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20章 第六章 (3)
    「整個上午大家都在等慰問團,直到開過午飯,病房裡才安靜下來。老郭小聲嘟囔說,球的慰問團,還推遲了一天手術。誑人!

    「我仰面看著房頂想心事,想著想著睡著了。我看見劉英用刀子切馬糞。馬糞閃閃發光,凍得像鐵蛋一樣,刀子從馬糞上滑過去,把她的手指削去半截。我打了個寒噤,一陣喧鬧把我驚醒。睜開眼,看見指導員站在病房中央,大家都在鼓掌。

    「我挪動一下身子,把枕頭攏高,墊在背後,把腦袋擱在床頭上。

    「醫院是從前的一所教會學校,病房是一座小禮堂。大房子,放著幾十張病床。指導員和慰問團的團長站在房子中央的通道上,其餘人擠在門口。團長講完話,一位勞模說快板,『……紙老虎,孬鬼孫,一捶確你命歸陰』。大家一陣哄笑。他那一口河南話我聽著心裡很溫暖,心情也變得開朗了。」

    父親和母親五年後的重逢,就發生在這一刻。

    那時他並沒發現母親。母親就站在門口。當說快板的勞模站到一邊,唱歌的演員走進去,向傷病員鞠躬的時候,她向前跨了一小步,把手裡的提琴舉起來,架在肩上。

    這時候他看見了她。

    「她舉琴的姿勢叫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我把身子向上靠了靠,瞪大眼睛盯著她。她穿著軍大衣,棉軍帽壓著眉毛,下巴夾著琴托,半邊臉被提琴擋著。

    「舊社會,好比那,黑咕隆咚的苦井萬丈深……

    「我不知道唱歌的演員在唱啥,也聽不見提琴的聲音,只是盯著她的身影目不轉睛地看,那拉琴的姿勢把人的心都搖碎了。」

    演完節目,團長到病床邊看望傷病員。

    團長走到父親床邊,母親就站在他腳頭的走道上。他摀住肚子把身體挺起來,盡量使自己顯得精神些。

    團長握著他的手,他扭頭看著她。母親愣了一下,時間在一瞬間停下來。

    窗外雪花紛飛,窗玻璃呵滿霧氣,黯淡的光線從父親肩頭透進來,落在他身上。她仔細看著他的臉,眼珠像要從眼窩裡飛出去似的。

    「我咧開嘴望著她笑,笑得很難看,也沒法止住。

    「團長還在握著我的手。他順著我的目光轉過頭去。她兩手握在胸前,手掌對著手掌。

    「怎麼……小曾——這是……

    「他是我的同學。團長。

    「噢——是嗎?團長把我的手使勁抖了抖,你受傷了?在哪兒受的傷?

    「松谷峰,首長。

    「指導員插上說,他是松谷峰六勇士之一。

    「她緊盯著我的臉,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我。

    「腹部迸進了炮彈皮,剛做過手術,都取出來了。

    「她走近來,想把我身上的被子掀開,我按緊被邊說,沒事,今天就拆線了。

    「趙團長把我的被子掀起,仔細看我肚子上的繃帶。她仍然站在那兒,努力抑制著臉上的表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趙團長把被子蓋上。一轉身,淚水順著她的腮幫流下來。——那一刻,我心裡很甜蜜,很感動。像生病的孩子見了親娘。」

    「受了傷,為啥不給我寫信?」

    「寫了,放在枕頭下還沒寄走。」

    他們坐在招待所走廊裡。走廊裡生著一個大爐子,煤火燒得正旺,煙筒周圍散發出暖烘烘的熱氣,煤爐上的水壺冒著氣霧,發出滋滋的響聲。

    「外面下著雪,她不想坐在病床邊和我說話,也不想讓我到她住的房間去,她說房間裡還有別人。

    「坐這兒蠻不錯。爐子很暖和,也沒多少人走動。

    「食堂發了餃子餡、餃子皮兒,大家都在屋裡嘰嘰嘎嘎說笑著包餃子。

    「她說,你會包餃子吧?我說,在部隊包過幾次。她說,咱們就在這兒過年好了。我說,那太好了。

    「她把餃子餡和餃子皮兒拿過來,我和她圍著煤爐一邊包餃子,一邊說話。和她坐在一起包餃子過除夕,像是在做夢。過了很多年,這場面還經常在我夢裡出現。」

    門外北風怒號,大雪紛飛,門口吊著厚厚的棉簾子。母親脫掉棉大衣,把軍帽摘下來,露出她的解放頭,捲起袖口,像男孩一樣利落。她把一個白搪瓷缸添上水放在火上,他們就在印著「赴朝慰問團」紅字的搪瓷缸裡下餃子。包著,下著,吃著,說著話,五年光陰好像並沒流逝,他們彷彿從未分開過。

    「你來慰問為啥沒給我寫信?

    「為了爭取參加慰問團,我跟政委磨了多少嘴,你知道嗎?從接到通知就沒睡過一個好覺,連吃飯也不知道啥滋味。一直在想,要是你在朝鮮前線突然看見我,會是啥樣兒?可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你。」

    像一個孩子經歷危險之後見到了親人,父親把松谷峰戰役的前前後後講給母親聽。她聽著,問著,眼裡流露出連心連肉的疼愛。想到他的命差點丟在異國的深山裡,她禁不住陣陣心痛,眼裡閃出了淚光。她像父親一樣深深感謝部隊的騾馬,是它們救了父親的命,指引他回到她的身邊,使他能夠和她一起坐在爐邊共度幸福的除夕。她對這個除夕很滿足。

    第二天,慰問團跨過鴨綠江到朝鮮去。臨別的時候,父親湊近她耳邊低聲說,「我已經打了報告,等你從朝鮮慰問回來,咱們就舉行婚禮。」

    在短短的二十多天裡,父親要做的事情可不少。他首先要給家鄉政府寫信,與我娘正式離婚。雖然當初他登過報,可那是舊中國的報紙,現在是新政府,向新政府申請離婚比舊中國簡單多了,只要寫上「封建包辦,本人不同意」這九個字就行了。

    他還要向部隊黨委打一份報告。向黨打報告當然不像寫離婚申請那樣簡單。任何這類報告都是對組織是否忠誠,態度是否端正的證明。父親在文字上向來認真,他從不放過發揮寫作才能的機會。據他自己說,這份結婚報告他一共寫了八頁,第一頁,個人基本情況。第二頁,申請理由。然後是認識和戀愛經過。對象的基本情況。最後一頁是思想認識和態度。我相信父親這份報告肯定能做那個時代結婚申請的範文,可惜它居然沒裝進我父親的檔案,使後人無法領略他的文采。

    然而父親一直為這份報告的缺陷耿耿於懷,直到晚年,他還常常念叨,「那份申請有問題啊,情況介紹部分沒加分析,思想認識寫得膚淺。」大有追悔莫及的沉痛感。

    父親的婚姻原本與我無關,不管他離婚還是結婚,我都是個五歲的男孩,已經有了自己的童年和世界。當父親的信寄到區政府的時候,興隆鋪正在張羅正月十三廟會。寨門外搭起了兩個戲台,寨子裡準備了焰火和花燈。

    文盛小叔說,快起來吧,狗兒,獅子、高蹺過來了,待會兒來給軍屬賀節,你還睡在床上?

    我在被窩裡轉了轉頭,我知道小叔在騙我,廟會明天才開始。被窩裡很暖和,外面很冷,要不是想撒尿,我根本不打算起床。

    我探頭向床下看,娘在火盆邊給我烤棉襖。她把棉襖在火上撐開,袖筒朝著火盆,烤一陣,兩手插在裡面說,快,裡頭可暖和了,不信你試試。

    我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袖筒裡果然熱乎乎的。我穿上棉襖,等娘給我烤棉褲。她把褲腿翻轉烤一陣,再把裡子翻進去,兩手插進去暖著。其實我賴在床上不起來,就是為了等著娘給我烤衣服,如果沒生火盆,那就等她用手暖。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陽光照在廂房的牆壁上。我坐在小凳上吃豆餡包子,娘在一塊紅布上繡五星,準備在起會期間掛在大門口。

    大門吱吱呀呀響,娘抬起頭向門口看。村長馬書貴領著一個女幹部走進來。她不是過年給我家送軍屬牌的區幹部嗎?她留著短髮,穿著幹部服,像上次一樣又神氣又和氣。

    娘連忙站起來,高興地笑著給她搬椅子。

    女幹部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馬肖氏,你丈夫給區政府寫了離婚申請,說你們是封建包辦婚姻,要求離婚。你有意見沒有?

    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把那封信接過去,慢慢翻看,看完又翻回來,指著其中的一行說,封建包辦不錯,本人不同意這一條不實。他不同意,為啥和我成親?我給他爺爺送終,為他馬家操持了十幾年,現在給他養著孩子、帶著弟弟,他說離就離了?

    女幹部和氣地笑著。解放了,他是革命軍人,咱們婦女也要翻身。封建包辦害死人,婦女也要解放。離了婚,你不是更自由?

    娘一點也不理解女幹部的好意。她不領情地說,噢,翻身就是離婚啦?我沒娘家,也沒親人,我這身往哪兒翻?從床上翻到地下?

    女幹部耐心給娘講解新社會婦女翻身、婚姻自由的道理,娘耐心聽著。村長笑一下,她也笑一下,村長咧一下嘴,她也咧一下嘴。後來村長站在那兒傻著,臉上皺紋呆著不動,直到女幹部說完,他才插上說,長安他娘,強扭的瓜不甜嘛,既是文昌這鱉子兒鐵了心,跟他有啥過頭?不如趁早各討方便,散了算了。

    小叔在一邊插嘴說,你說得美,他憑啥跟俺蘭姐離婚?他也沒伺候過我爹、我媽,俺爺死他也沒看一眼,他有啥臉說離婚!

    村長是馬家的族人,他瞪小叔一眼說,封建包辦婚姻都得離!知道吧?這是新中國,新社會就是不准包辦婚姻。再說文昌是志願軍,在前線打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軍屬牌子在你門口掛著,他說離,還有不離的?

    小叔滿臉漲紅跟村長吵,娘伸手攔住他說,文盛,你出去,這是你哥俺倆的事兒,你別摻攪。

    村長一邊安慰娘,一邊替娘出主意。蘭姑娘,你為馬家操了多少心,盡了多少力,興隆鋪沒人不知道。以我說,跟馬文昌這鱉子兒離了婚,他馬家的房子、地、家產,都該歸蘭姑娘,反正他馬文昌也不回來,孩子不是還得蘭姑娘養?家不是還得蘭姑娘撐?

    女幹部笑著,瞧著我娘的臉。村長的意見咋樣?

    我憑啥霸佔他馬家的家業?現在解放了,有口飯吃就行,我可不想當財主。真跟他離了婚,我只要狗娃俺倆的地,只要俺娘兒倆的房子,夠生活就行,我不想再替他馬家操心。

    小叔跑過來,站在門口大嚷,我咋辦?老五叔咋辦?

    娘擋住他,不讓他進屋。文盛,跟你說過了,你別摻攪。

    小叔跳著腳嚷,我是人不是?老五叔是人不是?

    娘一手擋住他,一手撩起大襟擦淚。

    村長說,這麼多年了,也該叫你蘭姐輕鬆點。你跟老五叔自己過不就行了?

    臨走的時候,女幹部說,馬肖氏,給自己起個名字吧,新社會嘛,封建名字別叫了。

    娘說,我有名字,我叫肖芝蘭。

    好,好。叫肖芝蘭好,把戶口冊上的馬肖氏改了吧。

    廟會開始那天,獅子、龍燈給各家軍屬賀節。鑼鼓敲到我家門口,玩獅子的人手指蜷進嘴裡打著呼哨,牽著獅子頭喊:「軍屬門前掛紅燈!——喂——呀!萬丈高樓平地升!——喂——呀!金獅子一躥——四季平安——」

    娘把幾盒香煙遞給耍三股叉的人,文盛小叔板著臉說,快走吧!以後別來了,這兒不是軍屬了!門口的人還沒回過神,他已經砰砰啪啪把大門關上了。

    娘沒去趕會,我也沒去趕會。小叔在火盆邊給我燒銀杏。他用鐵筷子在火裡扒個坑,丟下一顆銀杏,不大一會兒,砰的一聲,銀杏爆開了。他把綠色的果肉捏出來,吹著,填進我嘴裡。

    我看見小叔在流眼淚,就把嘴裡的銀杏肉掏出一點往他嘴裡抿。

    娘說,別哭,文盛,咱們該咋過還咋過。

    小叔哇一下大哭起來。娘從袖筒裡掏出帕子遞給他,跟你說不哭嘛!有啥哭的!這麼多年,那個不講理的管過家嗎?誰指望過他?

    父親離婚對我的生活並沒太大影響。我和娘還住在原來的屋裡,睡在原來的床上。娘還是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在織布機上織布,有時候坐在屋簷下納鞋底。她和小叔、老五爺分了家,可我們還在一起吃飯,一起幹活。老五爺還是喂牲口、犁地,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有一天我發現門頭上的軍屬牌兒不見了,我說,咱家門上的軍屬牌呢?

    小叔說,我把它摘下來扔了。

    過年還有人來給咱拜年嗎?

    誰稀罕他那一捆蔥蒜?叫他們來幹啥?關著門自己吃肉,吃得更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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