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1章 第一章 (1)
    【第1節】

    宋長玉上的是夜班,人們睡覺時,他正在井下用火藥和鐵器採伐煤炭。他不是誇父,卻追趕著太陽,跟太陽走的是同一條路線。傍晚,當太陽落入地下,他便披掛整齊,下井去了。清晨,太陽剛從東邊的山梁冒出來,他也乘坐罐籠從井口升了出來。在井下幹活,宋長玉是個惜命不惜力的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至於力氣,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氣,最不怕揮霍的也是力氣。太陽落下還會出,年輕人的力氣,頭天用出去的越多,第二天生出來的也會越多。把力氣藏著掖著,會被工友看不起,對自己的力氣資源也是一種浪費。力氣不用白不用,別的東西用多了可能會造成浪費,力氣不用才是浪費。

    每天從井下出來,宋長玉習慣性地朝東天仰望,看太陽出來沒有。因在煤層灑下了足夠多的汗水,他是帶著繁重勞動後的輕鬆和大量付出後的滿足仰望太陽的。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輪紅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調為主的礦山霎變得亮堂起來。那一刻,宋長玉的愉悅心情不言而喻,他在心裡念著太陽的名字,幾乎對太陽伸出了雙臂。時令到了初春,徐徐拂來的是萬物復甦散發出的清新氣息。氣息撲入鼻腔裡,還湧進自動張開的毛孔裡。氣息是濕潤的,還有那麼一點甜蜜。這時他的心情不只是愉悅,還昇華為呼之欲出的詩意。在沒當煤礦工人之前,他對陽光和空氣並不怎麼在意,你有我有他也有,有什麼可稀罕的呢!朝天每日下進深深的地底之後再出來,他對溫煦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才敏感和親切起來。

    他沒有過多地與太陽對視,也沒有做深呼吸運動,匆匆到燈房的窗口,交上用乏了的礦燈,就轉入更衣室去了。井口的工業廣場老是有人在走動,那些人有男工也有女工。而他,臉是黑的,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髒污的工作服上充滿刺鼻的汗酸味兒,他不願以這樣的面貌示人。特別是那些在地面上班的女工,不管是車工還是電工,不管是描圖員還是炊事員,她們不是戴著有簷的藍工作帽,就是戴著無簷的白工作帽,一個個乾淨得很,也驕傲得很。在尚未洗澡和更衣的情況下,宋長玉在女工面前自慚形穢似的,不知不覺地就有所躲避。往燈房交燈時也是一樣。

    因在燈房發燈的都是女工,有的礦工趁交燈時,願意以煤面子遮臉,將目光探進小小窗口,把裡面的女工滿鼻子滿眼地看一看,喂一喂又饑又渴的眼睛。還有的礦工,把礦燈的充電盒交進去了,卻把燈線另一端的燈頭還拿在手裡,女工在裡面把線拉一拉,他在外面也把線拉一拉,做成男女之間一線牽的意思。直到女工惱下臉子,說了難聽話,他才嘻嘻笑著,把燈頭放開手,要人家別生氣,一語雙關地說:「拉什麼拉,你要我給你還不行嗎!」宋長玉從不幹這樣的事,也不佔這樣的小便宜,他交燈時都是站在燈房窗口一側,並側過身子,把礦燈送進去,換回鏨有號碼的金屬燈牌就走了。

    礦工大都愛抽口煙,可井下絕對不許抽煙。一種叫瓦斯的透明氣體,作為原煤的伴生物,無色無味地在井下各處潛伏著,超過一定濃度,見火就炸。瓦斯一爆炸就不得了,那種災難是毀滅性的。礦上在井口專門設了檢身工,對每一個下井的人都要從頭到腳嚴格檢查,一旦從哪個人身上搜出煙卷或打火機來,處罰相當嚴厲。一個班撈不到煙抽,他們饞壞了,也憋壞了。來到更衣室,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更衣箱裡拿出煙來抽。第一口他們總是吸得很深,差不多能吸去一支煙卷的三分之一。又香又甜的煙霧吸下去,彷彿直達肛門。他們怕把香氣放跑似的,都把後門關緊。結果煙霧在體內兜了個圈子,還是從兩個鼻孔呼呼冒出。煙霧一冒出來,他們終於出了一口氣似的,全身才通泰了。有的礦工嘴角還叼著點燃的煙卷,就下進澡塘的熱水裡去了。吸一支煙尚不過癮,這叼在嘴上的往往是升井後第二支煙。他們背靠著池壁,慢慢往熱水裡縮,一直把熱水淹到脖子那裡,只露出抽煙的嘴巴和不抽煙的耳朵。在熱騰騰的略帶尿騷味的水汽中,他們眼睛微微瞇著,雙手在前胸後背來回撫摩。他們不著急洗澡,還要泡一會兒,在享受香煙的同時,還要享受一下熱水。

    池裡的水一點都不清,黑中泛白,已稠乎乎的。按礦上的要求,每個洗澡的礦工必須先淋浴,後池浴。澡塘周邊的牆上確實也安裝了淋浴器。可那些淋浴器不是不出水,就是蓮蓬頭被人擰掉了,形同虛設。礦工們只得把身上的煤粉子仍洗在大池子裡,只得仍在大池子裡往頭上身上打肥皂。好在習以為常的礦工對水的清渾從不挑剔,好像水越稠,越顯得有質量,越能保持水溫似的。只要水的溫度夠了,初下進去稍稍有點燙皮,他們就洗得很滿意。泡著泡著,他們會禁不住搖搖頭。搖頭是痙攣式的。他們搖頭不是否定什麼,誰都明白是下面剛排泄出一泡尿液。小頭排了尿,必定會在大頭表現出來,誰都不會例外。熱水一激,尿液在膀胱裡膨脹,排泄是不可遏止的。澡塘四周的牆根有淺淺的排水溝,也是排尿溝,他們有尿,或許應該尿到溝裡去。然而他們正泡得舒服著,誰願意中斷舒服,跨到池子外面去撒尿呢!池子裡的水是熱的,尿液也是溫熱的,權當向池子裡再續進一股活水吧。池子外面靠牆的地方滑膩得很,像是灑了一層新鮮的****,踩上去一不小心就會滑上一跤。倘是因為到池子外面撒尿而摔倒,並把屁股摔成兩瓣,只會給工友們徒添笑料。把長尿射進熱乎處,他們才徹底舒服了。

    宋長玉不抽煙,也從不往洗澡池裡撒尿。他是有一定文化水準的人,也是胸中懷有大目標的人,自覺應當與普通礦工有所區別,並與普通礦工的行為適當拉開一點距離。他打聽過了,和他一批被招進礦的二百多個農民輪換工當中,絕大多數是初中畢業生,也混進個別小學畢業生和個別文盲。而持有高中畢業證書的只有兩三個,他就是其中一個。高中畢業意味著離跨進大學門檻只有一步之遙,或許再有那麼幾分十幾分,他們就是一名大學生了,畢業之後就可以進機關,當幹部,吃皇糧。然而他們畢竟被無情地擋在了大學門外。他們是一個特殊群體,有著特殊的心態。他們既有落榜後的失落、幽怨,和滄桑之感,因有文化底子墊著,又有准大學生的自信、清高,和矜持。如同實行科舉制度時的讀書人,他們雖然沒有中舉,但差不多具備了秀才的資格。

    一個「秀才」,遠離故土來到井下挖煤,本來就是低就,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如果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再不斯文一些,所作所為再不檢點一些,立在礦工堆裡不顯得高出一點,十多年的寒窗之苦豈不是白受了!如果再動不動就與那些把尿水撒在洗澡池子裡的人同流合污呢,那不僅是糟蹋自己,簡直還糟蹋了聖人。宋長玉目前瞄準的目標是一個姑娘,一個在礦醫院上班整天穿一身漂白衣服的護士。護士的身量不高,也不胖,屬於那種小巧型的姑娘。從單位體積來看,這個目標不算大。但從宋長玉現在所處的地位和他的角度來看,並聯繫到姑娘的家庭背景,以及宋長玉的前程,這個目標就顯得大了,很大很大。從某種意義上說,目標之所以顯得大,是因為他離目標距離遠,他與目標的差距大。這麼說吧,在宋長玉看來,姑娘好比是天上飛過的天鵝,又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他,連待在地面都不算,只是一個在地層深處的掏煤人。他對姑娘只能是仰望,起碼在目前情況下,是可望而不可及。

    仰望也是望,不可及沒關係,作為一種願望和希望總可以吧。人為希望活著,如果連希望都不敢有,人一生還有什麼意思呢!宋長玉一旦把護士作為追求目標,一旦把希望寄托在大目標身上,彷彿他的精神境界得到擴展,人生意義得到提升,果然有些不一樣。跟別人不一樣,跟半年前剛來煤礦時的他也不一樣。那時他洗澡也很潦草,跳進水池裡,頭髮上打一遍肥皂,身上自上而下打一遍肥皂,把頭埋進水裡,站起來;再埋進水裡,再站起來,利用猛起猛站的摩擦力,衝上兩遍就完了。每每回到宿舍拿起鏡子一照,眼圈兒是黑的,耳郭後面是黑的,手指往鼻孔裡一挖,手指上也沾了黑的。黑就黑吧,他覺得無所謂。

    在礦上與在農村老家不同,在老家他有時會到鎮上趕集,偶爾會碰到熟人和女同學,乾淨的臉面總要保持一下。在礦上人生地不熟,天下的窯哥兒一般黑,誰會笑話誰呢!再者,從井下出來,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一覺睡到天黑,臉洗得再白給誰看呢!特別是輪到上白天班,有時兩頭不見太陽,在井上睡覺時是黑夜,到井下挖煤時,是比黑夜還黑的黑夜。從黑夜到黑夜,如果不怕睡覺時弄髒了被子,連洗澡都可以省略,至於洗得潦草還是仔細,似乎更可以忽略不計。現在宋長玉變了,洗澡洗得相當仔細。既然他心中裝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又是從事衛生工作的,他就得按姑娘的眼光要求自己,首先在洗澡方面要達到衛生的標準。

    洗澡也是有學問的。根據自己的觀察,實踐,和向老師傅請教,宋長玉已初步掌握了煤礦工人洗澡的程序和技術要領。他不是先洗頭,而是先洗手和腳。手上和腳上紋路最多,最深,縫隙也最多。勞動靠的是手和腳,手和腳上沾的煤塵也最厚。他把手腳蘸了水,把毛巾也濕了水;把手腳打上肥皂,毛巾上也打上一片肥皂,然後用毛巾在手上腳上使勁搓,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縫縫隙隙都搓到,搓去黑沫兒,再搓出白沫兒,手腳就算洗乾淨了。手腳在搓洗之前,不能放進熱水裡泡。據老礦工講,這裡也有個火候問題,火候掌握得好,就能洗出一雙白手和兩隻嫩腳。手腳在熱水裡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塵有可能會浸到肉皮裡去,再想洗乾淨就難了。宋長玉的皮膚比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腳洗乾淨後,就顯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雙白手套,腳上像穿了一雙白襪子。

    下一步,宋長玉開始洗鼻孔、鼻窩、耳郭、耳後、眼瞼等容易藏污納垢的重點部位。別的部位還好洗一些,最難洗的是眼瞼。拿鼻孔來說,雖說有兩個黑洞,雖說不能把鼻孔翻過來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內進鼻孔裡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內壁的黏煤挖出來,再用小拇指頂著帶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裡側周圍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裡一般來說就不再存煤了。眼瞼的難洗之處,在於它本身就很嬌氣,又離寶貴的眼珠子太近,輕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輕了,藏於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兒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傷及眼睛。若閉著眼睛洗,等於把睫毛根部也封閉起來了,根本洗不到。睜著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淚啦啦流,誰受得了!常見一些年輕礦工從澡塘裡出來,眼睛紅腫著,眼瞼處幾乎出了血,但眼圈還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礦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們乾脆把洗眼瞼放棄了。宋長玉的體會,洗眼瞼既要有技術,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瞼扒著,扒得半睜半閉,右手用濕毛巾輕輕擦,一隻眼睛來回擦上兩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兒轉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輪到洗頭髮的程序時,宋長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頭膏。當時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礦上發給礦工的勞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條毛巾,兩塊肥皂,礦工洗衣洗頭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頭膏。洗頭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裡裝著,是粉紅色。宋長玉把塑料袋剪開一角,擠牙膏似地擠出一點,在手心化開,雙手往頭上搓。洗頭膏在頭上搓出的泡沫比較多,宋長玉頭上像是開了一朵白花。「白花」在澡塘裡散發出陣陣香氣。宋長玉第一次用洗頭膏洗頭髮時,池子裡的礦工都朝宋長玉頭上看著,不知宋長玉往頭上塗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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