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9章 :樹上結滿了孩子
    我們騎著春風中的快馬,莽莽撞撞地一下子撲進了夏天的河裡,變成了水中一群光屁股的魚。

    我們光著屁股在水中像魚一樣,縱情地遊玩,快樂得忘記了陸地,忘記了陸地上的草原,忘記了草原上的羊群,忘記了趕著羊群的爸媽和跟著爸媽的牧羊狗。在水中,我們的眼中只有天空。

    想來人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行走,真是一種苦難,哪怕做馬,四蹄奔騰,也是一種苦難。你看魚在水中飛翔,鳥在天空洗澡,都像夢想一樣在人類的生活中飄蕩。人類不甘心呀,從我祖先的祖先就開始了,一定要學會上天入水,遨遊飛翔。

    後來人類真的有飛機了,也有潛艇了。但是那些玩具畢竟不是人類自己的翅膀和身體,飛機在天空有時自己正在飛翔就突然爆炸了,脆弱得很,鳥在天空飛,自己從來不爆炸。所以鳥比飛機強大。魚就更比潛艇強大了,成群的魚在大海裡嘲笑俄羅斯的核潛艇,竟然沉進海底游不出水面,讓肚子裡的官兵和自己同歸於盡。水裡再蠢笨的母魚,也不會甩不出自己肚子裡的魚籽,做出了不該做出的犧牲。活該做了人,就是要承擔痛苦代價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都一樣,不管是上帝的子民,還是神的子孫。

    這是人類的一個錯誤,忘記了自己和魚不是一種動物,所以總是企圖把人類改變成不是人,這種企圖是徒勞的。人類不是由自己改變的,當你游進水裡的時候,你就會發現自己在魚的面前是多麼蠢笨。在水裡,我看到光著屁股的我們,面對著閃光的魚鱗和天空鳥兒飛翔的羽毛,人類的裸體真是醜陋不堪。

    我相信生命輪迴轉世,投胎為魚,是生命中的上乘選擇,但是投胎不是自由選擇的,所以我一次都沒有轉世成魚。轉世是根據自己的命運被迫的,甚至是強制性的,你上世製造了因,這世就一定要品嚐果,這因果報應裡,我想做了人,就一定是生命的下品,尤其看到那些蝗蟲紅衛兵鬥爭老譚頭,我就更加堅定不移地相信,但這是由自己的孽障決定的,也無法選擇,況且我是一個無怨無悔的人,我就是為那些紅衛兵的未來轉世擔心。

    如果真的有法選擇,我想整個人類都要回到天地洪荒的年代,回到水中的歲月裡去,到時我們會快樂得連水災都不害怕,世界上沒有怕水的魚。

    我看水中的人還是人,水中的人看我已經不像人了,就是一條魚。魚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但是我們畢竟不是魚,我們必須上岸,為了安慰自己,我們說魚不如我們,魚不能上岸,但是我看到了水裡的魚在嘲笑我們,只有傻瓜能夠在水裡生活還要上岸。

    我們自欺欺人,迫不得已地爬上岸,遠遠的就看見了秋天的果園,這是我們草原上惟一的一片果園,果園裡的樹上結滿了紅紅的大蘋果,我們爬上樹,樹上就結滿了孩子。突然我們聽到了捉賊的哨聲,我們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樣,從樹上紛紛飄落下來。

    逃跑的路上我們碰見了場長特格喜,場長特格喜是我的長輩,他很關心我們,他溫和地說:孩子不要像野馬一樣在塵土中拚命奔跑,那樣會傷害身體裡的氣管和你們那嫩小的肺。我受到了感動,在夥伴們跑到前頭之後,我留在後面,停下來誠實地對場長特格喜說:是我們偷了果園裡的果子。場長很惱怒,他說:我看見樹上結滿了孩子,就知道有人在偷果子,原來是你們。場長特格喜在秋風中吹響了哨子,基幹民兵緊急集合,像林場收穫蘋果一樣,我們被一網打盡。場長叫我們把偷的蘋果都交出來,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交不出來,都吃進肚子裡去了。

    特格喜場長不依不饒,他一定要在我們當中找出一個領頭的懲罰,他說他要殺雞嚇猴,社會主義的蘋果不能就這樣讓我們白吃。我看沒有人敢大義凜然地承擔領頭的責任,我也不敢,但是我推薦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就是我的親兄弟,我家老三。我大義滅親地用手捅了一下老三,老三就心領神會,毫不甘心情願地從我們的隊伍裡邁出去,走到了特格喜場長的面前,特格喜場長就狠狠地抽了他一頓皮鞭。我家老三是我的親兄弟,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們倆個不是親兄弟,也會是好哥們的,我們倆相差十個月,在別人眼裡就是雙胞胎。但是我們哥倆個卻是命運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給他出謀劃策,他就衝鋒陷陣,他出現危機的時候,我卻要去拯救他,日後的歲月就是這樣。

    我們總結教訓,秋天的誘惑讓我們不能不偷果子,但是我們不能再讓特格喜場長抓住了,即使老三替我們挨打,我也不忍心讓我的親兄弟總是可憐巴巴地挨打,哪怕前世他是我的一個衛兵,我們必須學會逃跑。於是我們就騎馬進果園偷果子。我們站在馬背上摘果子,當有人喊樹上結滿了孩子時,我們騎在馬背上,就可以衝出特格喜場長的基幹民兵連的包圍。

    我們很失望,果子即將撐破了我們幼稚的肚皮,特格喜場長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我們有個規矩,只是吃飽肚子,決不從果園帶走一個蘋果。

    終於聽見了喊聲,我們挑戰性地騎在了馬背上,喊聲卻不是說樹上結滿了孩子,或者大喊捉賊,喊聲來自於進果園的路口,那眼灌溉果樹的土井。

    喊聲淒慘絕望,卻又像民謠:

    天寒了,

    地冷了,

    張大腦袋跳井了。

    我們趕到井邊,發現了跳進井裡的從前的日本翻譯官張大腦袋,水不深,淹在他的腰部。張大腦袋本來不想活了,想跳井尋死,結果井水淹不死他,水裡又很冷,他受不了,就像唱民謠一樣喊人救命。

    今天偷果子,我們家來的陣容很強大,來了哥五個。

    老三說:二哥快來,井裡是張大腦袋。

    我和老大好像很興奮,趴在井邊對井裡的張大腦袋說:張大爺你不要害怕,我們會把你救上來的。

    老大向井裡伸出手,試了一下,井太深夠不著。這時老二也就是我,像軍師一樣查看了一下地形,阻止了要往下冒險的老大說:大哥你別往下伸手了,一會兒你再掉下去上不來,我們不能一次救兩個人。

    老三說:我下去用手抓張大爺,你們拽我的腳往上拉我。

    老二:你也不行,我這樣拉你會都掉進井裡。

    老大:再說你太小,會摔壞了。

    老三:那咋辦?一會兒張大爺要凍死了。

    老大:是呀,咱們得救張大爺呀。

    老二:好了,有辦法了。

    老大:啥辦法?

    老二:你們還記得爸給咱們講的猴子撈月亮的故事嗎?

    老三:哦,我明白了咱們一個拉一個下去救張大爺,那好,我在第一個。

    老大:好辦法。不行,老三你不能第一個,你的勁兒不夠。

    老大:我在第一個,老二拉住我,老三拉住老二,讓老四拉老三,老五拉老四。

    老二:咱們三個在前邊可以,老四騎在馬上拉老三,老五把馬拴在樹上固定住,就這樣了。

    就這樣我們互相拉著手和腳,讓大哥下到井裡去救張大爺。

    秋風陣陣緊吹,寒氣漸漸逼來。冬天就要到了。天黑了,我爸見兒子們還沒有回來,我們領去的狗回家去報信了,於是在狗的帶領下我爸著急地來果園尋找呼喊,他發現井邊幾個幼小的身影像水中撈月的猴子一樣在晃動。

    來抓我們的特格喜場長和來尋找兒子們的父親被這堅強的場面感動了。

    父親在秋風中流淚。

    我們終於在大人的齊心協力下,救出了跳井的張大腦袋。

    特格喜和基幹民兵們押著張大腦袋回場部去批鬥了,人民群眾不喜歡要自絕於人民的敵人。我爸把兒子們領回了家。開了門,老三興奮地大叫:媽,我們救了張大腦袋一命。

    外面真的下雪了,並且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好大的雪。

    我們家裡人正圍著火盆取暖,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們一家人都很興奮,我們救了人,我們很有成就感地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救人事件,似乎沒有人再提起我們進果園偷吃果子的事情,這就是我當時理解的壞事變成了好事的辯證法,如果不去偷吃果子,我們怎麼能夠救張大腦袋一命?所以日後我長大成人,遇上壞事的時候,也從不急著下結論說壞事就是壞事。

    外面一個雪人敲開我們家的門走了進來,是後院的張大腦袋的老婆,日本娘們小島馬子,我們叫她張大娘。張大娘拿了一筐煮熟了的紅皮雞蛋,進了屋就給我們一家人不斷地行日本大禮,感謝我們救了他丈夫張大腦袋一命。

    我們牧場裡沒有人知道張大腦袋是哪裡人,聽他說話的口音,沒有人能聽出來,因為他從前在日本人還沒有投降時,他是日本人的翻譯官,那時他講日本語。

    小島馬子的父親小島先生是日本人在東北吉林鄭家屯創辦的一所共榮學校的校長。據傳說小島馬子原來是一個日本軍官的老婆,日本投降時,軍官剖腹自殺,他老婆小島馬子就跟了翻譯官張大腦袋同居。抗日戰爭勝利了她也沒有回日本國,留在中國歷經了各種政治運動的考驗。張大腦袋和小島馬子是牧場最早的外來移民,那時這裡不叫牧場,是一個勞改監獄。我們這個牧場以前是看押國民黨戰犯、日本殘留人員和解放後各種反動人物的。當時這裡的原居民也就是當地的蒙古族和看押犯人的大兵,都是一些頭腦簡單的人,他們覺得張大腦袋領著這個日本娘們兒,背景太複雜,他們不想動腦筋,就用最簡單的方式起外號來把他和人群進行區別,張大腦袋顧名思義就是他的腦袋長得特別大,大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甚至不可思議,沒有人懷疑他的大腦袋裡裝的都是跟日本人有關的學問。我後來成為我們牧場新中國成立後,第一個考上的大學生,牧民們看我的大腦袋就覺得合格,他們認為,根據張大腦袋的標準聰明人一定是大腦袋。

    但是張大腦袋,被釋放後和小島馬子一起留在了牧場就業,他除了和小島馬子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外,似乎在牧民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幹過聰明的事情。隨著運動的發展,他常常被拉出去給執政者收拾一頓,回來之後他肯定要打小島馬子一頓出氣,平衡心理。後來他們的孩子們長大了,也就是最近幾年,他的四個孩子張金、張銀(女)、張銅和張鐵,最小的都比我大一歲,當張大腦袋再打他們的媽媽時,他們就會把張大腦袋揍一頓。

    這次張大腦袋跳井,不是因為政府和紅衛兵的批鬥,是他揍了小島馬子之後,他的孩子們把他揍了一頓趕了出來,他感到羞愧,走投無路才跳了井。

    小島馬子拉著我媽的手,滿眼淚水很親切地表示感謝,我媽卻有些不知所措。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媽都不跟小島馬子來往,因為小島馬子讓我媽恐慌。小島馬子因為是戰俘,所以生活的比較封閉,但是是日本人和戰俘並不是我媽不和小島馬子來往的原因,因為很早我媽就聽說小島馬子在家裡的一個玻璃罐頭瓶子裡,裝著他日本軍官丈夫的骨灰,按照我們的民俗,骨灰放在屋裡,屋裡就成了墳墓。所以小島馬子的家一定是充滿了陰氣的,我媽覺得不吉利,所以從來不去她家,也不和他們來往。

    外面又一個雪人進了我們家門,是張大腦袋被特格喜場長他們批鬥教育一頓之後,放回來了。這又是特格喜場長髮善心,沒把他交給紅衛兵,否則他幾天都回不來,像貓玩老鼠一樣。

    張大腦袋進門之後,一個標準動作就跪在了地下,顯示出了訓練有素的軍人風度,面孔顯得堅毅不拔,這個動作和表情讓我們家的老三大開眼界,他從此發誓長大要做一個優秀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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