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行動 第16章 熱土家園 (1)
    峽江「石頭女」的情懷

    不知怎的,自見她第一面後,我一直認為她就是當年鐵凝筆下的那個「香雪」。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大多讀過二十多年前鐵凝發表在《青年文學》上的那篇成名作《哦,香雪》。我記得鐵凝筆下的那個小山村裡的香雪,提著小籃在火車軌道旁與同村的小夥伴們一起,爭著為一天一次路經她村邊的客車上的旅客們賣煮雞蛋的情景,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一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今天難以找到的那種中國式的山村女孩子徹徹底底的純情的美,那是我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自然魂魄中流淌的美。

    峽江邊的「香雪」名叫付紹妮,純純粹粹的一個農家女,純純粹粹的一個「三峽女」。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而付姓家族在她的家鄉是個大族。現在這裡的人十有八九要當移民了,要永遠地離開那個滋潤了他們祖祖輩輩生命的江邊沃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撕裂?

    人們都知道三峽的奇險之美,但未必都親身經歷和目睹過大江漲水最兇猛時在三峽江段呈現的驚天動地的景觀。那是水的雄性的充分顯示:浪起,兩岸猿啼;浪捲,天搖地抖。關於三峽之險,李白、杜甫和天下才子早已把能夠想到的最美妙的詞彙全都用盡了,我無法詳述,但我依然感到即使天下才子都用盡筆力,仍不能真正描繪出三峽之險之美。

    這就是三峽,這就是中國長江上游最壯麗的山水經典,當然也是世界最壯麗的山水經典。三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真正的可以無窮無盡地感受和想像的神聖峽谷。然而到過三峽的人,如果在巫山神女峰下稍作停留,再換船逆水而上,到峽江邊的另一條河流後,會有全然不同於大三峽的另一種感受,會與我一樣從心底深深地發出讚歎聲:這裡才是真正的美啊!

    這條河流名叫大寧河,是長江在巫峽時接納的第一大支流。它發源於陝西的終南山,流經150公里的崇山峻嶺和大大小小的峽谷,又一路上納清流接懸瀑匯溪澗,然後舒舒坦坦地在巫峽西口注入長江。許多人在走過三峽,驚歎自然險景後,面對一江與黃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濁巨浪,會情不自禁地對天長歎:要是長江之水又清又綠該多好啊!然而這幾乎是我們不可能看到的了。我們誰會想到過去的長江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同時誰會想到如今的長江沿途仍有無數條碧水清流在向它匯攏擁抱。雖然這種水景由於長江的黃色濁流力大無比、勢不可擋而難以察覺,但在長江與大寧河匯合之處的巫山城腳下仍清晰可見。這就是大寧河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

    從巫山轉船逆流而上到大寧河,一路河道更險、更窄、更曲,船在水中行進,你常為擦肩而過的兩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驚呼,又隨時為在清澈可見的河底上擱淺而擔憂,其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經驗的船老大可以讓你放心地穿梭峽江險流。這就是出峽又入峽、大峽套小峽的大寧河,其沿途有龍門、鐵棺、滴翠、剪刀、野豬等七峽。人們所說的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應讓小三峽的「小三峽」,就在大寧河段上。古人對大三峽留下了足有上萬首不朽的詩篇,但卻沒有對小三峽留下什麼筆墨。

    人們對小三峽的開發和認識是在今天方得以實現的。我本不想在本文中對三峽作任何景致上的描述,但寫到大寧河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崇拜自然的激情,這也是我體會到生活在這片美麗峽江邊的移民在不得不告別故鄉時那種戀戀不捨的情緒是何等纏綿複雜之緣故。

    借詩人公劉《小三峽印象》的詩句來訴說我對小三峽的那份崇拜吧:

    滴翠峽真個像兩匹其長無比的碧綠的錦緞,

    這樣的山色望久了眼珠子也會發藍……

    天上是誰織成白布又投入黑潭,

    化一條水龍本想泡軟肝膽卻只能潑濕衣衫……

    我當然不相信因果報應、陰陽輪轉,

    有的話,我一定做弄潮兒赤條條來往無掛牽;

    假如我居然這輩子造下了什麼孽冤,

    那就罰我變山羊吧,

    我要鑲嵌於這絕壁懸巖!

    公劉老對小三峽的癡戀,是期待自己能化作山羊而鑲嵌於大寧河上的絕壁懸崖。不過我更傾向於化作水中的魚兒,因為我更欣賞大寧河本來的那種水質之美。有人說大寧河像個隱居者,多少年來鮮為人知地流動著、存在著,然而大家並不知道它在進入長江之前的那份閒情逸致。而我認為大寧河是一個無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讓一切濁流變得自卑;她的純潔,可以讓一切骯髒退至地獄;她的美態,令任何人驚歎,腰的纖細處,柔軟輕曼;胸的豐滿處,其涓涓不息的乳汁總是供應著無數食盡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們的生息與繁衍。

    大寧河的水總是四季碧綠見底,水中的游魚,河邊的卵石,岸頭的沃土,構成了這裡寧靜而富饒的生活景致。

    付紹妮正是生長在這裡的一位農家少婦。在她接受我採訪時還剩下不多的時間裡就要離開這美麗的家鄉,成為真正的移民。

    付家有兄弟姐妹7個,他們都已經作為前期移民搬至他鄉,現在只剩下紹妮一個仍留在大寧河邊。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採訪,在她家的鄰居牆上有一道用紅色油漆刷寫的大字特別醒目:「二期水位——135米」。這樣的字在三峽庫區隨處可見,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時,你坐在遊船上也能不時看到聳立在兩岸山體上的同樣的文字。它向每一位三峽庫區的幹部和移民時刻提醒著這樣一件事,即長江三峽庫區將於2003年6月前蓄水至135米,而在這之下的兩岸居民必須搬遷他處。這是一道鋼的生命線,也是一條鐵的紀律線。誰也無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屆時將溢漲至此線,那時來的雖然是水,其實同樣是一條法律界線——違者不僅受到道義的懲罰,同時也將接受自然的拷打。

    付紹妮告訴我,她說她應該算是村上的年輕一代,20世紀80年代末就到過廣東等地打工,見過外面的世界。可是自從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技術人員在10年前標出那道紅線後,自己被確認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沒能安寧過。為了尋覓和挽留對大寧河的最後一份情感,她斷然在七屆全國人大通過三峽工程上馬決議的那天起,從廣東回到大寧河的家鄉,撥動起她童年時就不肯割捨的那份「石頭情」。

    「我知道一旦大壩建成,我們這兒那清澈碧綠的小三峽之水便不會再有了,奇景險峰也不再復還。我們的根都一起隨漲水而飄向遠方,生活和生命都會發生變化。這是無奈的,抗拒也沒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經有過的經歷和編織的夢:那時我們村上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上山下地去摘花,將自己打扮得美艷艷的。惟獨我不愛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寧河灘上去撿石頭玩。我開始只出於好奇,發現每次大水過後的河灘就變了樣,細細一看,原來是河灘邊的卵石翻了身,那一翻身整個河床就是另一番景致。這一發現叫我興奮不已。

    當我再低頭撿起一塊塊大小形狀各異的卵石時,更加驚詫地發現那石頭簡直是個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日』,有『人』有『牲』,有『雲』有『雨』……總之,天地人間有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找到同樣的卵石。那石頭可能是世界萬物的變體,可能是萬物世界的微縮,你只要說得出的東西,河灘上就能有什麼樣的石頭,只是需要你去仔細觀察,真心尋覓。這一發現讓我好不高興!我做夢也想讓自己變成河灘上的『石頭女』,想讓人間變成什麼樣,就美滋滋地變成什麼樣。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有本事了,因為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的一切……」付紹妮富有詩意地講述著她曾經破碎過的童年之夢。

    破碎的夢本該隨著歲月的磨礪而漸漸消逝,然而三峽工程使付紹妮這位農家女不僅沒有淡忘童年的夢,反而越發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長江水利工程委員會的工程技術人員到庫區進行移民人數和被淹實物統計,那用紅色油漆標出的淹沒水位的字樣在家門前醒目聳立起來後,付紹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再也不能安寧了,比女孩離開父母遠嫁他鄉還心神惶惶,心頭整天七上八下的……」

    在被確定為移民時,付紹妮沒像有的女孩那樣不是想法趕緊找個好一點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給一戶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選擇了與他人完全不一樣的路,那條路是她童年有過的夢,這夢便是她與大寧河同枕共眠的夢。

    那條路在彎彎的河灘上,那條路在清澈碧綠的河水的時退時漲間……

    從此開始,紮著辮子的付紹妮從早到晚只要一有空閒就獨自跑到河灘。她忽兒舉目峽江兩岸的青山神峰,忽兒伸手捧起一掬河水。每當此時,這位多情的農家女便會兩眼發濕……她說她曾多次將自己的身子融入大河之中,感覺是那麼舒展爽朗,於是乾脆赤身裸體潛入水中,這時身邊就會有無數小魚簇擁過來,在你身邊戲水玩耍,你自己彷彿也像一條魚兒,「其實很多時候我真的想變成一條魚兒,變成峽江水中的小魚兒,它們多麼幸福啊,無愁無憂,不用為庫水漲起而搬遷,美麗的峽江水永遠是它們的家園,永遠可以在戲水拍浪間歡歌跳舞。」

    她也曾有多少次在夕陽西斜後的傍晚,一個人來到河邊,脫下衣服,潛入水中,仰躺在水面上,舉月遙望星空,「這時候的我就特別想把自己變成瑤姬,她為大禹觸礁而死,最後落地生根在咱巫峽岸邊,變成巍峨聳立的神女峰而永遠駐在峽江。瑤姬以殉身換得與峽江相伴的精神同樣叫我神往。」

    啊,神女峰的故事經這位即將離家遠行的女移民之口一說,我更感覺在美麗傳說後面多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我知道三峽移民是國家定的政策,與法律連在一起,我們不能不走的。到時候不管什麼情況你都得離開。但誰能理解我對大寧河、對峽江邊的家園的那份深情?那份對自然美景和對祖先留下的有形和無形的遺產的留戀?你們外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我們對大寧河、對峽江的每一泓水、每一塊石頭、每一座山峰的那種留戀。我覺得自己的生命與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化成了一體。我潛入河水時,覺得自己就是河中的一條魚,那種舒坦,那種自由,那種歡欣,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當我上岸時,我覺得自己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氣而讓自己透體舒展滋潤,沒有別的意念。就是哪一天因父母之命非嫁人不可時,我的第一選擇是男方必須是大寧河邊的,神女峰峽江邊的。真的,我一直這樣想,才使我後來有了十餘年的『石頭情』……」

    付紹妮現在開設的已經遠近聞名的「奇石館」,就是她「石頭情」的結晶。當三峽移民的時間表定下後,付紹妮不顧家人的反對,不顧村裡人的冷嘲熱諷,開始了撿石頭的「留夢生涯」——她自己解釋:對三峽移民來說,斷夢和碎夢都不可取,惟獨留夢是可以做到的。留夢裡包含著對過去的懷戀,也包含著對未來的某種期待。

    有首詩這樣寫道:河灘上的石頭最能試金,無動於衷者踩著它走,有情有義者拾它而起,拾起者愛戀收藏者是真正的詩人。

    付紹妮應該是位不寫詩的詩人,因為她是真正的拾石者。不僅如此,她對生活和自然的理解以及抒發內心感覺時的那縷縷情絲,其實就是詩。

    石頭歷來造就詩人。峽江邊的石頭更能造就偉大的詩人。

    在村裡人不停地把家中一切可以拆卸的東西搬運出去的時候,付紹妮則將一筐筐石頭背回到家裡,然後逐一整理,排列編號,對其中上乘之品甚至還不惜從櫃子裡取出最好的新衣布匹將它裹包得嚴嚴實實。

    有人見後笑她,說:「妮妮你把石頭護得那麼好,是不是以後做嫁妝呀?」

    紹妮回答:「可能吧!」

    有人說:「你紹妮不繡花不做工,專門撿些石頭回家,想靠啃石頭過日子呀?」

    紹妮回答:「我啃石頭比啃饅頭更有滋味。」

    有人長歎說:「現在移民要搬遷了,家裡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多換幾個錢就是最實際的『補虧』,你妮妮整天弄石頭能弄出個金蛋蛋來?」

    紹妮回答:「我的這些石頭個個都是金蛋蛋。」

    村裡村外的人都歎氣了:「唉,瞧,移民搬遷把咱妮妮這麼好的娃兒都整成瘋子了……」

    「誰說我瘋了?我好著呢!」紹妮站起身,挺著胸,一臉燦爛地對大夥兒說。

    「可不,她不像是瘋了嘛!」人們好奇地等待這迷上石頭的娃兒下一個出的是什麼怪招。

    有一天,一位外地來「小三峽」旅遊的客人路過付紹妮的家,見她正在弄石頭,便好奇地湊過來觀看,這一看不打緊,那老兄的眼珠子就差沒被五彩繽紛的石頭給勾出來。

    「太神奇了!哪兒撿到的?」

    「就在咱大寧河灘上。」

    「你能賣幾塊給我嗎?」

    「賣?」

    「嗯。」

    「可……可我不是為了賣才撿的呀!」

    「不賣?你別騙我了,不為賣,你撿這麼多石頭幹啥呀?是收藏?你們農民也收藏?哈哈哈,你逗我,你們連吃飯都要靠到廣東打工掙的錢來維持,還搞啥收藏?

    這回付紹妮有些來火了,「告訴你,這石頭我就是不賣!有了它,我口袋裡也會感到沉沉的,肚子也不覺餓的。」

    外鄉人發怵了,半天不明白這峽江邊還有這樣不懂「世故」的農家女,便悻悻地走了。

    付紹妮因此哭了半天,她為自己這份不被人理解的故土之戀而痛苦悲傷。可哭過後她冷靜思忖起來:人家對咱石頭感興趣想買也沒啥子錯,要是真的能將自己對故鄉的這份「石頭情」分享給別人,讓天下的人能更多地瞭解大江三峽,也是一件好事嘛!

    姑娘想通了,突然感到自己那份孤獨的戀情多了一方天地。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