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第18章 死而復生的元帥前妻 (3)
    但紅軍畢竟是失利了。由於戰爭形勢日益緊迫,黨校提前結束了學業。結業前,我們班的一部分同學,被指派到福建蒲田一帶工作實踐了一個多月。之後,我回到江西,省委組織部長蔡暢將我分配到石城縣委擔任婦女部長。

    這一年,我與陳毅除了通信,極少有見面的機會。我自己工作越來越忙乎,他卻在槍林彈雨中過日子,這樣,夫妻之間的兒女情象樹上慢慢紅透的五月楊梅。

    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失利。紅軍隊伍損失慘重,根據地被敵人擠牙膏般一點點擠掉了。

    9月下旬的一天,石城縣委指派我下鄉動員群眾把糧食藏起來。十幾天過後,我完成任務趕回縣委,走進縣委大院便覺得情況異常。

    兩旁不見了戴紅袖套的哨兵,院子空蕩蕩的。屋內,縣委書記肖習友拖著一條被槍彈打瘸的腿,正將一摞文件丟入火盆。他直起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說。

    我擦把臉上的汗,問道;「老肖,到底怎麼啦?」「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了。」肖習友說著,淚水滾滾落下:「紅軍主力不知去了哪兒,一下子全走光了。上午,接到省委命令,石城縣委立即解散。」「解散?那麼,其他同志哪裡去了呢?」我不免著急起來。

    「都已經分頭撤離,到西山坳阻擊敵人。白軍有一支隊伍正向這裡進犯,情勢危急,我們也得馬上離開這兒。要不然。便走不脫了。」肖習友燒燬文件,把駁殼槍從腰間退出來,壓滿子彈提在手上:「我還得去看看縣分隊的同志,也許會和他們在一起打游擊。你抄近道去瑞金中央報到,你愛人可能還在那裡等你。」「真的,那我這就走了!」我高興得跳起來,一想,不宜高興,又說:「要不要我留下來,跟你們一起打游擊。」「算啦,月明同志。」肖習友側耳聽聽城外的槍聲。槍聲裡夾雜著隆隆的炮聲,他急忙道;「反動派人多勢眾,連大炮都用上了,縣分隊肯定抵不住,月明,你趕快走吧!」與肖習友分了手,我急匆匆跑出縣城,剛衝出城門不遠,迎頭就碰上一隊白軍。

    幾個白軍端槍乒乒乓乓地放了幾槍;那個白軍頭目張嘴大罵:「媽勒格!不許開槍,蠻標緻的婦娘子,追!抓活的有賞!」仗著道路熟悉,我趕緊衝過小溪,朝旁邊的山包跑去。一拐彎,我便一頭鑽入一座樹林。

    後面的匪軍眼看捉不著我,就放起了排槍。

    一株紫荊樹下,我被野籐絆倒了。一排子彈射了過來,把幾棵茅草攔腰打斷。一隻受驚飛起的野雞中了彈,在地上撲騰,血一點一點地灑落。

    我驚出一身冷汗,一顆子彈從我胳肢窩下穿過,把衣衫打了個洞。

    在石坡頂上,我看見了幾個同志的屍體。大概也是與白軍正面碰上的。有一個年輕人被槍彈打中肚子,腸子拖在地上一米多長,死了,他還大瞪著眼睛,咬牙切齒。

    我忙折了些松枝蓋在他們身上。

    太陽一點一點地落山。坳口,有只早早出來溜躂的餓狼,在那兒怕人地叫。

    我的淚水流了下來……

    夜色灰濛濛的,我獨個兒趕著夜路。

    已經數月未與陳毅見面了。前幾日,忽然收到他輾轉寄來的一封信,他說他很好,在前方領兵打仗,叫我遇事聽從組織安排。

    第二天拂曉,我抄小路來到中央所在地瑞金。

    這裡的氣氛顯得格外緊張。城外的山頭挖滿戰壕,一隊隊紅軍戰士,正揮汗如雨地挖築工事。

    幾十里外,隱隱約約傳來激戰的槍炮聲。

    城門口的哨兵吆喝著,不允許我靠前。從崗哨棚跑出幾個戰士,圍著我檢查。

    證件丟失了,我暗暗吃了一驚。我清楚,中央駐地的保衛制度是非常嚴格的,尤其在這種時候,我仍不停地在身上掏呀掏,希望有奇跡。

    幾個戰士見狀退開數米,警惕地端起了槍。一個班長模樣的厲聲問道;「你是哪部分的?幹什麼的?做什麼弄成這個鬼樣子?」「我是石城縣委婦女部長,剛突圍出來。」這時,一個戰士認出了我,說我是會唱興國山歌的地方同志。的確,在石城縣,我慰問過不少紅軍隊伍。

    他們把我放入城。城內更加忙亂,許多簡易馬車裝載著各類笨重的物體。擔架隊來往穿梭。時不時有騎馬的傳令兵流星般地奔過去。

    中央辦事處設在東街口的一個大詞堂內。

    毛澤覃和梁柏台一前一後地走出來。我不認得梁柏台,但跟毛澤覃相熟,因為他過去常找陳毅商量事情。這時,毛澤覃看見我忙站住了,說他們剛去看望了陳毅,陳毅的樣子不好看,心情也不好,要我見著他不必吃驚。

    「陳毅出了什麼事?」我聽出對方話中有話。

    毛澤覃為難地擺擺手,扯扯梁柏台的袖子,趕緊走開。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進去。

    相見亦是相別,陣前分離竟成永訣陳毅的心情確實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了。

    8月28日,江西軍區司令員兼紅軍西方軍總指揮陳毅,在興國老營盤指揮戰鬥時大腿負傷,送往紅軍醫院治療。一個半月過去了,傷勢並無好轉,左腿大腿的傷口中,仍不斷發現碎骨片。作為瞭解戰爭全局的紅軍高級將領,陳毅心急如焚,他知道,革命進入了非常時期,紅色政權的生存,每一天都可能出現顛覆,都會影響到紅軍以及自己的生存。可是,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傷口遲遲不見好轉。他要求醫院給予X光檢查,醫生卻以種種理由推諉:X光機出了故障;沒有電源;電池太弱……

    屋外,陣陣喧鬧聲、口令聲、軍號聲響成一片。顯然發生了什麼情況,紅軍正在採取新的行動,但陳毅什麼也不知道,他被蒙在鼓裡。

    1934年10月9日,——陰曆狗(甲戌)年九月初二。陳毅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

    這天,陳毅煩躁不安,在床上輾轉反覆。這時,周恩來副主席來看望他,周恩來告訴了他紅軍即將長征的消息。陳毅證實了自己的預感。紅軍遭到了慘重的失敗,面臨著艱險的撤退。

    陳毅被告知:中央決定,陳毅不隨主力紅軍撤退,他留下來在蘇區指揮軍事行動……中央決定,留下來的同志,受中央分局和中央軍區領導。由項英同志任書記和中央軍區司令員兼政委,主持全盤工作;陳潭秋任組織部長;汪金祥任保衛局長;賀昌任中央軍區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陳毅任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梁柏台任副主任……

    「你的傷口怎樣?」周恩來關切地問到他的傷勢。陳毅之所以留下,正是因為大腿重傷無法長征。

    「不行,至今還在流膿流血,膿血裡有碎骨頭,傷勢根本沒有好轉。」陳毅談到傷勢就十分生氣,又一次提到拍X光的事情。說自己一直要求拍個X光片,但醫生們卻沒有給他拍。

    周恩來立即去找有關部門交涉。在周恩來的直接干預下一切暢通無阻。這時,X光機器和片子等,都已經包裝好準備撤離。在周恩來的命令下重新打開包裝,因為沒有電源,戰士們受命把無線電台備用的汽油發電機運到醫院,專門給陳毅拍了X光片子。

    周恩來走後,博古也來醫院看望陳毅。詢問對留下來有什麼意見。

    陳毅正窩著一肚皮火,對周恩來他不能發火,對博古就不同。他硬梆梆地責問:「你們要走,不說我也知道。但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陳毅被迫留下來了,惡運在等待著每一個留下來的人。陳毅的心裡並不痛快。

    就在此時,賴月明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了瑞金。

    一名衛兵,把我領到一個房間,我掀開竹編門簾,但見不大的房內擺著一張床,夏布蚊帳撩開,陳毅歪坐在床上。從床上垂下一根綁帶,把他一條裹滿紗布的腿吊了起來,他的一條腿墊著書,正在認真批閱文件。

    「陳毅,你……」我叫道。

    陳毅「唔」了一聲,登時抬起頭,兩道粗眉上下抖動,手兒一顫,鉛筆尖卡嚓斷了。他驚喜地叫起來:「月明,是你!回來啦,好啊!唷,這可不好,你一定趕夜路了,你看霧把衣服都打濕了。快脫下來,換套干的,不要著涼了。」我走近了幾步,一頭伏在他身上,淚水滾出來了。我抬起一隻手無力地敲著他的胸膛:「你騙我,你騙我啊!你身上掛了花,寫信還騙我沒有出事,叫我安心工作。你做什麼瞞著我?」他的喉嚨咕嚨一聲,說不出話來,伸出手掌在我背上撫弄著,過了許久才說:「不要哭嘛,月明呵,傷就傷著了,結塊疤算什麼?馬克思不講情面,次次不收我吶。

    嘿嘿,信不信呢?好好,聽著,腿是上個月,在興國老營盤河邊讓白狗子打著的,如果告訴你,一定會哭鼻子的,怎麼能夠好好工作?!月明呵,你在石城地方工作.我在前線打仗,夫妻彼此都思念嘛,陳毅也是人吶……」「陳毅……」我無可奈何,擦去臉上的淚水,「這下好了,我們總算團圓啦,在一起不離開。你受傷要人照顧,跟組織上說說,我侍候你。」「哎,要不得,要不得喲。我說嘛,你還是小鬼。」他笑起來,替我揩乾淨眼角的淚痕,順勢在我微翹的鼻子上刮了一把:「腿麼,會好的,沒傷著骨頭;醫生把子彈挖出來了,很快會好的。

    情況緊急,我隨時要走嘛。」我止住哭,低頭要瞧他的傷口,他不同意。我只好坐著望著他。他也看著我。過了會,我吁了口氣,把身子挨著他,扯下他一顆快掉的扣子,一邊掏出針線釘上,一邊問道;「陳毅,好久不見李富春大哥和蔡暢大姐,他們現在哪裡去了呢?」「江西省委的同志從寧都轉移了,前天蔡暢同志派人給你捎來一樣好東西呢,我說月明,這個大媒人還惦記你哩。」我接過他送來的一個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青絲呢布,壓著一封蔡暢寫給我的信。我的眼圈又潮濕了:「唉,蔡大姐是個熱心人哩。陳毅,我們該怎麼謝謝她呢?……」這樣,我便守在陳毅身邊,整整呆了十天。

    這段日子,陳毅雖然負了傷,卻對我格外好。他不止一次問我想吃什麼,然後叫伙夫搞好送進來,逼著我當面吃掉。我覺察他有異樣,問他又不回答。有幾個中央首長來看他,和他商量問題,他都藉機把我支開。

    紙包不住火。第七日,我便清楚了。我做夢也想不到,從石城趕回瑞金,好不容易跟丈夫見了面,竟也是與他分離的時候。

    他告訴我,敵人越來越近,紅軍主力馬上就要撤退到很遠的地方。所以,組織上決定,動員一批紅軍家屬和一些傷病員,留居地方堅持革命鬥爭。作為留下的紅軍家屬,我便是其中一員。

    他的話未完,我便摟著他失聲痛哭。因為那時,戰鬥失利的消息頻頻傳來,不堪設想的結局,像磨盤一般壓在革命者的心頭。這時,我深知戰爭的殘酷性,分離意味著什麼。

    我想起來就哭。幾天中幾次哭昏過去,又由迷糊中再次哭醒。

    陳毅也哭了,陪著我流淚。我苦苦哀求他,請求組織把我留在部隊,我生是紅軍人,死也做個紅軍鬼。

    說著說著,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起來,月明同志,快起來!」陳毅氣得喊了起來:「不行,說什麼也不行的。你不能跟著我,更不能拖累組織。月明同志,你的老家在興國,可以利用這個條件回老家去,堅持革命鬥爭。這是組織的決定,月明同志,你是共產黨員,是要無條件聽從組織決定的。紅軍離開後,反動派一定會血洗蘇區。你要堅持下去,在白色恐怖中,以共產黨人的信念去工作,去撒播革命火種,喚醒廣大群眾進入鬥爭行列。」「不,不啊!陳毅,我的老天!」我絕望地喊了起來,瘋一般抓起他床頭的手槍。陳毅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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