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2章 第一章 (2)
    宋長玉的師傅楊新聲代表大家,問宋長玉洗頭用的是什麼。宋長玉說是洗頭膏。楊新聲問他為什麼不用肥皂。他說肥皂鹼性大,太燒頭發。宋長玉的回答讓光著身子的礦工們亂撇嘴,有人小聲說:“****毛,又不是娘們兒,要那麼好的頭發干什麼!”宋長玉不這麼看,頭發又不是女人的專利,難道男人就不需要愛護頭發嗎!宋長玉洗頭發時之所以起的泡沫多,不只是因為用了洗頭膏,還有一個原因,他的膠殼帽不是直接扣在頭發上,而是在安全帽下面還戴了一層布帽。布帽是一頂從老家帶來的軍帽,他把軍帽的帽簷扯去了,只用帽兜兒罩住頭發,這樣,煤塵就不會鑽到頭發棵子裡去了,洗起來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淨了。

    在熱水池裡全身上下洗干淨後,按說宋長玉可以回到更衣室換上干淨衣服了,可他還有最後一道程序沒有完成,還要到涼水池邊,把毛巾放進涼水裡漂一漂,用毛巾把全身再擦一遍。全澡塘一共六池水,兩池剩水,兩池熱水,兩池涼水。礦工一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每個班礦上只供應兩池熱水。熱水是用熱氣管子打熱的。到一定時間,看管澡塘的工人把熱氣閥門打開,管道裡咕咕咚咚一陣亂響,很隆重似地,熱氣就從水池底部一角打進涼水池裡去了。熱氣催得池水翻湧著,像一下子放進許多條鯉魚。水剛溫乎一點,那些提前升井的礦工急不可耐,就紛紛下進水池裡去了。他們稱新水為處女水,誰都願意在處女水裡撲騰一氣。

    隨著水溫不斷升高,他們的感覺像是達到了某種高潮,喊著“我操,我操”,興奮得亂攪水。有人嚷著行了,讓澡塘工停止打氣。澡塘工是一位老礦工,額角有一塊明顯的藍色煤瘢。他走到池邊,以手指作溫度計試試水溫,沒有說話,也沒有關進氣閥門。直到一些礦工受燙不過,紛紛從水裡逃出來,像一群光屁股猴子一樣只蹲在池沿用手撈水,並把澡塘工喊成老家伙,問老家伙是不是想煮人肉吃,澡塘工才手持扳手,不緊不慢踱過去把閥門關閉了。其實剛打的熱水也不是什麼處女水,還是涼水時就有人進去涮過了。澡塘用水都是從幾百米深的礦井深部抽上來的,冰涼冰涼,幾近零度。如果剛放進池子裡的涼水算處女水的話,“處女”還處在冰涼期就被不怕冰涼的人使用過了。宋長玉也是不怕水涼的一個。他倒不在意水是否具有處女的性質,涼水畢竟清一些,干淨一些。

    宋長玉洗澡洗得細致,所用的時間就多一些。這天他正用涼水擦身,楊新聲已到更衣室去了。楊新聲臨出澡塘時跟宋長玉打了招呼:“小宋,我在外面等你。”生產區離生活區有三四裡路,楊新聲有一輛加重飛鴿牌自行車,每天下班往生活區走,他們師徒都同騎一輛自行車。

    宋長玉覺得每天都讓楊師傅等他不太好,讓楊師傅先走吧,不用等他了。

    兩池子剩水還沒放掉,有人在利用剩水洗工作服。礦工的工作服都是用所謂勞動布制成的,加上上面沾了不少煤和泥,又厚又硬又重,像鐵葉子一樣,非常難洗。他們洗工作服的辦法,就是往池子裡蘸蘸水,抓住衣領子往池沿上摔,一下一下,摔得啪啪的。剩水迅速變質,惡化,稠嘟嘟的,上面像漂浮著一層黃油。這樣的水有著混合型的濃重臭味,難聞之極。倘沒人在池子裡洗工作服,臭味的散布還是有限的。而蘸滿臭味的工作服如大鳥扇動的翅膀,啪啪的響聲到哪裡,臭味就隨之飛翔到哪裡。不一會兒,整個澡塘的空氣質量就相當好了,好得人們幾乎喘不過氣來。宋長玉這才結束洗澡,到更衣室去了。身上洗干淨了,如果再沾染一身臭味,就劃不來了。還有一個原因,使宋長玉不願意在涼水池外耽擱太久,這就是他身上太白了,白得隱隱可見脖子裡和腿上的藍筋。有工友跟他開玩笑,說他長得怎麼跟女人一樣。這樣的皮膚讓宋長玉多多少少有些慚愧。

    楊新聲沒有走,扶著自行車在門口等宋長玉。生活區在生產區北面,南低北高,通向北面的一條柏油路一路上坡。兩人合騎楊師傅的自行車,宋長玉就不能讓楊師傅再出力,由他帶著楊師傅往上騎。路兩邊都是農村的麥地,麥苗已經起身,在陣陣春風裡蕩漾開去。麥地遠處的農捨邊,有一株桃樹的花朵尚未開盡,可見一團模糊的白暈。騎到一個坡陡處,楊師傅和往常一樣要跳下來,幫助宋長玉推一把。這天宋長玉沒讓楊師傅下車,他塌下腰,左拐一下,右拐一下,騎了一個之字,就沖上去了。

    【第2節】

    一間宿捨放四張床,住四個人,每人把一個角。宿捨裡除了楊師傅和宋長玉,還住著孔令安和孟東輝。在外人看來,這四人同屬一個階級,即工人階級。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大階級裡還套著小階級,同宿捨的四個人還分為兩個階級。楊新聲和孔令安為國家正式工;宋長玉和孟東輝為農民輪換工。雖然後面都帶一個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規定詞和限制詞卻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國家,正式;另一個是農民,輪換,也就是非國家,非正式。國家正式工優越之處的一個顯著標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歲退休,退休之後仍可以拿退休工資。而農民輪換工呢,他們的主要名義還是農民,而不是工人。他們到煤礦挖煤是臨時性的。煤礦招他們來,先與他們簽一紙合同,第一個合同期為五年。如果他們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續簽五年,加起來一共是十年。

    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長期限,一般來說,干夠十年,合同就解除了,農民輪換工就可以走人。由於采煤勞動繁重,和井下自然條件惡劣,危險,國家正式工干過一段時間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傷,有的得了矽肺病,確實有情可原。但一些身體好好的人,也說頭疼腳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計開病假,泡病號。煤礦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礦上工作的雙職工,他們生的子女被稱為礦工子女。那些子女當中,女孩子還願意在礦上謀一份工作干,因為她們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們要麼跳出煤礦,到別的行業去干。跳不出去的,他們寧可在家閒著給狗撓蛋,也不願下井。如果再像過去一樣,到農村招進大批國家正式工,勢必造成惡性循環,使煤礦的工資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聲中,上面不知是誰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只招收農民輪換工,讓青年農民輪流到礦上挖煤,五年輪換一批。

    反正農村的剩余勞動力多的是,他們正愁沒地方去掙錢,給他們提供一個掙錢的舞台,他們不擠破腦袋爭著上台才怪。農民輪換工和國家正式工的一個本質性的區別在於,農民輪換工不往礦上遷戶口,不改變原來的戶籍關系,干滿五年或十年,從哪裡來還要回到哪裡去。也就是說,礦方利用的是農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幾節甜呢,不過是中間的三五節。一個人的最好年華也是一樣,一般來說在二十歲與三十歲之間。礦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幾節吃掉,就變成渣子吐出來。當然,當農民輪換工也不是沒有一點希望,在干滿十年的所有農民輪換工中,礦上有權把其中百分之五的優秀人才轉為國家正式工。宋長玉牢牢記住了這個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這個百分比。一百個只能轉五個,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沒有權利機構的背景和過硬的關系,恐怕再優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沒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沒希望。宋長玉打定的主意是雙管齊下,既要好好干,給人們留下一個好印象,又要趕緊拉關系。

    正式工和輪換工的區別,在床鋪的擺放位置上也看得出來。楊新聲和孔令安的床鋪靠裡靠窗,床上能照到陽光。宋長玉和孟東輝的床鋪靠外靠門,冬夏都是陰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鋪蓋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單子,輪換工的床上鋪的是粗布單子,蓋的是粗布印花被子。兩個正式工的床頭都有一只木板箱,而兩個輪換工還沒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著。四個床位通常只有三個人在宿捨裡住。孔令安的精神出了點問題,他手裡提著提兜,兜裡裝著筆記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樣子,開會的樣子,視察的樣子,不一定游蕩到哪裡去。他偶爾回來睡一覺,睡上一天兩天,起來胡嚕胡嚕頭發,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發了。楊新聲把孔令安發生精神分裂的原因對宋長玉講了,宋長玉嘴上說可笑,心裡卻吃驚不小。

    宋長玉又該給唐麗華寫信了。從大食堂吃完飯回來,他沒有馬上就寫。楊師傅和孟東輝上床睡覺,他也裝作先上床睡覺。干了一整夜從井下出來,瞌睡多的年輕人往往一沾枕頭就會進入夢鄉。可宋長玉用自己的意志提醒著自己,不許自己睡著。他的眼皮亂跳,那是在肚子裡給要寫的信打腹稿。聽到楊師傅和孟東輝都睡熟了,他才悄悄爬起來,准備寫信。宿捨裡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只有一只矮腳小凳子,是楊師傅的。他只能借用楊師傅的小凳子,趴在床鋪邊寫信。他把帆布提包從床下拉出來,打開小鎖,輕輕抽出放在裡面的信紙。他已經給唐麗華寫過兩封信了。每次寫信,他都是先打草稿,然後再工工整整抄寫一遍,所以前面兩封信都留有底稿。他把兩封信的底稿重新瀏覽一遍,仿佛找到了情緒和感覺,第三封信可以開始寫了。把信紙在床鋪上展開,他禁不住回過頭,又把楊師傅和孟東輝看了看,像是生怕二人此時醒來,發現他在寫信。他寫信一不是作賊,二不是偷情,三不是殺人放火,按說沒什麼可怕的。可不知為何,他心虛得很,緊張得很,簡直像作賊、偷情和殺人放火一樣害怕。這是他的私秘行為,也是重大行動,人生成敗在此一舉,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信的起首,他不寫抬頭。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寫抬頭。往干淨信紙上抄寫時,他也是先把抬頭空著,等抄寫完了,並確信不會被別人看見,才在抬頭處填上唐麗華的名字。為鄭重起見,他不能稱唐麗華為小唐,或麗華,只能寫全名全姓。他本來想寫唐麗華大夫,想想恭維太過也不好,不如直書唐麗華好一些,後面頂多再加上同志二字。第一封信,他稱贊的是唐麗華所從事的護士工作。他搜腸刮肚,把所知道的有關護士的詞匯都用上了,比如救死扶傷、人道主義、白衣天使等。他把礦工的黑與護士的白相比,把護士說成黑色中的潔白,說成礦工心頭的一道亮光。他用詩化的語言,說護士為礦工撫平的是創傷,留下的是安慰;迎來的是痛苦的呻吟,送走的是快樂的笑聲。他不惜采用誇張的手法,把護士穿的白大褂,戴的白帽子,以及護士走路的姿態,和臉上的笑容等,都做足了文章。在他筆下,白大褂是白雲,白帽子是白蓮花,走路是春風般輕盈,笑容如陽光般明媚。他甚至把護士為病人打針也涉及到了。

    把空心的鋼針往人的肉裡扎,怎麼也免不了疼吧,有什麼值得贊美的呢?你聽他怎麼寫的,疼在身上,暖在心上。這封信表面上是泛指,是普遍撒網,實際上他鎖定的目標是唐麗華一個人。要不因為唐麗華是一名護士,他才不會把護士寫得那麼好呢。第二封信,他就不繞彎子了,由贊美護士的職業變成直接贊美唐麗華本人。贊美一個具體的人,光用抽象的語言空對空是不管用的,是撓不到癢處的,也不能打動人心。如同一個寫通訊報道的人,他必須先搜集素材,有了素材和細節,他的報道才能成立,報道出去才有說服力。寫信也需要素材,如果沒有素材作依據,作載體,就算你有滿腔的感情,拿什麼表達呢,往哪裡使勁呢!在搜集有關唐麗華的素材方面,宋長玉的確下了一番功夫。連著兩天,他裝作到礦醫院看病或找人,從唐麗華上班的那間屋門口走過來走過去,對唐麗華進行觀察。趁唐麗華給一個哭鬧的小男孩打針時,他站在門外,著實把唐麗華看了好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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