭出且巧舌如簧,我說渴,郭蘭倒了水端給我,我說水太涼,我想咂你奶,叔嫂之間可以咂奶,這可是你說的。我還大談對她的體會,說你耳朵怎樣嘴唇怎樣,你不是會發軟麼,來,再軟一個給我看看。郭蘭正在把幾個凳子拼在一起,看樣準備給自己搭個床,聽著聽著她停住了,轉過身面對著我,我還在喋喋不休地談體會,郭蘭突然用力抽了我一記耳光,或許由於角度不對,那一耳光多半扇在我鼻子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鼻涕眼淚一齊往外湧。郭蘭嘴唇哆嗦著,臉色白得能看見皮膚下面的脈絡。

    「你簡直是無恥!你簡直……」她哆嗦著坐在凳子上,我看到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寒慄。

    我是勝利了,大獲全勝,但此刻我只有茫然,無邊無涯的茫然,這麼說吧,我的滔滔雄辯的思路彷彿是一匹逞能馳騁的瞎馬,正在不自量力地撒著歡兒,突然失足落進了無底深淵,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郭蘭坐在凳子上,好像在努力平復著情緒。「你怎麼能做得出來!」她說,「你死乞白賴做下了,反過來又羞辱我,你就不害臊嗎!你覺得咱倆的事骯髒嗎?既然骯髒為什麼還要做!告訴你吧,我不覺得那是醜事,要衝你哥,不該做的是你,我和你哥算什麼……只要我願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來勁了,咂我,也好意思說。不讓你上學是害你?看看你上的是什麼學,出去了你回得來嗎!南邊遲早要收過來,到時候讓你回來你也不敢!虧你念了那麼多書,這點事都看不出來。你去念師範我不會計較,可這個學校不行,你就斷了念頭吧!」

    郭蘭逐漸恢復了常態,但顯然不願再理我,她走到桌子跟前,想吹燈,想了想又把那碗水端過來,愛理不理地杵給我,我已經沒了脾氣,欠起身,就在她手裡把水喝了。又問油餅吃不吃,我沒說話,顧自向後重重地躺下。她也不再理會,把燈吹了。黑暗中聽見她解下腰帶掛在牆上,然後在凳子上躺下來。我平躺在床上,聆聽夜的寂靜,外面有一隻巨大的蛾子撲啦啦往窗上撞,開始撞得挺有勁兒,像誰用手指敲擊著不規則的鼓點兒,後來漸漸耗盡了力氣,落下去了,之後再也沒飛起來。我開始覺得疲乏,由於不能翻身,後背有些麻木,想喊郭蘭,但聽見她已經睡了,均勻的呼吸間或夾雜著類似歎息的重音。我自己試著彎曲右手手腕,用盡力氣終於摸到了繩結,慢慢地居然被我弄開了,左手和雙腳就簡單多了。我下了床,輕輕拉開門走出去。夏日的夜晚空氣潮潤,上弦月已經要移到子午山後了,夜幕下既有溫馨又有恐懼,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我知道秦家耀他們正在星夜兼程,他們往東,也許是往西,投入那個前途未卜的世界。靜下來想一想,郭蘭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如果真如郭蘭說的那樣,這無疑是秦家耀他們在家鄉的最後一個夜晚,而落伍的人即使是幸運的,總難免心頭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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