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章 第一章 (5)
    「我沒有扒別人衣服的習慣,」我說,「盜亦有道,搶一個小孩的東西不害臊嗎!」

    「他說什麼?」大個子翻著白眼問他的同夥。

    「他說他不願意扒別人衣服。」小個子諂笑著說。

    「可是我願意,」大個子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禿子,給你弄一件藍制服穿穿怎麼樣?」

    「是件好衣服!」小個子說,「喜歡四兜的,不過三個兜的也行,將就穿吧。」

    「那麼,這件衣服就歸你了。」大個子把麵餅扔在地上,騰出右手來抓我衣領子。他這一招實在沒有名堂,一看便知道是外行。我向右側閃開,順勢扣住那傢伙的手腕,猛然轉身把他扛起來,實實鑿鑿摜在地上。那傢伙像個破布袋一樣沿山坡滾了幾下,卡在一棵樹樁上不動了。

    「摔出人命了!」矮個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同夥。

    「傳我的話,」程天佩吩咐道,「問問這個大傻瓜,棉袍給還是不給。」

    矮個跑過去扶起他的同夥,大個子吐出一口麵餅,迷迷糊糊問:「我這是怎麼了?」

    「你差一點讓人摔死!」矮個動手給他脫著大棉袍。

    「傳我的話,」大個子揉著腦袋,「問問是誰把我摔成這樣。」

    「是個侍衛官,那什麼……程天佩的侍衛官。」矮個把同夥身上的大棉袍扒下來扔給程天佩,「周大巴掌,你媽的也有今天!」

    我們走出去挺遠,聽見矮個在後面喊:「哎——那什麼,程天佩是誰呀?」

    「張學良的部下,」程天佩答道,「新編十六軍軍長,程軍長。」

    程天佩邊走邊仔細檢視他的大棉袍,棉袍裡子上縫了很多補丁,彷彿每一個補丁裡面都藏著東西,確信那些東西都在,他把棉袍又穿在身上。為了答謝我,小傢伙送給我一個銀戒子,我一再推辭,惹得他很不高興。我說你要是想謝我,就請「侍衛官」吃一頓館子吧。他想了想,說明天吧。我說為什麼明天,我可等不及了。

    「今天晚上有事,」他說,「明天咱們去驛站飯莊。」

    這天晚上,程天佩早早就出去了,半夜的時候他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老李,你起來。」他在黑暗中急匆匆搖著我。我爬起來,揉著眼說又怎麼了。他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有幾個朋友要來,他們不喜歡看到生人。」他塞給我一個紙包,「這是兩個麻花,給你的,你到西邊岬角那兒等著,完事了我過去找你,記住了,無論看見什麼你都別管,別讓他們知道你在附近,快去吧。」說著他把我推出門外。

    走出船艙,我看見在沙灘下方停了一條船。那條船悄無聲息泊在岸邊,黑魆魆的一點光亮也沒有。它顯然是奔著程天佩來的。看來這個穿著大棉袍的小傢伙並不簡單。

    我走到海灣西面的岬角,在沙灘上坐下來。天氣挺好,感覺不像前幾天那樣寒冷。岬角前端參差不齊的礁叢像一排巨獸蹲伏在黑暗中,潮水偶爾在礁叢下面弄出一些空洞的聲響,像有人心不在焉地敲著一面牛皮大鼓。那條來歷不明的船在海裡輕輕晃著,船桅高高地刺向空中,帆桁斜掛在船桅上,藉著暗淡的月色,甚至能看見桅繩在風裡飄動。憑感覺,這條船不會待得太久,如果程天佩的朋友們不想在白天讓人發現,那麼在落潮之前他們必須退走。後來我看見在我們那條廢船北面的高地上,有幾個黑影在夜空閃動著,繼而隱進黑暗中不見了。稍後便是雜亂的踏水聲,那條船迅速掛上帆,悄無聲息地向海裡駛去。

    那船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開始我還以為是走私船,大概類似於李秉義那一路買賣,可是據我觀察,上船的人都空著手,他們沒往船上裝貨物。顯然這是一艘接人的船,看來小傢伙從事的勾當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危險。

    「老李,老李。」程天佩沿海邊走過來,邊走邊小聲喊我。小傢伙陰森森的,像一個招魂的巫師,他站了一會兒,突然快步向沙灘上方靠近廢船的地方走過去,大概他以為我躲在上面偷看。我尾隨著他向那邊走,快到船艙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回去吧,他們都走了。」

    程天佩心情挺好,他堅持要把狗皮借給我,我說狗皮就不用了,我已經用了你兩條麻袋。程天佩摸黑鼓搗了一陣子,然後躺到鋪上,沉寂了一會兒,他問我今天晚上看見什麼了。我說看見礁石了,還有海水。

    「挨凍了,」他說,「可你也不吃虧,我還給你兩個麻花。」

    「那條船是怎麼回事?還有你那些朋友……」

    「不該知道的你別問。」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說你自己要留點心,別讓大人把你踩扁了。程天佩好像不願意再提這件事,他像大人那樣派頭十足地打著哈欠:「今天晚上可真累呀!」他說,稍後便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那一麻袋土豆已經吃掉了一多半,找楊希貴問過幾次,呂克貞的信還沒到。算起來我來孤城驛也有一個多月了,眼見天氣逐漸轉暖,我想該離開孤城驛了。

    聽說我要走,程天佩有些失落,問起我那封信,我告訴他信還沒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但我不想再等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死心眼兒,你就不會多寫幾封。我想也是,萬一呂克貞沒收到我的信,或者由於其他原因耽擱了,這些日子也就白等了,橫豎也沒什麼地方可去,索性就再等幾天。於是我又給呂克貞寫了一封信,這次回信地址沒寫來亨貨棧。楊掌櫃一直認為我滯留在孤城驛是另有目的,他的好奇可能會毀掉我那封信。我問程天佩在當地有沒有可靠的收信地址,程天佩說你就寫我好了。我說收信人必須得有固定地址,這樣郵局才好投遞,我總不能寫「海邊破船程天佩收」。他想了想,說固定地址也有,你就寫聖水觀,聖水觀的華太乙。我說聽這名字怎麼像個老道。

    「就是聖水觀的道士。怎麼樣,這個地址可靠吧?」

    「那當然,」我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再可靠不過了。」

    此後我又去卸過幾次船,依然是每次掙一麻袋土豆。我把掙來的土豆賣掉,除了買一點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錢都攢下來。每次卸船回來,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頓,小傢伙近來手頭挺闊綽,動輒買回各種好東西,擺在沙灘上像開宴會似的。按他的說法,我只要把飯做好就行了,至於去滿洲裡的路費,他會給我「考慮」,因為那點路費也就是一頓飯錢。我吃著他買回來的好東西,理直氣壯反駁說勞動掙來的錢才乾淨。他說你的錢乾淨嗎?怎麼聞起來有一股土腥味兒。他甚至還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讓我幫他「到北面跑一跑」,條件是往後不許再犯酸,必須聽他的,因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對他說三道四。據他看來,我能把「大傻瓜」(指搶他東西的那個流浪漢)摔趴下,說明我還有點用處。小傢伙口氣挺大,他總這麼居高臨下跟我說話,把我弄得很沒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來,發現程天佩舉動挺反常的,他對我特別客氣,吃飯的時候他說你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我說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是不是又讓人欺負了?他盛了一碗麵糊糊端給我:「我真捨不得你走。」

    「我不走,」我說「起碼最近還走不了。」

    「你得離開幾天。」他打開一個油紙包擺在沙灘上,「這是現買的醬肉,滿記滷味店的,有二十多種調料,你看這顏色。」他夾起一塊肉放到我碗裡。

    「顏色是不錯,」我把碗蹲在沙灘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麼鬼把戲!」

    「你什麼也別問,」他又擺出主人的架勢,「吃完飯你就走,到街裡找一家好旅店,店錢我出。」他塞給我幾張紙幣,「順便洗洗澡,頭髮也該剪了,上旅店找個鏡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麼樣了!」

    我覺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談一談了。我得承認,小傢伙有些來頭,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氣的小聰明,限於年齡,他只能是個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當背後,其實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洩露,很難想像那些利用他的人會怎麼處置他。儘管我沒有多少把握能說服他,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把他從是非之地中拉出來。我問是不是又有船來了。他愣了一下,說你還知道什麼?我說別再干了,這不是你能幹的事,他們是在利用你。他說他們離了我還玩不轉呢。我說如果是我的話,說什麼也不會讓一個小孩去幹這種事。他說你倒是大人了,可我怎麼覺得你混得還不如我。他顯然是不耐煩了,開始用近乎惡毒的語言攻擊我。小傢伙仗著他那一包醬肉,並沒把我放在眼裡,再這樣爭論下去是不會有什麼結果了。於是我也強硬起來,我說要是我不走呢?他說那你就待著吧,看一會兒有人來收拾你!

    我相信他說得沒錯,從那天晚上的場面來看,暫時躲開是明智的,身在異鄉,我還沒愚蠢到自找麻煩的地步。我說那好,我就再聽你一回。我去船艙裡拎了提包出來,去收掛在外面的衛生衣。程天佩笑瞇瞇望著我說:「吃了飯再走唄。」

    「我下館子去,」我說,「去街裡下館子。」

    由於治服了我,他有些自鳴得意,慢悠悠說:「老李啊,我是為你好,過兩天你不是還回來嘛,我還等著聽你的狐狸精故事。」

    「我聽你的,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進提包裡,「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攔腰把他夾起來就走。

    程天佩沒提防這一手,他愣了一會兒,接著緩過勁來,在我胳肢窩下面拚命掙扎,像女人一樣抓撓我,罵出的話則不男不女的,什麼「倒邪霉的」,「鱉犢操的」,都出來了。他這樣拚命折騰搞得我很被動,我左手拎著提包,右胳肢窩夾著他,還要提防他抓傷我的臉,這樣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驛,我得讓他安靜。於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轉過來,撩開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兩下,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鬧騰了,老老實實讓我夾著走。走到山根的時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們還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別想回去!」

    「醬肉還在沙灘上,別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強辨認著山路,不斷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樹枝。程天佩的棉袍過於肥大,底擺拖下來,在我腳下絆絆牽牽的。我把他放下來,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說看把你累的,我還是自己走吧。我說你別想耍花招,當心我揍扁你,老老實實在前面走!

    快到山頂的時候,突然有幾根樹枝橫掃在我臉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臉,再抬頭看時,程天佩已經鑽進樹叢中不見了,小傢伙趁我不注意的檔兒,扳彎一棵小樹暗算了我。樹叢裡傳來他登翻石塊弄出的雜亂聲響,小傢伙在不顧一切地逃脫。我沒去追他,這陣他肯定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在山頂上找了一塊岩石坐下來。這裡視線很好,越過樹叢,南面的海一覽無餘,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極遠的地方,海天連接處泛著朦朧的白光。山下的沙灘上,那條破船隱約可見。程天佩不知躲在哪裡,但願他不會有什麼危險。

    感覺那條神秘的船彷彿又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正掛滿了帆全速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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