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17章 第三章 (4)
    喬集礦真是出新聞的地方,唐洪濤真是新聞人物,他又有了新的策劃,又上演了一台更大規模的好戲。他不僅能當礦長,會管理礦山,還利用業餘時間寫文章。他近日寫的一篇署名文章發表在省報上了。文章的大意是說,現在的礦山今非昔比,面貌煥然一新,住宿旅館化,就餐飯館化,采煤掘進機械化,管理現代化,等等。可是,還有一些人用老眼光看待煤礦,仍然認為煤礦黑亂髒臭。這些看法影響了煤礦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也造成了煤礦工人找對象難。他呼籲姑娘們到煤礦看一看,向煤礦的小伙子們獻出愛心。他承諾,如果有姑娘願意嫁給礦工,礦上將給予熱烈歡迎,並給予較高的待遇。文章一出,果然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到喬集礦來了,主動提出嫁給礦工。礦上經過研究,決定讓姑娘嫁給一個勞動模範。唐礦長為了兌現自己的承諾,也是為了取得比較好的宣傳效應,在他的操持下,婚禮搞得相當隆重。婚禮選在食堂的餐廳舉行。餐廳裡的頂燈壁燈全都打開,臨時搭起的主婚台上垂掛著花花綠綠的紙穗子,牆上貼著斗大的雙喜字。

    喜字是用那種會發光的紅紙剪成的,在電燈的照耀下,誰看見喜字,喜字就沖誰放光。礦上中學的軍樂隊分列在餐廳門口兩側,咚啪咚啪地奏響了迎賓曲。廣播站連續通過大喇叭廣播,歡迎全礦職工都來參加婚禮。這一次上級新聞單位來的人比較多,除了《礦工報》的記者,還有市報、省報的記者。唐礦長還專門派車,把省電視台的記者請來了。記者扛著攝像機走到哪裡,都有人跟著看到哪裡,好多人是第一次見到攝像機。好笑的是孔令安也躥來躥去,顯得異常興奮,好像新郎倌不是那個勞模,而是他。是了,他說了他現在是省報的記者,大概在履行採訪的職責吧。這還不算,礦上還花了大價錢,把在全國都很有名的一個女演員請來了,女演員帶來了以她的名字為招徠的劇團,婚禮之後,職工們就可以轉移到俱樂部看戲。在眾星捧月般的婚禮上,唐洪濤作為主婚人,除了向新人表示熱烈祝賀,還即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說:「在戰爭年代,解放軍戰士是最可愛的人,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和平時期,礦工就是最可愛的人,願天下有情的姑娘,都投向我們礦工的懷抱!」他的講話贏得了大家熱烈的掌聲,還有歡呼聲。

    唐礦長這樣開明,水平這樣高,這樣為礦工著想,真是一個難得的好領導啊!置身於前來參加婚禮的眾多人群中,宋長玉為眼前的場面所感動,他心中熱浪上撲,打濕了雙眼。自己能到這個礦參加工作,遇上了這樣的好領導,真是他的幸運。參加這樣的婚禮,他難免會把婚禮與自己聯繫起來,難免想到自己的未來。唐礦長說礦工是最可愛的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他,他也是最可愛的人之一。唐礦長希望有情的姑娘都來愛礦工,姑娘裡邊也應該包括他自己的女兒唐麗華。由此推斷,唐礦長希望自己的女兒也愛礦工。最起碼,當唐麗華愛上一個礦工時,作為父親的唐礦長不會反對。這關係到他的切身大事,讓他由衷感動的重要一點正在這裡。通過這個婚禮,他似乎瞭解到了唐礦長的思想,感情,也似乎預見到了唐礦長對他的態度。唐礦長不會成為他和唐麗華建立戀愛關係的障礙,這下他就放心了。唐礦長為礦工雨中送傘,到井下為礦工送肉包子,雖然他也曾感動過,但不如這一次感動得如此深刻。他甚至想,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了唐礦長的女婿,一定要好好尊重唐礦長,並發憤努力,在工作中幹出成績,為唐礦長爭光。

    宋長玉估計唐麗華也會來參加婚禮,就在餐廳裡轉著找唐麗華。唐麗華真的來了,是和同宿舍的小陳在一起。兩人一邊對檯子上的新人看著,一邊小聲議論著什麼。宋長玉想聽聽她們二人說些什麼,悄悄站到她們身後去了。她們議論的不是新郎新娘,是唐礦長。小陳說:「你爸爸真夠有創意的,這回又大大露了一鼻子。」唐麗華說:「我最不贊成他這樣,他是故意製造新聞。」「你怎麼能這樣說你爸爸呢!」「我一直這麼認為,當著我爸爸的面我也敢說。讓我看,這是在榮譽婚姻掩蓋下的新形式的包辦婚姻,只不過包辦者不是雙方的父母,而是礦上的領導。你以為這個女的真的愛礦工嗎?我看未必,她不過是投機,想得到一定的利益。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小陳要唐麗華別這麼一針見血,並示意唐麗華小聲點,別讓別人聽見。示意的同時,小陳扭頭往後看了一下,這一看,就發現了宋長玉。宋長玉躲避不及,只得向小陳問了好。唐麗華聽見了宋長玉的聲音,便轉過身說:「你也來了,我正要找你呢!」

    宋長玉笑了笑,沒問唐麗華找他什麼事。以前都是他找唐麗華,現在唐麗華也開始找他了,他隨時歡迎唐麗華找他。

    唐麗華對宋長玉說:「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句話。」走了兩步,她又轉了回來,對小陳說:「在這兒等我一會兒,不許走,你要走我跟你急,聽見了嗎?」她盯著小陳,小陳答應不走,她才領著宋長玉,向餐廳一角壞了壁燈的地方走去。

    宋長玉聽出唐麗華的口氣不是很好,心中一沉,剛才的感動和好心情霎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跟別人說什麼了?」唐麗華問。

    「你指的什麼?」

    「你心裡明白。」

    宋長玉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你是裝糊塗。」

    宋長玉眨眨眼皮,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您今天這是怎麼了,我沒有得罪您呀,我從沒有跟別人說過什麼。」

    「你真的沒說過什麼嗎?」

    「請您相信我,我真的沒跟別人說過什麼。別的我不敢說,守口如瓶這一點我還是能做得到。」

    婚禮忽然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新郎新娘喝過交杯酒之後,又有人提議讓他們擁抱,接吻。這個提議大概順應了民心,得到許多人的附和,抱一個!親一個!台下喊成一片。他們也許把餐廳當成洞房了,要把「洞房」鬧一鬧。新娘像是農村少有的風流人物,大大方方,兩眼發光,一副滿懷渴望的樣子,無論新郎做出什麼樣的動作,她似都可接受。當了新郎的勞模呢,兩手在井下抱柱子是沒說的,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娘,卻有些縮手縮腳。有人等不及,上得台去,拉起他的手,放到新娘腰裡去了。他這才趁勢把新娘抱住了。他抱得輕描淡寫,就力度而言,與井下抱柱子差遠了。你看人家新娘的表現,新郎剛抱住她之際,她伸嘴就在新郎腮幫子上親了一口。台下一片叫好。但有人仍不滿足,嚷道:「親臉不算親,要得美,嘴對嘴!」喧鬧之聲再度響起,對!對!

    唐麗華往台上嗤了一下鼻子,說:「噁心!」

    宋長玉趕緊順著唐麗華的話說:「簡直是一場鬧劇。」

    「宋長玉我告訴你吧,我爸跟我談話了。一定是別人說了什麼,傳到我爸耳朵裡去了。連咱倆一塊兒去紅煤廠觀光的事兒我爸都知道了。那天咱又沒碰上礦上的人,你要是不跟別人說,我爸怎麼會知道呢!不就一塊兒去看看風景嘛,有什麼可說的呢!」

    「麗華姐,您這麼說真是有點冤枉我。您要是不相信我,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的心要是能掏出來,現在就掏出來給您看。」

    「我說過,當著別人的面不要叫我姐,你怎麼還叫,我看你的耳性有問題。一個人應該自重,還要學會尊重別人,到處亂說,對誰都沒好處。好了,就這樣吧。」唐麗華說罷,沒有再給宋長玉說話的機會,丟下宋長玉就走了,回到小陳那裡去了。她們沒有再看婚禮上的表演,二人向餐廳外面走去。

    宋長玉站在原地沒有動,一時間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該往哪裡去。他頭頂上方,原是一盞玉蘭花苞型的壁燈,燈不但不亮了,燈罩也被人打破了,「花苞」只剩下半個。沒了燈光的照耀,他站立的地方就顯得比較暗淡,跟婚禮台上的五光十色形成強烈反差。彷彿與燈光的明暗關係相對應,短時間內,他的心理落差也很大。剛才還滿懷欣喜,為唐礦長的善舉感動的眼濕,這會兒卻心情黯然,一頭霧水。剛才的心情還如同陽光明媚,鮮花遍地,這會兒卻如風雨襲來,兩腳稀泥。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心情,看別人的婚禮是不合適了,俱樂部裡將要上演的大戲他也不想看了,在暗淡之處站了一會兒,他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三個人都不在,定是都去湊熱鬧了。礦上平時沒什麼熱鬧,好不容易把熱鬧盼來了,一來就是兩個熱鬧,而且都是大熱鬧,誰不想湊一湊呢!回到宿舍,他把燈拉開,隨即又拉滅,一頭躺到床上去了。「我的娘哎,這是怎麼了?」這話他是在心裡說的,卻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聽見自己的聲音後,他覺得聲音有些陌生,好像不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來的。你跟別人說什麼了嗎?他在心裡問自己,這次沒有出聲。沒說過什麼,真的沒說過什麼。他自己回答。比如他在紅煤廠擁抱唐麗華那一幕,儘管他一想起來心潮就有些激盪,但他連半個字都沒向別人提起過。至於去紅煤廠,因他要跟楊師傅借自行車,才跟楊師傅透露了那麼一點。楊師傅為人謹慎,對他一向不錯,他相信楊師傅不會對別人說。那天從紅煤廠回來,楊師傅問他碰見了什麼人。他一說那些人的相貌,楊師傅馬上說出了那些人的名字,並說那些人都是好人,不會亂說。那天楊師傅還跟他說,等他日後得了勢,楊師傅沒有更多的事求他幫忙,只請他把楊師傅的兒子轉到礦上中學讀書就行了,因為農村的教育質量實在太差。他答應了楊師傅,說他將來只要能說上話,一定幫楊師傅這個忙。有了這個話,他和楊師傅像是已達成了某種默契,楊師傅只會成他的事,不會敗他的事。話說回來,就算楊師傅無意中說了他和唐麗華去紅煤廠的事,這有什麼呢,偷來的鑼鼓打不得,正兒八經的男女往來,還怕別人知道嗎!

    外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概是餐廳裡的結婚典禮散場了。宋長玉不想再跟孟東輝他們說話,馬上脫掉衣服,蓋上被子,臉朝裡睡覺,裝作已經睡著了。然而腳步聲亂了一陣就聽不到了,孟東輝、楊師傅和孔令安都沒有回來,他們必是到俱樂部看戲去了。那個女演員太有名了,宋長玉在廣播裡聽過她唱戲,在電視裡也看過她唱戲,她高亢的唱腔如雷貫耳,久而久之,彷彿連她的名字也如雷貫耳。宋長玉也很想去聽她唱戲,機會難得,錯過這個機會也許就沒機會了。可他像是跟自己作對似的,不允許自己去。

    讀書要有讀書的心情,聽戲要有聽戲的心情,自己心裡這麼亂,哪有什麼心思聽戲呢!一睡解千愁,他閉上眼,想讓自己睡著。等一覺醒來,再找個機會找唐麗華聊聊。可他腦子裡鑼鼓丁當,你一刀我一槍,比一台戲還嘈雜,怎麼也靜不下來。孟東輝是個說話嘴不把門的人,是不是孟東輝跟別人亂說了什麼呢?可是,他想不出孟東輝有什麼可說的,因為他幾乎沒有跟孟東輝說起過唐麗華。孟東輝好幾次套他的話,想讓他說說他和唐麗華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他對孟東輝保持著警覺,孟東輝剛提到一個唐字,他就打斷孟東輝的話,把話題繞開了。就連那次在家屬房裡跟老鄉們在一塊兒喝酒,孟東輝和幾個老鄉藉著酒勁,一再向他打聽唐麗華的情況,打聽唐麗華家裡的情況,他都沒有說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他覺得自己的嘴已經夠嚴的,還要他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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