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28章 :午夜飄零
    馬姐畢業了,分配到三千里外的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市一個叫《北中國詩卷》的雜誌社當編輯。那是她自願去的,她本來可以不去,留校或者到當地的詩刊《荒原》都可以有她的重要位置。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要走的,在兩個都愛自己,自己也都愛的男人中選擇,善良的馬姐,無法做出答案。她知道她最愛的是我,但是,結婚成家野馬是最合適她的。

    由於我和馬姐年齡上的差異,野馬從來就沒懷疑過我們的關係。這個關係也就像一道謎一樣,藏在了我和馬姐的心裡對未來的回憶中。不過在他們已過半百之年,我披露出這個秘密,當他們讀到以後,不知道對他們是一種殘酷的打擊,還是一種振奮精神的刺激。

    馬姐走了,我像所有失戀的人一樣,開始了墮落。我這是一次極其徹底的瘋狂墮落。我開始不上課。白天睡覺,我晚上出去喝酒,學校裡有很多崇拜我的女生,我就約上她們瘋狂地喝酒,瘋狂地戀愛,讓她們瘋狂地哭。還是在清醒的時候,我當時很聰明地想生命中愛的一個女人離去了,就要用另一個愛的女人來填補,否則,那一半的空虛我會受不了。於是在馬姐離去的時候,我就開始了和女生約會。這些幼稚的女生太嫩了,她們身上永遠都找不到馬姐那種魅力四射的成熟女人的母性光輝,再說她們的味道也讓我討厭甚至嘔吐。那個我愛的女人離去的不僅僅是肉體,還有無人可以替代的愛和味道,晚上喝完酒,我就會帶上一個女生回宿舍,不管同宿舍的同學張有他們咋說,我就和她鑽進蚊帳裡去瘋狂地做愛。但是事實證明僅僅用肉體永遠都填補不上馬姐留下的那一半情感空虛。我開始不喜歡肉體了,就連我自己,也幾乎不回宿舍裡去睡了。我喝多了酒,就在夜空下飄蕩。

    一天,我喝多了酒,午夜正像半仙兒似地在馬路上飄零著,在歌舞團門口,一個比我喝得還醉的風度翩翩的老頭,陶醉地拉著馬頭琴唱著一首憂傷的沒有年月的歌謠。

    我走上前去,抓住老頭的琴弦說:你幹嗎拉得這麼憂傷,你是想讓我哭嗎,我說老頭?

    老頭停止了琴聲,用那雙渾濁的眼睛,飽經滄桑地看著我的臉說:孩子,你的心病了,你已經沒有人氣了。是有人把你的魂勾走了嗎?

    老頭一說話,我到覺得和藹可親起來,我對老頭說:這麼熟悉的聲音和面孔,我覺得前輩子你應該是我的長官或者是我的父親。

    老頭笑了,笑聲對我很有震懾力。我恍惚地覺得沒有錯,前輩子他一定是我這個千夫長的長官,至少是萬夫長,或者是我的老丈人。

    我要和老頭喝酒,老頭也要和我喝酒。我們不謀而喝地喝了起來。

    老頭和我喝上了,端起酒杯,我才覺得自己是他媽一個生瓜。老頭那張臉就是一個永遠都不醒,也永遠都醉不了的醉臉。即使你讓六十五度的草原老白干像河水一樣流淌,讓他進去游泳,他也不會醉,因為他自己就是酒。酒是永遠都不能醉酒的。而且他這罈子老酒肯定是用歲月的磨難發酵釀出來的。

    快喝到亮天的時候,我喝得清醒了。

    老頭給我講了一夜他自己的故事。

    老頭姓包,叫包瀚卿,是1946年我們這裡剛解放時的第一任文化科科長。後來寫劇本《阿蓋公主》和郭沫若大打筆墨官司。郭沫若說他的阿蓋公主寫得太美了,脫離了人的生活,不真實。他卻說:阿蓋公主就是一個美麗的女神,她本來就不是人,是天上仙女下凡塵。我一聽阿蓋公主心靈劇烈顫抖,好像是很熟悉的一個親人,但是恍惚中我已經不太清楚她到底是誰了,我的腦子裡已經灌進酒了,就像一個已經不認識家屬的癡呆病人。

    包瀚卿是從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回來的。當時鄭家屯有一所日本人辦的女子大學,包瀚卿看上了學校裡的一個女生。為了追那個女生,包瀚卿圍著學校的圍牆跑了三個月,終於與有情人成了眷屬。從結婚那一天開始,他摟著女人泡在被窩裡,又是三個月沒有出屋。文化大革命中他陷落在那些蝗蟲紅衛兵的手裡,勞動改造在草地上打草時,一個紅衛兵用兩齒的木叉子,一下子打在了他的頭頂上,給他造成了兩個不堪設想的後果。一個是當時他被打得暈頭轉向,他站穩了腳跟看準那個暴徒一拳就把那個紅衛兵打倒了。在那個年代,像包瀚卿這種身份的能夠敢打紅衛兵的恐怕也是天下第一驚奇了。於是後果出現了,他被紅衛兵拖回了屋裡。義憤填膺的紅衛兵小將們,像納粹一樣把燒紅了的生鐵爐蓋,放進了他的褲襠裡。他當年結婚時三個月沒出屋,那個陽具已經傷了很大的元氣,局部位置已經脫臼了。這次一遇上火紅的爐蓋,立即被削掉了一半。包瀚卿騰空蹦了起來,爐蓋掉進了褲腿裡,只聽到一陣吱吱的燒烤聲,人肉黑煙飄香在紅衛兵的鼻息之間。這時被包瀚卿打暈的那個紅衛兵甦醒了過來,他滿腔怒火地來復仇,用紅纓槍一槍刺向了包瀚卿的喉嚨,紅纓槍從喉嚨刺入,從左肩穿出。

    包瀚卿當場就死了。紅衛兵們把他丟在了荒草甸子上。一夜之間,他就會讓狼群和野狗吃得連一滴血跡都不會剩下,消屍滅跡。

    沒想到,有佛爺保佑,閻王爺那裡不收提前來報道的大命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開不成小差,半夜裡死了的包瀚卿又復活了。這個屬虎的人靈魂幻化成一隻大老虎,守著他的肉體,狼群和野狗嚇得四處逃竄。

    後來他爬回了家裡,愛人承受不了心理壓力,卻真的上吊死了,女兒不知下落,後來找到了女兒卻已經是姓別人家的姓,是別人的女兒了。

    包瀚卿摘掉棉帽子,讓我看他的另一個後果,木叉打在頭上,竟然長出了兩個犄角。他又脫掉褲子,讓我看他的腿,真是毛骨悚然,他的右大腿竟然是白花花的一塊骨頭,周邊是硬硬的燙死的肉。用手敲發出來了卡卡的響聲。他的喉嚨和左肩也是兩塊硬硬的死疤。我的佛爺,這真是個從地獄裡回來的高人。日後在廣州,我常常見到像包大爺一樣的樹,一棵茂盛的樹,主幹上卻有一大段枯死的部分,和幾塊硬硬的死疤,敲上去卡卡作響。我就靜默著站在樹前,猜想這棵堅強的樹,曾經遭遇過怎樣的不幸。人和樹都是生命,生命又都是這般神奇。

    我問他那你沒有平反嗎?

    包瀚卿說:給我平反了,但是平反又有什麼意義。給我開平反大會的那一天,他們讓我上台講一些感激的話,我啥也說不出來,我還要感激誰?我急了,就罵了一句:這年頭這社會我操它祖奶奶的!我轉身就走了。文革前,我是這個歌舞團的團長,落實政策我說我家破妻亡,女兒下落不明,我啥東西也不要,啥職務也不要,就要個門房當門衛。我一天就是在這裡喝酒等死。小子你這樣喝酒,難道你也遇上什麼不幸了嗎?

    我把我和馬姐的故事講給了他聽,我越講越清醒,甚至連阿蓋公主的故事我也想起來了,我把人生的奇遇都講給了他聽,包大爺聽得唏噓感慨,他一個勁地驚歎奇跡!奇觀!奇怪!

    天亮了,我很清醒。這是馬姐走了之後,將近一個學期了,我第一次清醒。我很多天沒去系裡上課了,我今天早早地就進了教室。見教室的門口貼了一張大紅紙,我上前一看頭轟的一聲大了起來。是關於我的海報。由於我曠課40多節已經超過了校紀,學校決定將我除名。

    我沒心上課了,又回到了包大爺的小門衛房裡。包大爺正在煮肉。他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他說今天女兒回來看他,你說能不高興嗎?這真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我能高興起來嗎?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包大爺讓我喝酒,我心裡發堵,一口酒都喝不進去。

    我想一會包大爺的女兒回來,人家高高興興的我就別留在這裡掃人家的興了。我找個理由正往外走,包大爺的女兒進來了,是我馬姐。

    馬姐見我在這裡很意外。她很疼愛眼含淚花看著我,她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和系主任已經談過了,像巴拉這樣的奇才如果開除了就會毀了他的一生。邵教授也替你說話,他們答應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很感激馬姐,真想上前去擁抱她,狂吻她。但是在包大爺面前我不敢。

    包大爺說:我閨女就是你的馬姐?

    我說:不好意思,昨天夜裡喝酒亂說一通。

    馬姐說:怎麼你們在一起講我了,都講了一些啥?

    我和包大爺也不忌諱,就把昨天夜裡我們相識、喝酒、講身世的事都講給馬姐聽了。

    馬姐已經很坦然了,她好像把憂傷已經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我們幾個人很默契地都迴避開了那些不開心的話題,熱情洋溢地喝起了團圓酒。我主張喝酒,馬姐說:你還喝酒?大學不想畢業了吧?我說今天喝酒是為了從明天開始戒酒。包大爺給我一拳說:好小子,為你戒酒,今天我陪你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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