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行動 第39章 走出峽江 (1)
    離別的夜晚

    別了,三峽。明天我們就要永遠地離開你,到一個陌生的新地方,去建新的家園。

    別了,三峽。明天我們就要踏上遷徙的旅程,一百里,二百里……一千里,也許再不會與秀美的三峽相伴,更聽不到三峽的清風和水聲。

    別了,我的三峽,我的至愛。

    別了,我的三峽,我的生命。

    …………

    千萬不要以為上面的這些話是我這個作家寫的。

    它是我一路採訪時,從行將離開故土的那些三峽移民們口中不經意聽到的。

    那是詩,那是歌,那是滾燙的眼淚和離別的心聲……

    「來,喝一杯!看得起我,你就把它喝了!」在一位移民家,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端起滿滿的一碗自釀的米酒非要我喝。

    雖然我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無法拒絕。因為我聽說,有位移民在臨別三峽的最後一個晚上請一位幹部上家喝酒被拒絕,他把那幹部狠狠打了一拳,咬著牙說:「你還是幹部嗎,你不想看到老子當三峽移民光榮啊?你不想看老子將來還要回來看三峽大壩啊?」

    喝!喝喝!幾乎所有外遷的移民都要在最後的日子裡,在自家的老房子前辦上幾桌酒席,請來村上的鄉親和鄰近的親戚吃上一頓「離別宴」。

    男人們喝著酒,嚼口辣椒。

    女人們嚼著辣椒,喝口酒。

    峽江人,離不開酒,是因為江邊和山裡的濕氣重,雨水多。這是祖輩傳下的習性,雖然今天已不怎麼打魚和拉縴了,但沒有酒的日子絕不是峽江人的生活。

    峽江人,離不開辣子,沒有辣子就不是三峽人的性格和脾氣了。

    移民們知道,從明天開始,他們遷徙的新地方,多數不會再有那麼多辣子等著他們。新生活環境和文化,逼迫他們有朝一日改變吃辣子的習慣,也許他們最後一代人還留下這吃辣的習性。孩子們容易變化,容易被麥當勞、肯德基所誘惑。而這種誘惑即便再過10年20年才發生,他們的母親還是非常的害怕。

    老人們知道不會再有機會回三峽,峽江風吹硬的一把老骨頭,到了新地方興許根本經不起那種汽車聲和迪斯科聲交雜的現代文明風的吹打,不幾年就酥軟了。於是他們默默地坐在晚風吹拂的江邊,時而低頭傾聽著洶湧的江濤聲,時而抬頭遙望神女峰掩蔽的點點繁星與縷縷月光……

    壯年們知道興許還有日子回到三峽,但那時的他們只能當三峽水庫的旅遊者或大壩的參觀者了。那時大江的風、大江的潮,甚至連路邊的辣子都對他們陌生了。他們端著大碗,一次又一次地痛飲,誰都勸不住他們——他們要喝個夠,喝到天明,喝到遠遷的「移民船」起程……

    婦女們知道三峽從此只屬於她們跟別人閒聊時的話題,那圓圓的背簍、長長的扁擔,即使帶到新家,也只能掛在牆上作為對子孫講述家史的道具。於是她們把最後一個晚上的時間全部用在整理那些帶不走的東西上,因為這好讓過去自己特別珍愛的用具能體體面面地留給本鄉那些不走的親戚朋友們……

    孩子們是最興奮的一族,他們不知道大人在想什麼,只知道這個晚上一向管得嚴厲的父母們也會放任他們到處亂蹦亂跳去。於是他們顯得格外活躍,藏貓的、鑽桌的,甚至還有的在那些空空如也的舊房子牆上用毛筆或彩筆,無拘無束地塗抹著,畫著汽車,畫著高樓,畫著火箭,畫著他們對明天的所有憧憬與希望……

    最後的夜晚是美麗的、迷人的;是豐富的、多彩的。

    最後的夜晚又是苦澀的、沉悶的;是傷感的、淒涼的。

    那一夜的移民故事特別地多,也特別地緊張和躁動,讓人感覺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移民福生家的酒席上「乒乒乓乓」亂響一氣,接著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罵和抄家什的聲音。劍已出鞘,人們為一對同胞兄弟的恩仇捏著一把冷汗,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出意外——

    「幾十年了,你孝敬過父母一次像樣的飯菜嗎?」明天就要走了的福生終於把悶在心頭幾十年的話說出了。

    「哥,你有種!今天你這一拳算打醒我了。今後我要是再敢對父母不盡孝心,你回來把我往長江裡扔,我絕不會探一下頭!來!哥,嫂,我敬你們一杯。謝謝你們臨走時給我一個清醒的機會!」

    福生與彆扭了近30年的弟弟抱在了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原本一個跟大兒子走的老父親,一個跟小兒子留下來的老母親,也摟在一起又哭又笑起來。老兩口在月光下合計暫時都留在三峽,等大兒子新家安頓好,明年再一起上江蘇去。

    「來來,祝賀你們全家安康幸福!」鎮幹部和村民們,紛紛過來舉杯祝福。

    「走走,你們男人回家喝酒去!」這一夜的大寧河屬於女人們,幾個在水中游泳的男人被一群明天要走的女移民趕上了岸,趕回了家。

    「姐妹們,別那麼羞羞答答了!脫!全脫!今晚上我們女人也要瀟灑瀟灑嘛!咯咯咯……」一位臉蛋漂亮、身體豐腴的小媳婦乾淨利索地從上到下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然後給其她姐妹們一個個扒光。

    「哎喲,你慢點行不?像男人一樣要我咋啦?」有人尖著嗓門叫喊起來。

    於是水面上又傳來一陣歡笑。

    村上的男人說,今晚的女人最可愛,也最攪他們的心。瞧她們一個比一個無拘無束地赤條著身子在水中嬉鬧取樂,並不時撫摸和欣賞著自己和別人的婀娜多姿的身材與體態。

    這一夜,河灘上比村頭更熱鬧,更歡快。女人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自由自在,她們彷彿想把自己的身體溶化於母親河裡,又彷彿要將身上留下的汗漬與奶漬洗個清澈,以便在新的家園讓另一些男人們看看她們這些峽江女是怎樣的秀美與清純!

    「喂喂,岸上有人偷看!」有個姑娘突然發現「情況」。

    「哪個?嗨,肯定是只不會叫的饞貓。別理他,咱只管開心!」

    姐妹們裝作什麼都沒瞧見,照樣旁若無人地在水中和灘頭暢遊與玩耍。她們時而擊水嬉鬧,時而躍出水面展示丰韻,那幅「月下裸女戲水圖」,是此時的三峽最富情調的風景。

    月色下,深夜的小鎮街頭依然燈火輝煌,無論是明天要走的移民,還是留下後一批走的移民們,這一夜誰都沒有閉門熄燈的意思。男人們繼續暢飲著,女人們繼續嘮叨著,孩子們玩累了在母親的懷裡瞇一刻後又蹦跳去了。長長的小街上,突然傳來一陣沙啞而狂喊似的歌聲:

    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兒去

    明天我們要走了

    走了不知能不能再回來

    啊,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兒去

    我的心兒永遠隨著你

    你的身影在哪兒

    啊哈——你的身影在哪兒——

    「唉,狗寶這孩子怪可憐的,這一走,怕是再也招不回珍珍的魂了……」小鎮居民們聽著這熟悉而淒涼的歌聲,不無歎息。

    關於狗寶的故事,可以用三天三夜的時間來訴說,但誰也不願把故事的細節重複,因為那實在是叫小鎮居民不忍回憶的一幕……

    那一幕其實就是前兩個月的事。那一天正是狗寶與一位相親相愛數年的姑娘的新婚之日。入夜,狗寶剛剛謝別鎮上的那些喜歡起哄取鬧的小青年們,與新婚妻子開始洞房花燭夜,忽然,外面雷聲隆隆,隨即大雨傾盆。

    「泥石流啦!快出門逃命啊——」

    不知是誰第一個打破了雨夜的寂靜,喊出了一聲駭人的尖叫。山區居民不怕虎不怕狼,就怕泥石流,只要聽到泥石流,便會驚慌失措。

    「跑啊!快跑啊——」

    居民們紛紛從房屋中奔跑出來,有住樓房的人竟然裹起被子直往下跳——那一刻就是在與生命競爭時間!

    「狗寶,好像外面有人在叫喚?你聽聽……」新娘推醒新郎。

    狗寶定了定神,似乎感覺耳邊有人聲。「準是我的那幾個調皮朋友在門外偷聽我們的洞房,別管它,睡我們的。」狗寶一把摟過新娘,重新回到了如醉的夢境。

    「不對,狗寶,好像外面出什麼事啦!你快去看看!快出去看看!」這回狗寶被新娘徹底地弄醒了。他側耳一聽:可不,外面有哭喊聲!

    狗寶顧不得穿上外衣,「噌」地從床上蹦起來,當他打開房門的那一瞬,就聽對面的鄰居大聲向他喊道:「狗寶快跑啊!快快!」狗寶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只聽身後一個極其可怕的聲音「轟隆隆——」地朝他壓來。

    「壞了,泥石流!」狗寶剛剛意識到,就見腳跟下一條滾滾而來的「巨龍」已躥進他的房屋。狗寶下意識地往上一跳,然後又連蹦三下,飛步攀上了房屋前的一棵樹上。

    「珍珍!」狗寶拚命地喊著仍在屋裡的新娘,可未等他喊出第二聲,那奔騰的泥石流已像頭兇猛的野獸,將房屋和小鎮的大半條街全都吞沒了……

    「珍珍!珍珍——」狗寶的嗓門喊啞了,也無法將埋在幾丈深的泥石流下的新娘喚醒。

    這是一場誰也沒有料到的災害,它無情地吞沒了小鎮上二十多戶居民的財產。最慘的自然是狗寶,他不僅失去了房屋,更讓他悲痛的是失去了新婚妻子。「你們摸摸,我身上還有她的體溫呀!」狗寶流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讓鄉親們摸著自己的衣衫,直到聲音徹底地沙啞……

    小鎮居民知道,狗寶原本打算是在後年結婚的,因為三峽移民,他把與珍珍的婚期提前了兩年,為的是能夠與心愛的人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建設新家園。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改變了他的一切。然而三峽移民是不可改變的。狗寶從此在每晚夜深人靜時,在月光下拖著長長的身影,沿著小鎮的街道,用沙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著自編的歌兒,在不懈地尋覓著新娘的魂兒……

    這是離別三峽的最後一個夜晚,狗寶依舊唱著沙啞的歌兒,在長長的小鎮街頭走了一遍又一遍。

    不一樣的是,這一夜他的身後多了幾位移民幹部。

    「你們別跟著我行不行?我想一個人呆著!」狗寶突然怒吼起來。

    幹部們悄然走開了。小街上再次響起狗寶那沙啞的歌聲……

    「媽媽啊,我明天不走了!」馮家的大人們正在興致勃勃地舉杯時,他們的娃兒突然哭起來。

    「這娃兒,啥子事嘛?」年輕的母親過來詢問道。

    「我的咪咪跑了,我明天不走了,我要跟咪咪一起留下,嗚嗚……」這娃兒,移民們在此當兒最忌諱的話她給說出來了!

    「死妹子!」母親憤憤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娃兒的臉上。

    娃兒不由大哭起來,這讓孩子的父親動了肝火:「幹什麼呀你!娃兒有啥子錯?咪咪是她的伴,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你不是不知道。憑啥子你抽她的臉?」

    「一隻死貓算個啥子事嘛!丟了就丟了,反正明天都要走了。瞅她的傷心樣,我死了她也未必這麼個樣!」女人白了一眼男人,將娃兒推到一邊。

    男人更火了:「你算個鳥?今晚不給娃兒把咪咪找到,明天老子也不走了!」

    「這個熊包,你看你像個娃兒似的,說話沒一點正經。」女人嘀咕道。

    「啥沒正經,告訴你,明天老子就是不走了!」

    「你不走就不走,到山上找個死婆娘再成個家得了!」

    「我成不成家關你屁事?」

    「我是不管!我不管你好跳進長江翻江倒海。呸!淹死你個狗日的!」

    「我淹死,你也不得有好!」

    男人和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相讓,最後酒桌倒,凳椅飛,兩人扭抱在一起廝打開了。

    「爸爸媽媽,你們別打了行不行?我不要咪咪了,嗚嗚……」娃兒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現在就行動。今晚不給娃兒找到小貓,你們就別來見我!」鄉長知道此事後,立即調來7名幹部,嚴厲地命令道。

    於是「搜貓」大行動開始。

    後來又有二十多個村民主動加入了行動隊伍,那陣勢在村上從未有過……經過幾個小時的緊張搜索,終於在一棵老樹底下發現了「咪咪」。

    「嘻嘻,咪咪,我們明天可以一起走啦!」娃兒破涕為笑。她的父親母親也高興地笑開了。

    「瞧,東方的太陽已經出來了。走,我們到新家去吧!」

    一家人手拉著手,一起向江邊的「移民船」大步走去。後面是那只蹦跳著的歡快小貓……

    平安江上行

    早晨8時。碼頭上鑼鼓喧天,人聲沸騰。由一千餘人組成的「移民船」就要離開峽江,隨長江之水一路東去。

    移民們個個胸前別著自己的「移民標籤」,上面有他們的名字,有他們原先的村鎮地址,也有他們新遷入地的家庭地址。從這小小的標籤上,可以看出有關部門工作之細緻。上船的那一刻太讓人難忘:八九十歲的老人,需要幾個人抬著;六七十歲的兄弟會在此刻相抱痛哭,通常他們是一個留在庫區,一個當了外遷移民;婦女們的哭聲幾乎沒有斷過,被感染的孩子們或拎著書包或牽著小狗小貓也在不停哭泣。只有那些二三十歲的男人們此刻默默不語,他們把目光投向老房子,投向舊城,投向滾滾東去的長江……

    鄉鎮幹部來了,縣委領導來了。他們多數是隨船而行,也有的前來向移民們作最後的道別。

    「鄉親們,你們過去是我們三峽人,以後還是我們三峽人!三峽永遠是你們的娘家,我們永遠是你們的娘家人!祝你們一路平安!我給大家鞠躬了!」縣長和書記畢恭畢敬地向每一位移民彎下腰,握過手。

    這些父母官的眼裡同樣噙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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