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49章 第十四章 (3)
    山茱萸山茱萸成熟的果肉。酸、澀,微溫。入肝、腎經。秋末冬初采收。

    藿香黃芩蘇葉半夏厚樸……

    當我翻看母親筆記本上這些記載時,我會想起那個叫三棵松的小村。顧名思義,這小村附近應該有三棵松樹。可我們到那兒的時候,村子周圍只有一片槐樹林,最大的一棵樹是史雲山家門口的苦楝樹。要想找到松樹,得翻過村後的荒嶺,爬上對面山坡。它是這個縣最偏遠的地方,翻過山就到了湖北地界。雲山是母親的學生,母親當年教他讀書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了,母親照顧他多年,還讓他到縣城讀完了初中,成為生產隊會計。每年冬閒,雲山都會背一袋核桃,提一包茯苓,進城來看望母親。按他的說法,他送給母親的茯苓塊是「茯神」,茯苓中最好的一種。肉裡包著松樹根。健脾和胃,安神養心,對母親的失眠、神經衰弱、胃氣不和有很好的補益。

    三棵松只有三戶人,都姓史。它和周圍幾個村合成一個生產隊。站在史雲山家門口,能望見山坡那邊飄起的炊煙。

    「那是白果樹。葉子的出生地。我最難忘也最不願想起的地方。葉子的爺爺現在還住在那兒。老人家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隔三差五會上來看葉子,給她捎點葵花子、花生、炸油果子之類的吃食,給我捎點小米、紅薯。他晚上來,坐一會兒就走。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葉子雖然沒和爺爺一起生活過,可見了他還是很親。有一次她獨自翻過山坡,偷偷跑到爺爺家去。我讓雲山把她找回來,罰她跪在地上認錯。我不想讓她和過去有什麼聯繫(我和親人、故鄉斷絕了關係,葉子也必須斬斷身世的瓜葛。這像是一種輪迴報應。可我並不在乎。為了她的一生,我只能這麼做)。

    「我上山的第一天就和茯苓結了緣。我到三棵松那天雲山剛從山那邊回來。他把身上的袋子放下地,從裡面倒出一堆紅薯似的東西。看著這些沾滿泥土的黑褐色疙瘩,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呀?雲山嘿嘿笑著,生產隊派我到山那邊買稻種,順便在山上挖了點茯苓。我走過去,揀起一個拿在手裡轉動著看,這就是茯苓?樣子這麼難看?

    「現在正是採挖季節,生產隊活兒忙,沒人挖。

    「挖了賣錢,還是自己吃?

    「鎮上供銷社收。不加工不值錢,加工起來費事。

    「他的話給了我靈感,一下子調動起我對茯苓的興趣。」

    「我先是幫雲山的媽收拾這些茯苓。洗乾淨,晾乾,放在缸裡,鋪上稻草,一層草一層茯苓壓放好,蓋上麻袋,讓它發汗。發完汗拿出來擦乾晾乾,再發汗。發上三四次,表面皺縮得像核桃皮,就可以切片、切塊。這東西雖然不好看,卻渾身是寶,連切剩下的碎片、渣子都有用。

    「我對雲山說我想上山挖茯苓。他說,曾老師,挖藥這活兒很累,你能幹嗎?我說,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找點事兒干。這小伙子既忠厚又精明,他明白我的處境,懂得我的心思。我手裡沒什麼錢了,不能在他家白吃白住。大自然慈悲為懷,為我提供了豐富博大的世界,我能在山野裡找到收穫的快樂,使落難的日子變成難忘的回憶。三棵松一年多的生活,增加了我對人生的信心。」

    到三棵松的第二天,母親就帶我上山。母親背橛頭的身影比她在學校時的樣子更矯健,在山路上步履生風,我和葉子喘著氣也跟不上她。她帶我找到一片松林,指點我如何識別茯苓窩。「這個樹樁周圍不長草,地面有裂縫,下面肯定有茯苓。這個樹樁頭兒爛了,表面有黑紅的裂口,是下面生出的茯苓塊把它頂裂了。」母親一邊刨一邊解說,她揮起橛頭,沿著認定的地方刨下去,沒多深就看見了茯苓兜。「這得感謝大煉鋼鐵。要不是大煉鋼鐵砍掉了大片松林,留下這些樹樁,如今到哪兒能找到這麼多茯苓窩?」母親的表演很神奇,一下子便逗起了我對茯苓的興趣。

    「趁我站下擦汗,你想把橛頭從我手裡拿過去。我把你推開,不讓你拿。你漲紅臉衝我嚷,媽,我一二十歲了,這點活不能幹?

    「不管你怎麼急,我只是握緊橛頭不放鬆。你氣得倔倔地一個人往山下走。」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不讓我幫她幹活。論年齡我和雲山一般大,論個子我比雲山壯實,雲山已經是一家的頂樑柱,難道我在她眼裡還是個小孩子嗎?趁她下山賣藥,我一個人背著橛頭上山。我帶了兩個雜麵饃,在山上幹了一天。太陽偏西的時候,我背著半袋茯苓回到村裡,像在藏寶洞偷到了金銀財寶。我興致勃勃,當著母親的面把袋裡的東西倒出來。散發著新鮮氣息的寶貝蛋骨骨碌碌滾落地上,我叉腰站在那兒看著它們,成就感溢於言表。

    「看你滿面生輝的樣子,我淡淡地說,洗洗手,進屋來。

    「你洗過手走進屋子,我繃緊臉說,把手伸出來。

    「你把兩隻手伸出來。我握著它,把它拉到眼前。看到你兩手蓋滿血泡,我不由得渾身瑟縮兩手打顫。

    「你笑著說,沒事兒,媽,血泡下去,起了趼子就好了。

    「我抽出手在你脖子上打了一巴掌。不叫你逞能,為什麼不聽!

    「媽,我多大了,你知道嗎?雲山都是隊裡的棒勞力了!

    「打過你我有點後悔,我抓住你的手,心疼地抖著,既然知道長大了,就應當聽媽的話!安,你要好好愛護你的手。知道嗎?你要拉提琴,將來說不定還要彈鋼琴,不能把手弄壞了,不能讓它結趼子,變硬。挖茯苓不是你的活兒,你不能幹!

    「看著你那氣鼓鼓的臉,我在心裡對你說,孩兒,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和你爸分手,是和我自己的前半生訣別,比起以往的傷痛,這次是真正的割捨。傷在深處,看不到痕跡。沒有了愛情,沒有了理想和抱負,現在,你和葉子就是我的全部,是我活著的意義。我不再有什麼期望,可我不能讓你沒有未來。」

    我抓住母親的手,她是怕我的手變得和她一樣才堅決不肯讓我掄橛頭。她不拉琴了,不怕手指變僵硬。手上起了趼子,代表她勞動化的成果,是改造世界觀的成績,也許能讓她在革命派面前爭取到一份好鑒定。

    「我把兩本薄薄的書攤在你面前。這是抄家時我藏下的譜本。這裡邊的曲子只能私下練習,不能隨便演奏給別人聽。明天起,你好好練琴。山坡上那片小樹林是練琴的好地方。你帶著葉子一起去,休息的時候教葉子讀書。」

    母親一直很在意我的手(她不知道,這雙手曾經打死了一個人,在黑影裡撫摸過一個女孩的胸脯,它已經不像母親想像得那樣純潔),當我背起背包,在鑼鼓聲中向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卡車走去的時候,母親把兩副手套塞給我。我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她煞費苦心把手套染成棕色,可下鄉後我還是把它藏進了挎包深處。對於一個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的青年,戴上手套幹活,還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嗎?如果我的手起了趼,手掌和關節出現了裂紋,那是一種光榮,是一個戰士的標誌。「戰士的墳墓比奴隸的天堂更明亮。」革命烈士的語錄是我們下鄉知青的座右銘。

    我和魯新華兩人結合為一個知青戶,到磨房井去插隊。母親和葉子到小劉崗。——她總算重回教師隊伍,被分配到鄉下,一邊教書,一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三棵松的幸福生活固然讓她留戀,母親還是更願意恢復她的教師身份。

    「你興致勃勃拖著行李往卡車上爬,像急著飛出樊籠的小鳥。我把兩副手套遞給你。我知道這樣做很可笑,也許你根本不去戴它,可我還是想把它送給你。我想用它提醒你,安,沒有媽在身邊,你要記住愛護好自己的雙手,別忘記你的天賦,別放棄音樂和夢想。你站在卡車上,手扶著車幫,在燦爛的陽光下笑。我仰臉看著你。我想把手裡的提琴遞給你。你毫不在意地說,媽,提琴就別拿了。那瞬間我有點感傷,我臉上仍然帶著笑,我不想在你興高采烈的時候掃你的興頭。

    「兩天後我到磨房井去看你。你看見我手裡提著提琴,臉上流露出不屑,眼睛裡閃著譏諷,好像我做了一件迂腐可笑的事。倒是魯新華一看見提琴就高興地說,伯母,你把提琴拿來太好了,我正想跟安學學呢。那時我就覺得魯新華比你成熟,比你有心。

    「你親自動手給我做飯,捋起袖子,像模像樣地說,媽,我給你擀麵條。門廊下出現一個女孩。她一手舉著青菜,一手拿著雞蛋。看你笨手笨腳在盆裡和面,女孩走過去,探頭往盆裡看了看,哧地笑了一下。算了,還是我來吧。

    「你說她是房東的女兒,生產隊派她給你們知青戶做飯。石榴兒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她的名字。嬌小、勻稱,像顆玲瓏的石榴子。無論身材、臉盤、胳膊腿,還是手腳、五官,都顯得靈巧、緊湊。因為個子小,看起來像個小女孩,可她的眼神卻機靈靈的,讓我很不放心。

    「你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衝著那女孩的背影嬉皮笑臉說,媽,不如給你找個兒媳婦,我在磨房井扎根兒算了,早點把你接過來享福。

    「我嗔下臉說,少跟我開這樣玩笑!有空好好練你的琴。

    「看你在鄉下自由開心的樣子,我在心裡說,用不了半年,就叫你個傻孩兒心灰意冷。」

    「我的話很快就應驗了。你手上的趼子還沒結厚,膝蓋上的補丁還沒磨破,在鄉下就待煩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在家住的時間越來越長。幸虧冬天大隊組織了宣傳隊,你才又安心地回磨房井給他們排節目。你不知道,從你下鄉那天起,我的心就被你墜住了。夜裡想你,白天惶惶不安,抽空就往城裡跑。我到知青辦,找我從前教過的學生,打聽消息,為你活動,希望能早點把你弄回城裡來。」

    兩年時間不知是怎麼過去的,和我一起下鄉的同學有的招工,有的保送上學,我心裡雖然著急,面上還要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又一個秋天到來的時候,我第一次有了回城的希望。

    外面下著綿綿細雨,我和石榴兒在屋裡燒毛豆角吃。

    「我推開門,看見你正跟那女孩鬧著玩兒。你拿一棵豆秧在她頭上繞,她站起來捶你的背。看見我,你惶亂地站住,把手裡豆秧扔掉,臉上露出尷尬的乾笑。那女孩也變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掛著笑說,阿姨來了!外邊還下著雨吧?

    「我心裡浮上一層擔憂。我不想讓你跟這女孩走得太近。她剛跨出門,我厲聲問你:你這是幹啥,大白天關著門?

    「你向門口瞥了一眼,媽——你不是看見了?我們在燒毛豆吃呢。

    「你擺著手不想讓我大聲嚷嚷,我故意把聲音抬高說,都是大男大女了,以後檢點點,別讓人家說閒話。

    「不等你再說話,我揮一下手,算了,我來跟你說正經事兒呢。以後別跟人家小姑娘黏黏糊糊了。

    「媽——

    「你看,這是我剛弄到的縣革委文件。縣裡要成立宣傳隊,負責招生考試的老師是我的老同事。我從掛包裡拿出一本《革命新歌選》。你好好準備準備吧,憑你的水平,應該沒啥問題。

    「我看著你的眼睛嚴肅地叮囑你,最近要表現好點。到時候鑒定、政審很重要。以後少跟石榴兒拉拉扯扯。關著門嘻嘻哈哈,招閒話!

    「宣傳隊考試那天我看見魯新華來了。我扭過頭悄悄問你,這是咋回事?你跟他說了?你大大咧咧說,考試嘛,各憑各的能力。一起插隊,一個屋吃飯,我不想瞞他。

    「我從鼻子裡嗤了一聲,你這個傻孩兒!」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