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48章 第十四章 (2)
    「丁香走進來。鐵掀打住大順的後腦勺了,那傢伙在溝邊栽了一跟頭。沒啥事兒,剛才爬起來拍拍身上土回家了。三清伯的腿被砍傷了,鐵鎖的頭打破了,流了不少血。現在兩派都到古莊店公社街上遊行去了。

    「我坐在椅子裡,心裡很難過。肖、王兩家祖祖輩輩沒結過冤仇。有什麼爭執,長輩們勸說勸說,訓誡一番就拉倒了。遇到戰事,來了土匪,兩家聯合起來防禦寨子,兩姓一家,很抱團。如今這是咋回事兒?這一架打傷了不少人,往後大家怎麼相處?你這個禍害娃不該摻攪進來,肖王集以後你怎麼來呀?」

    第二天門頭上的紙喇叭還像以往一樣按時開叫,樹上的炮彈皮還像往日一樣敲響,生產隊長還像每天一樣獨自打著那面紅旗站在井台上,然而肉蟲似的勞力們卻沒像往常那樣向一起聚攏。他們帶著各自的傢伙,零零星星站在街邊,低聲說著話,觀望著村裡的動靜。村莊籠罩在晦暗的霧氣裡,雞叫和驢叫的聲音也顯得瘖啞。

    娘沒讓我出門,她自己也沒出門。

    「我坐在廊下,端著簸箕收拾糧食,眼睛看著外面。近午的時候,丁香她媽來到院子裡。她臉上神色灰暗,說話聲音很低。

    「大順死了。

    「我驚訝地瞪著她。昨天他不是自己爬起來走回家的嗎?

    「睡了一夜今天早晨不行了。五菊叫他吃飯他不應,她伸手在他鼻子上一試,沒氣兒了。

    「我們安可沒打中他呀。

    「是啊,安那點力氣,能把他怎麼樣?……

    「丁香她媽看著我的臉。我看你還是收拾一下回城裡去吧。大順那一家不好惹,鐵掀還在他們手裡。

    「大順家的人沒等我把東西收拾好就找上門兒了。他們一路喊叫著堵在大門口。

    「馬家那個狗崽子呢,給我出來!

    「我把你藏進裡間,讓你蹲在床角。別出聲,啊!

    「我走出去,王家人已經湧進院子。他們嘴裡喊叫著,手裡掂著傢伙。馬家狗崽子快出來!

    「咋回事啊?小順?

    「你別裝傻了,把人打死了,還裝什麼傻!

    「我們安?他那樣子能打死人?從小什麼事兒都不摻和呀!

    「這鐵掀是誰的?你看看!小順把手裡的鐵掀舉起來,轉動著讓我看。

    「丁香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過來。鐵掀是我從安手裡拿走的。大順掂著鐵掀打我,你們都看見了。他把我追到溝邊,我不拿東西抵擋行嗎?

    「院裡的人全都轉過身去。丁香站在院門口。她身後站著肖家的男女,他們抱著膀子,瞪著眼睛。

    「把人打死了你們還有理?

    「誰打死他了?他哪兒傷了?哪兒流血了?昨天不是好好的,自己回家的嗎?在家犯了什麼急病,誰知道?你們憑什麼到這兒來訛人?三清伯的腿是誰砍傷的?鐵鎖的頭是誰打破的?他們的傷可是誰都看得見哪!

    「難道說這把鐵掀不是證據?

    「我把鐵掀落在地裡了,那就是證據?你叫它開口說話,叫它講講,誰打了誰?我這心口還疼著呢,出了什麼好歹,少不了找你們算賬!

    「好好好!算你丁香嘴硬!咱們走著瞧!

    「王家人罵罵咧咧往外走。肖家人抱著膀子站在大門外。」

    我很感謝丁香,也為自己自豪。可我心裡還是很煩。我從小就不喜歡大順,可我沒想過要他死。一個那麼強壯的勞力,昨天還掂著鐵掀在地裡跑,說死就死了,說沒就沒了。人總是要死的。領袖這句話我背誦過很多遍,可當真一個人死了,還是很遺憾。這件事可能會永遠留在我心裡,影響我的一生。

    「天黑以後,你三舅和幾個表哥送咱們進城。我牽著葉子,你背著包袱。這一走,恐怕肖王集咱們再也不能回來了。人沒了老家就像樹沒了根,心裡空空落落,不知道什麼滋味。沒想到帶你回老家來惹出這麼大一場禍,叫我怎麼給春如交代?

    「丁香把你送到村外,攥著你的手久久不肯鬆開。我拍拍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脖子,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這麼好的姑娘,這麼好一門親事,就這麼給攪黃了,真可惜。

    「進城的路上我想起文昌。到處都在搞運動,到處都這麼亂,他在外面能平安無事嗎?

    「穿過大街,看見家門口的柵板門,我像做夢一樣心裡恍恍惚惚。你和葉子站在路邊,我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我伸手去摸門上的鎖,嘴裡咦了一聲。這門怎麼沒鎖?一個念頭倏地冒出來,心動了一下。我抓住門環拍了幾下。誰在屋裡?是誰在屋?一陣響動,門打開了。果然,和心裡念想的一樣——這渾貨,他回來了!」

    房樑上的燈泡在父親背後幽幽照著,我沒法看清他的臉。葉子先跑進去。她早已走累了,一進屋就躺坐在椅子裡。我跟著娘,把手裡東西放在地上。我們都進屋之後,父親點著一支煙,坐在小凳上抽。

    「葉子累了吧?讓你哥帶你上樓睡去。」

    我踏著樓梯往上走,斜眼看著父親的側影。父親躬身坐著,手臂放在膝蓋上。煙霧從他手指間冒出來,繞著他的臉飄散。多日不見,他好像並沒急著和我說話。

    「我把孩子打發上樓,轉過身仔細打量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這渾貨支支吾吾說,沒事兒。我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額頭燙手。燒成這樣還說沒事兒?

    「我燒了一壺水,在抽斗裡翻出兩包天字頭疼粉,逼他喝下去。——這渾貨很少害病,從小不喜歡吃藥。

    「幾時回來的?看這冷鍋冷灶的,你一直沒吃飯?

    「他勾著頭悶聲不響。我到灶間去燒火,給他攤煎餅,燴湯。端到他面前,看著他在燈影裡低頭吃飯。我歎了口氣,我要不回來,難道你打算餓死在屋裡?一定是出了啥事兒吧?昌。你馬家這父子倆,啥時候能讓我省點心啊?

    「第二天我到醫院去給他拿了藥。我說,你住樓上吧,平時沒事兒少出門。前一陣街上造反隊來找你幾次,幸虧你不在家。這一陣他們忙奪權,顧不上。你最好還是少露面。

    「他弓著身子半歪在床上,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我把他的煙奪過來,沒好氣地說,少抽點煙,多吃點飯。這又瘦又黑、病懨懨的樣子,叫我看著遭罪。

    「我蒸了一碗雞蛋糕,碗下墊塊抹布,端到床前,遞給他。我湊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臉。昌,病好後到山裡去一趟吧,去看看春如。前一段紅衛兵天天給她掛牌子遊街,受了不少折磨。看他低頭不語,我補了一句,離婚的話你就別提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春如受了那麼多挫折,還不都是因為我?我不能連累她一輩子,再連累下一代。

    「看樣子你是打定主意離婚了?

    「我在那邊又犯錯誤了,是連夜逃出來的。我打算見你們一面就走,走得越遠越好。回來這兩三天,我一直躲在屋裡,沒敢在街上露面。那邊的人不知道我的地址,趁他們還沒找到我,我得早點走。

    「我把碗筷收拾過去,坐在床邊聽他說。

    「那小鎮搞忠字化,門口搞了語錄牌,叫我給他們寫。

    「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輕易提筆寫字嗎?

    「寫一個語錄板能掙兩塊錢,管一頓飯。

    「你呀——

    「我寫板的時候很小心,寫完還要再看幾遍。三百多塊板,就劉家這一塊出了錯。我覺得很奇怪。一塊小方板,十個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開頭空兩格,第一行四個字,第二行六個字,明明白白。第二天他們把我扭到現場,指著那塊板叫我念,我一看就傻眼了,第二行開頭兩個字沒了,兩行只有八個字。

    「我吃驚地說,那不成了『千萬不要階級鬥爭』?那還得了!

    「他把我手裡的煙拿過去,打著火,仰起頭狠抽了一口。

    「是有人成心整治你吧?你那個樣子我還不知道?在外面沒人管教,沒人囉嗦,自由自在,不知道自己是老幾,尾巴翹高了,招人嫌了。是不是?

    「他把嘴裡的煙霧吐出去,拿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都是因為房東家那個女孩。她喜歡往我屋裡去。街上的治保主任喜歡她。

    「我在他腦門上點了一指頭。瞧,我沒說錯吧!你個風流鬼,到哪兒不招惹是非!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還想唱當年那齣戲?

    「這話刺中了他的疼處,這渾貨忽地坐起來,眼睛瞪得像牛鈴鐺。當年怎樣,現在怎樣?反正我已經是落水狗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去!這女孩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幹活了,我住她家的房子,她讓我教她讀書,她要跟我學養殖、學種植,她到我那兒去,我能趕她出去?」

    不管父親在外面有沒有風流韻事,有一點娘說得沒錯。父親樂意到外面闖蕩,不只是為了逃避街道監管,更是為了擺脫娘和母親。比起街道的監管,家裡的壓抑和自卑更沉重。即使在外面難免被人懷疑,逃脫不了灰色人物的身份,他也寧願在陌生的異鄉做冊外社員。擺脫熟人和親人的眼睛,他心裡覺得更自由。事實證明,父親當年雖然讀了很多馬列理論,他的確沒能認真領會恩格斯關於自由的英明論斷。按父親晚年的闡釋,自由就是對現實的承認和適應。在中國源遠流長的古老哲學裡,不是有「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教誨嗎?父親說他的人生像在兜圈子,就是因為父親不識時務。其實,我覺得他的一生倒更像一個孜孜不倦為自己辛勤織繭的蠶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如他一樣)。每兜一個圈子,就意味著這繭子又收緊了一環,他自己的空間又小了一圈兒。上一次,父親的圈子兜了十幾年,這一次,他的圈子只兜了五年。他和母親結了一次婚,然後又離家出走,可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原點。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母親悄然回到家裡來。我猜想肯定是娘讓她回來的,是娘給她捎了信。

    第二天一大早,娘拿了全家的肉票去排隊,買了不小的一塊肉。中午吃餃子。晚上做了幾個菜,打了一瓶酒。

    「我解下腰裡圍裙,坐在桌邊,把酒杯舉起來。你瞪大眼睛瞧著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春如的工資停發半年了,恐怕最近也不會有指望。肖王集眼下不能回。家裡的糧本、菜票、點心票、豆醬、白糖票,沒錢買,都是廢紙。一家四口人不能坐吃山空。明天早晨,每人還有一碗稀飯。喝了這頓稀飯,咱們就各打各的主意。我轉臉看著春如。過一段時間,說不定你還能回學校工作,兩個小的托給你了,你離不開他們,他們也離不開你。這個大的,我還帶他下湖北去。你只管放心。響塘灣魚塘是他馬文昌的福地,只要安安分分過日子,誰也別想欺負他。——現在看,當初我說的話不是很靈驗嗎?」

    娘說話的時候母親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微仰下頦,斜看著屋角。娘說完這番話,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父親。「昌,咱們都好自為之吧。」她端起酒杯,一仰脖,把整杯酒倒進嘴裡(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娘喝酒),然後拿起筷子,大口吃菜。

    葉子端坐在椅子裡,兩手規規矩矩放在腿上,滿臉嚴肅,一動不動。

    這樣的安排,我相信是父親、母親和娘已經商量好了。

    這是娘和父親最後一次交手,它以父親的徹底失敗告終。這全怪父親自己不爭氣,不斷落下把柄讓娘握著。從此後,他只能乖乖聽娘指揮,老老實實跟娘過日子。

    你這個渾貨呀,早聽話,這輩子還會吃這麼多虧?這是娘教育父親的經典語錄。她還用偉大領袖有名的教導跟父親開玩笑:你這就叫: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父親張開嘴呵呵笑。

    茯苓多孔菌科,寄生於馬尾松或赤松的根部。藥性甘、淡,平。歸肺、胃、腎經。初秋到春季採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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