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56章 第九章 (5)
    宋長玉有些不好意思,說:「楊師傅,您說高了。水塔早就該建,您看是不是建得有些晚了?」楊師傅說:「晚什麼,我看不晚。我打聽了一下,周圍村莊建水塔的還沒有,紅煤廠是第一家。看這個架勢,以後這個地方的人都得建水塔,都得吃深層地下水。」

    「說到這兒,楊師傅我正想問您呢,您說咱們這裡水位下降跟建礦采煤有沒有關係?」

    楊師傅的表情嚴肅起來,向山上看了一眼,目光像是懷想遠方,又像是面對未來,說:「長玉,你問到這個話了,我不能不跟你說實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只是沒得著機會。在礦上呢,咱倆是工友。你來到紅煤廠呢,按輩數我比你長一輩。咱們倆一直不錯,有些話如果不跟你說,有點兒對不起你。剛才你問水位下降跟建礦采煤有沒有關係,我敢說肯定有關係。不光是咱們紅煤廠,在全國各地,只要哪兒建了煤礦,那兒的地底一掏空,地面的水必然會消失,地下水位也會下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些山裡人家因開礦斷水,人沒法生活,都從山裡遷出來了。」說到這裡,楊師傅搖了搖頭,說:「我想跟你說的還不是這個。」

    宋長玉看出楊師傅似有重要的話,他的表情也不知不覺有些緊張,說:「楊師傅,咱倆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你儘管說,沒關係的。」

    「我總覺得你這個礦井底下有一窩子水,不知在哪裡窩著,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躥出來,一躥出來水就不會小,就不得了。你應該知道,這個井舊社會就采過煤,井下留的會有老空區,水一般都在老空區裡積著,越積越多,包皮越來越薄,沒人碰它倒還罷了,一旦把它的包皮碰破,一窩子水一下子就會流出來。不知道你注意看過報道沒有,這兩年我是專門注意過,全國煤礦這兒透水,那兒透水,因山洪暴發淹井的很少,河床****淹井的也不多,多是因老空區積水突然暴發,造成透水事故。」

    宋長玉說:「您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今後我真得要注意了。」

    「水小不怕,就怕水大,大水一出來,比成群的老虎出籠還厲害。你最好請大礦的工程技術人員幫你探探,聽說他們有專門探水的傢伙,隔著幾十米上百米,就能把水探出來。探到哪兒有水,你的巷道就別往哪兒走了。」

    「怎麼探?從地面往下打鑽嗎?」

    「不是,聽說是在井底下探。我也說不大清楚,你問問大礦的工程師就知道了。要不我回礦幫你問問。」

    「不用了,等水塔建得差不多了,我去請一個工程師來,好好跟他請教請教。」

    說來楊新聲師傅的話還是未能引起宋長玉的足夠重視,也許宋長玉存在著僥倖心理,水塔剛建了一半,宋長玉說了請工程師還沒請,井下就透水了。井下透水是在太陽剛剛落山時發生的,井下一透水,紅煤廠煤礦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季節到了秋天,地裡的莊稼已經成熟,樹上的葉子也開始變厚。因為缺水,水稻是種不成了。但紅煤廠的村民不會讓土地閒著,每塊土地都種上了莊稼,有玉米、谷子、大豆、紅薯,還有高粱。應該說今年的莊稼長得還可以,該綠的時候綠得濃濃的,該黃的時候葉子漸漸掛了金色。再過三天就是中秋節,農人對中秋節歷來很重視,他們預備下了笑得咧開嘴的石榴,還有肚子像彌勒佛的肚皮一樣的大柿子,準備月圓時分和月餅一塊兒吃。當年的小雞也可以吃了,那是真正的筍雞,連雞的腿骨都嫩得跟春筍一樣。有的人家是把待殺的筍雞圈定了,開始給筍雞加餐,對筍雞實行雞道主義的優惠政策。太陽落下去了,炊煙升起來了,縷縷炊煙在屋山、村街繚繞,炊煙裡有一種承接性的、由來已久的香味兒。紅煤廠有煤,但不少人家還是習慣燒柴草做飯,他們認為燒柴草做出的飯香。買煤要花錢,燒柴草不用花錢。天一落黑,雞是不再叫了,村裡村外,這家那院,偶爾叫一聲的有牛,有羊。牛羊的叫聲一成不變,牛的叫聲還是那樣古老,厚道;羊的叫聲還是這般家常,親切。這些家畜的叫聲不會使村子變得喧鬧,反而使村子顯得寧靜。

    井下透水,好像跟村裡沒什麼關係似的,並沒有打破村裡的寧靜。一聽說透水,宋長玉的第一反應跟許多窯主一樣,不是向有關管理部門報告情況,不是請求救援,也不是馬上組織礦上的人員下井救人,而是命人把礦上的大門關上,對外封鎖消息。第一個向宋長玉報告透水消息的是一個從井下逃出來的監工,監工臉色慘白,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他說:「礦長,礦長,不好了,透水了,井下透水了!」

    宋長玉一驚,馬上想到楊師傅對他說過的話,問:「水大不大?」

    監工說:「水大得很,哇哇叫著,在後面追我們,要不是我們跑得快,就被水頭衝倒了!」

    跟監工一塊兒逃出來的還有四個民工,他們都說水大得很,大得很。他們渾身哆嗦著,都把自己的礦帽取下來,像抱著自己的性命一樣把礦帽緊緊抱在懷裡。膠殼帽的外形很像一個人的頭蓋骨,只是比頭蓋骨略大一號。他們的人頭差一點兒就變成了礦帽一樣的頭蓋骨。明志強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支煙,他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不是把煙卷捏彎,就是煙卷掉在了地上。他們是跟監工乘一個鐵罐上來的,通常情況下,鐵罐提升一次只能乘坐兩個人,這次鐵罐裡卻塞進了五個人。

    宋長玉問監工:「井下還有多少人?」

    監工搖頭說不知道。

    「走,到井口看看去!」宋長玉沒忘了對明志強交代,「你馬上去把大門鎖上,礦裡的人不許出去,礦外的人不許進來,也不許任何人往外面打電話!」

    他們來到井口,見鐵罐裡又提上來四個人,四個人的衣服都水淋淋的。其中一個人不但丟了礦帽,連鞋也跑丟了,他一從鐵罐裡出來,就沖宋長玉跪下了,說:「礦長,快派人救救我兒子吧,我兒子還在井下沒出來呢!」說著就哭了。

    宋長玉讓他快起來,說:「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人。」他問井底還有人沒有。

    一個民工說,沒看見後面有人,他們爬進鐵罐時,大水已經把巷道灌滿了,淹沒了,連井筒子裡都有了水,他們踩著水,費了好大勁兒才爬進鐵罐裡。

    這時有兩個包工頭也到井口來了,宋長玉招呼一個包工頭說:「咱們兩個下去看看!」

    包工頭答應了跟宋長玉一塊兒下去,但又說:「我看還是先把空罐放下去吧,萬一井底有人,還可以爬進罐裡提上來,咱們佔了空罐的位置反而不好。」

    宋長玉覺得包工頭說得有道理,就讓絞車司機把空罐放了下去。鐵罐本身的自重相當重,絞車是利用鐵罐的墜力往井底放鐵罐,絞車的鋼絲繩上有一段用紅漆打上的記號,記號一在司機眼前出現,並到了固定位置,就表明鐵罐落到底了。可今天鋼絲繩上的紅漆記號離固定位置還有兩三米遠,就不往前走了,從滑輪上垂進井筒裡的鋼絲繩有些鬆弛,還有些彎曲,這表明鐵罐在水裡漂起來了,井筒子裡確實有了水。宋長玉讓絞車司機把絞車剎死,兩眼瞅著鋼絲繩,看有沒有動靜,若鋼絲繩晃動或繃緊,說明還有人利用鐵罐求生,或已經爬進鐵罐裡去了。

    然而鋼絲繩死蛇般向呼呼冒涼氣的井筒裡垂著,半天一動不動。宋長玉讓絞車司機把鐵罐提上來,鐵罐裡空空的,連根人毛都沒有,只有鐵罐的沿口爬著幾隻被水浸得濕漉漉的白毛老鼠。那些白毛老鼠大概從來沒見過井上的世界,一時驚恐萬狀,茫然無措,鐵罐明明提上來了,它們還趴在鐵罐的邊上不下來,簌簌地抖成一團。一個包工頭看見老鼠非常氣惱,罵道:「你們他媽的不好好地死,還上來幹什麼!」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矸石,欲把那些老鼠重新撥拉到井裡去,或乾脆把老鼠拍死。宋長玉製止了他。宋長玉沒有再提出下井,既然大水把井下灌滿了,連老鼠都沒了活路,再到井下已毫無意義。看來紅煤廠的水一直在悄悄地積蓄著力量,現在終於暴發了。

    宋長玉和包工頭核對了人數,當班下井的共有二十六人,逃出來九人,還有十七個人在井下沒能出來。他們心裡都明白,剩下的十七個人八成是成了水鬼,生還的希望幾乎沒有了。還有一個包工頭也過來了。宋長玉回到辦公室,關起門來,和三個包工頭緊急商量對策。宋長玉的意思是,這個事故不要讓上面的人知道,他們自己私下裡處理。具體處理辦法是,沒出來的人是哪個包工隊的,由哪個包工隊負責給家屬一定的賠償,因為他和每個包工隊事先簽訂過合同,合同上就是這麼規定的。不料幾個包工頭不幹,都和宋長玉翻了臉,他們說這個事故太大了,他們處理不了,還是由礦上統一處理好一些。正爭執不下,電話鈴響了。宋長玉不接電話,也不許別人接。電話鈴中斷了一下,緊接著又響了起來,而且這次一響起來就不停。宋長玉只得拿起電話。電話是喬集礦調度室的人打來的,聲音很大,口氣很氣憤,上來就問礦長在不在,要礦長接電話。宋長玉一聽是喬集礦的人就來氣,說:「礦長不在家,有什麼話只管說吧!」

    「你告訴你們礦長,你們礦出了水,把我們礦的密閉牆都給衝倒了,大水正往我們的采煤工作面灌,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全部由你們礦負責!」

    「放屁,我們礦根本沒有出水,是喬集礦透水淹了我們的礦,由此造成的一切損失你們礦必須全部賠償!」

    「你們不要抵賴,這個賬你們賴不掉。分界線那兒的密閉牆是向我們這邊倒,不是向你們那邊倒,國家安全生產局管理的人來了一看就明白了。讓你們的礦長在礦上等著,我們喬集礦的礦長馬上就去找你們交涉!喂,喂,你是不是礦長?我猜你就是那個姓宋的礦長,怎麼,你怎麼不說話了?你是不是嚇尿了?……」

    宋長玉罵了一句,把電話掛斷了。大水淹到了喬集礦,喬集礦的礦長一來,想把事情瞞住是不可能了。人命關天,而且不是一兩條人命,一下子十七條人命,這可如何了得!宋長玉對幾個包工頭說:「你們幾個都不要離開,我馬上把事情向村裡的支書匯報一下,聽聽支書的意見,看怎麼解決。」

    一個包工頭問:「宋礦長,你不會丟下我們跑走吧?」

    「開玩笑!」宋長玉說,「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裡,我往哪兒跑!」來到岳父明守福家說了情況,宋長玉顯得有些慌張,問岳父怎麼辦。岳父倒很鎮定,反而問宋長玉:「你打算怎麼辦?」

    宋長玉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行呢,你不是很聰明嘛,很有辦法嘛!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你趕快走!」

    「我往哪裡走?」

    「這要問你自己,反正你不能到市裡的房子裡去,也不能回你們老家,你認為哪個地方隱蔽,能藏身,你就到哪裡去。」

    宋長玉在紅煤廠成了家,立了業,還有了一兒一女兩個可愛的孩子,他不想離開這裡,說:「我不能走,我走了,金鳳和宋揚、宋歌怎麼辦?」

    岳父說:「你怎麼婆婆媽媽的,你走了,有我和你媽,金鳳和兩個孩子怕什麼!」

    岳母很驚恐,站在門邊,看看明守福,又看看宋長玉,不敢說話。

    井下透水的消息已在村子裡傳開,不少人打著手電筒向礦上走去,想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還想看看大水從井口漫出來沒有,要是水從井口漫溢出來,說明紅煤廠的水又回來了。

    聽到消息的明金鳳,懷裡抱著女兒宋歌,找到礦上沒找到宋長玉,又找到父母家裡來了。聽到爸爸讓宋長玉連夜逃跑,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一把拉住宋長玉的胳膊說:「長玉,我不讓你走,要死咱們一塊兒死。」

    女兒宋歌也從媽媽懷裡斜過身子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說:「爸爸,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嘛!」

    宋長玉的眼淚也湧出來了,他摸著女兒的頭說:「爸爸不走。」

    明守福說:「傻話,出去躲躲風頭,又不是不回來了,躲過這一陣兒,還可以回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礦出了事,哪有礦主不躲起來的?只要礦主一躲起來,再大的事故都由市裡處理,省裡處理,國家處理。反正國家有的是錢,花點兒錢不算什麼。你要是不躲起來,賠償的事都得由你承擔,你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賠錢只是一方面,要是死人的家屬惱起來就會打你,不打死你也得扒你一層皮。我把話給你說到了,走不走你自己決定。你要是不走,等礦上的工人圍過來,你想走都走不了。恐怕喬集礦和公安局的人也會來,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別無選擇,看來宋長玉只能逃走。

    宋長玉沒敢開自己的轎車,他讓弟弟長山開出一輛貨車,連夜把他送到省會的火車站,又連夜搭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向沿海某大城市逃去。他沒買到臥鋪票,坐的是硬座車。車廂裡滿滿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車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車廂裡睡得東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隨著飛馳的列車不停地晃動,彷彿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懸在車外一齊晃動。宋長玉如在夢中。

    2005年2月1日至7月20日於北京

    (初伏第六天,北京持續悶熱,被稱為桑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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