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9章 第六章 (2)
    入夜,我和楊舸走在新開路上。我提著岳寶瑞的遺物,一個不大的白布包袱,我們要去岳寶瑞家。岳寶瑞留下的東西不多,除了那件黑斗篷,包袱裡還有一套換洗的內衣,兩雙線襪,再就是岳寶瑞自己裝訂的《戰地詩鈔》。那是一個十六開的本子,牛皮紙封面看起來很結實,裡面收錄了岳寶瑞在朝鮮寫的二十幾首舊體詩,我是那些詩的唯一讀者。也許是人不在了格外容易感傷,第一次讀岳寶瑞的詩我流淚了,其實岳寶瑞的詩並不是能讓人流淚的那種,每一首都湧動著作者的激昂情緒。第一首題為《新兵車行》,作者在題記中寫道:「庚寅冬月,余隨大軍(指我們的馬車隊)往征高麗,行次大東溝、寬甸、南浦、龜城,蓋余祖父振邦公當年歸國舊途也,今余復來,聊慰振邦公拳拳之心。兵車滿路,鼓行而東,馬拽棕套錚然有聲。余衣戰袍(顯然那時候黑斗篷還沒被收繳),登軾南望,狼煙起處,匹夫報國指日可待矣!」

    能看出來,岳寶瑞一開始就摒棄了自己的民夫身份,戰地的某些情景喚起了他追慕已久的詩意,詩意的鼓噪更增加了他的錯覺,因而導致了後來的一系列冒險舉動。或許對於岳寶瑞來說,能「馬革裹屍」,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小城的夜晚靜謐祥和,吹著這個季節溫馨的風,在夜的羽翼下,另一種儀式正在進行,幾乎每一個路口都能看見一閃一閃的火光,空氣中瀰漫著香紙的氣味,近處遠處,偶或傳來幾聲女人乾澀的歌哭,像有人心不在焉吹著一支殘破的喇叭。招魂的人舉著紙幡在街巷中踽踽而行,夢囈般地反覆念著回來吧回來吧。走到廣大旅舍街角的時候,楊舸緊緊抱住我的胳膊。「那些犧牲在朝鮮的人,」楊舸低聲問,「他們能找到回來的路嗎?」

    「但願他們能回來,」我說,「他們會跟著馬車走的。」

    我們繞過燒紙的人,沿新開路往西走。我把帽簷壓得很低。此刻我不想讓人認出來,但感覺冥冥夜色中有很多眼睛在看著我,他們隱在牆角或是懸掛在樹的枝葉間,偶爾會心不在焉地冒出一聲:「吉啊——」

    如果沒有楊舸陪同,我真不知道怎樣面對楊秀蘭,事先想過幾句安慰的話,但總感覺說和不說都差不多,任何形式上的慰問,都只能是表明慰問者的態度,而對當事人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或許只有時間能撫平心靈的傷痛。

    岳家正屋供著岳寶瑞的靈位,靈位前,一炷香尚未燃盡。我向岳寶瑞的靈位鞠躬,然後退下來,把岳寶瑞的遺物交給楊秀蘭。「嫂子,」我說,「這是大哥的東西。」楊秀蘭接過包袱看了看,便夾在腋下,她強作鎮靜地笑了笑,把我們讓進東屋。聯松趴在櫃上寫作業,楊舸走過去看著攤在櫃頂上的書,然後小聲和聯松說著什麼。

    「回來了就好。」楊秀蘭靠在炕沿上,眼睛望著地下,「他爸也回來了,是我和聯松在東道口接他回來的。」楊秀蘭像是自言自語,依然夾著那個包袱。

    楊舸看看楊秀蘭,說老姑你把包袱收起來,咱們上炕裡坐吧。楊秀蘭似乎才發現腋下還有東西,她把包袱放在炕上打開,一樣一樣翻著:「沒錯,都是他的東西。」她拿起那套內衣,說,「他到底是傻,朝鮮那麼冷,他還把衣服放在包袱裡。」

    楊舸握著楊秀蘭的手說:「難受你就哭兩聲,別悶在心裡。」

    「我不哭,」楊秀蘭說,「聯松不讓我哭,我聽聯松的,」她拿起黑斗篷抱在懷裡,「我……聽聯松的。」她語無倫次地重複著,突然低下頭泣不成聲了,「不是說好了……不去打仗嗎,」楊秀蘭抽泣著說,「他傻成那樣……你們還讓他……指揮,唐河再沒有人了?」

    我想說點什麼,但寬慰的話又說不出口,我只能自責。我說嫂子都是我不好,沒把大哥帶回來。楊舸掏出手絹給楊秀蘭擦眼淚,說老姑咱們在外面可不能這樣說,姑父是烈士,全唐河都跟著光榮。

    哭出來之後,楊秀蘭心情逐漸平復了,說出的話也不像先前那樣雲裡霧裡的:「小李我知道這事不怨你,這都是他的命,本來不讓他去,可他整天跟我慪氣,房前屋後寫膩了,想寫大事。就是這個破本子……」楊秀蘭抓起那本《戰地詩鈔》,作勢要撕。

    「老姑你這是幹什麼!」楊舸按住楊秀蘭的手,「這是烈士遺物,要保存的。」

    楊秀蘭歎了一口氣,說:「都是讓詩給鬧的。」

    回去的路上我和楊舸都很少說話。楊舸依然抱著我的胳膊,擠著我走。我們穿過漆黑的街巷,一直走到正仁街北頭楊舸家門口,我放緩腳步,說你到家了。楊舸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天氣挺好的,咱們再走走,然後我們又往河堤那邊走。楊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有些心不在焉,我能看出來,咱倆的事,自始至終都挺滑稽,嚴格地說,咱們沒談過戀愛。」

    「依你看,怎麼才算戀愛?」

    楊舸說:「每一個女人都渴望一種發自心底的激情,可是你好像沒有。」

    「你認為我還不夠激動?是不是非要讓我暈過去。」

    「我說的不是那種。愛不應該僅僅是一種生物衝動,還應該有纏綿悱惻的思念,可是你走了那麼長時間,好像並沒在乎我,如果在乎我,孫晉從朝鮮回來的時候你應該有一封信,你知道我需要什麼。」

    「原來是這樣,」我說,「孫晉走得太倉促了。」

    「可你給囉囌維帶信了。」

    「那只是一個口信,朋友之間的一個問候。」

    「你的消息還是囉囌維告訴我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多餘的人。」楊舸往我身邊靠著,更緊地抱著我胳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倚住我胳膊啜泣著,「認真一點……行不行。」

    我撫摸著她的髮辮,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沉下去,而另一些念頭卻在浮起來——我是認真的嗎?不錯,抱住我胳膊的這個唐河姑娘很可愛,她好得讓人心痛,她對我無疑是認真的,我能感覺出來她傾注了全部的情感,或許這就是她的初戀。經驗告訴我,她以前沒有過和人親密的經歷,但我有過,在我們面前橫亙著一道又一道障礙。每當我和她親密的時候(儘管只有兩次),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千里之外的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至今還背負著我們命運的宿債,她不無哀怨地注視著我,不容我遺忘。

    還有囉囌維,我始終認為在情感上我們靠得更近一些,囉囌維是一個不可替代的異性朋友,我在她面前沒有秘密,如果她或者是我哪怕稍微向前多走一步,那麼我們無疑會走得更遠。我知道相對於楊舸來說,我是太複雜了。嚴格地說我沒有初戀,追慕已久的初戀早已在一種曖昧不清的關係中銷蝕掉了,情感的籃子不是取之不盡的魔盒,郭蘭拿走一部分,囉囌維再分去一部分,我能留給楊舸的似乎已經不多了。我們的戀愛就像夾在巖縫裡的小樹,我再認真,也無法改變那個事實。儘管某些時候我也感動,但我們的戀愛就像一場遊戲,我感覺她可愛,和她在一起也有趣,但似乎真的缺少一種纏綿悱惻的情感。即使在朝鮮,我也不敢說自己有過纏綿悱惻的思念,楊舸的形象總是和另外兩個女人輪番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戀愛並不專一。更糟糕的是,即使經孫晉提醒,我也沒想到應該給楊舸帶一封信,楊舸的感覺沒錯,似乎從一開始我就不夠認真。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唐河河堤跟前,然後又向回走。堤邊的水塘飄著蒲草的氣味,近處遠處,傳來陣陣蛙鳴。楊舸倚著我,我攬著楊舸,我們走走停停,好像就要這麼一直走到天亮。楊舸說你愛唐河嗎?我說當然。楊舸說那為什麼還要離開。我說離開有離開的理由,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唐河就是家所在的地方,如果可能,我想去實驗小學當教員,咱們做同事。楊舸說那好,明天我就去跟校長說。我說先不著急,等唐河支隊的善後工作結束了再說。楊舸想了想,說忘了你是副支隊長,大幹部了。我說我更願意去實驗小學,我教語文,你教算術,將來咱們的孩子也上實驗唸書,如果能生六個孩子,合起來就是八個人,都是師生關係,放學的時候咱們排成長隊回家。「哎呀別說了!」楊舸樂不可支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那還不得把我累死!你就沒有一句真話。」

    後來又轉回楊舸家門口,我說你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楊舸走上台階,推開油漆剝落的大門向裡望了望,又退回來把門關上。「家裡人都睡下了,」她說,「我送你回去。」

    「然後我再把你送回來。」我說,「咱們走吧。」

    轉過牆角,楊舸突然勾住我脖子,仰臉看著我,說:「還想出格嗎?」我捧住楊舸的臉,慢慢湊過去。這時候大門響了一下,「誰呀?」是楊作恆的聲音。

    「我爸出來了,」楊舸小聲說,「只好讓你一個人回去了。」

    我匆匆在楊舸臉上吻了一下,然後退到一邊。

    「是我,」楊舸邊走邊向我招招手,大聲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這麼晚了……」楊作恆咳了一聲,「那是誰?」

    「家訪去了,」楊舸說,「是學生家長送我回來的。」

    我的幸福時光

    回國後,我在安東專署干校參加了一期短訓班,然後又回到船務公司,我的職務是船務公司副經理,和楊作恆在一間屋子裡辦公。報到那天楊作恆顯得極其親切,他邊握手邊拍我肩膀,說你看咱們又走到一起了。他沒像以前那樣喊我小李,也沒按職務喊我李副經理,他管我叫李老弟。我想或許是小李過於隨意,而李副經理又是他不情願的,所以他發明了這個新的稱謂,我未來的岳父大人在一開始便犯了一個錯誤。為避免日後的尷尬,我試圖阻止楊作恆這樣稱呼我,我說按年齡你是前輩,還是像以前那樣喊我小李好了。楊作恆說我是上了點兒年紀,可是不願意別人叔叔大爺地喊我,會把我喊老的,咱們是同事,按船上的規矩,還是不分長幼的好。

    船務公司有九艘火輪,三十多條機帆船,火輪主要跑山東、上海和江浙各碼頭,機帆船則在黃、渤海沿岸。這時船隊運送的大都是軍用物資,從關裡各港口裝貨到大東溝,由於主航道情況多變,從渤海開往大東溝的船隊進入唐河海域之後,只能沿著海岸航行,擱淺或觸礁的事時有發生,以至於船長們都拒絕夜航。我上任之後,楊作恆便安排我負責安裝導航設施。為購置導航器材,我隨船跑了兩趟寧波,在近岸投放了數百個浮標,又在境內各岬角安裝了幾個航標燈,到夏季的時候,船隊基本上可以安全航行了。

    臨來船務公司之前,縣委幹部科長卜大有明確向我交代過,要多參與業務管理,爭取早日變成內行。老卜說如果時機成熟了,會安排我接管船務公司的領導權,因為我們的交通命脈不能掌握在資本家手裡。楊作恆似乎也看出了縣裡的意圖,我能感覺到他在暗中提防我,他掌握著一個分寸,就是不讓我參與航運業務,我分管碼頭和修船廠,航運方面則完全由他一手操縱。

    楊作恆是公司最大的股東,在唐河沒有誰比他再熟悉航運業務了,他從船員做到船長,後來又擁有了自己的船隊,其間幾起幾落,遭遇過海難、戰亂以及佔領者的擠壓,但都讓他挺過來了。據說楊作恆熟知並掌握水手和管輪的一切技能,能憑著天書一樣的海圖在暗礁和沙洲間行船。大半生的海上經歷,養成了楊作恆粗放的性格,他至今還保留著水手的某些習慣和特徵,如避諱帆字,管帆叫篷。即使在屋子裡,他也總是叉開腿站著,據說這是水手的標準站姿,儘管不好看,但很穩當,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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