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8章 :雨天的羊毛
    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楚我十歲的那個年代,大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老譚頭就是我們家西屋南炕那個二丫的爸爸。草原上是生長傳說的地方,誰家有個家長理短的事情,人們免費傳說用的工具舌頭比馬蹄子跑得還快。外面的世界連牧羊狗都知道二丫長得像馬叔時,老譚頭竟然坐在西屋的南炕和馬叔喝酒。這兩個講著南方蠻語的人,酒量不大,卻喝得很有風骨。看起來他倆的交情確實很深,這兩個人喝酒不碰杯,不幹。就那樣隨意地喝著,顯得很從容,輕描淡寫,雖然喝酒但是酒對他們並不重要。這在草原上從前是沒有過的事情,喝酒人講究的最重要的就是喝酒。而且他們喝酒只用一隻酒杯,只用一隻酒杯喝酒的兩個人,就是兩個人吃的是一個鍋裡的飯,睡的是一個炕的覺,在炕上也可以共睡一個女人。我媽說這不亂套了嗎?文化程度不高,卻喜歡讀一些古書的我老爸卻很敬仰地說:這不是兩個一般人,古書裡講古時候有這種交情,他們比拜把子兄弟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他們雖然在喝酒,但是他們的心境已經超越了喝酒,酒是他們的引子。這是兩個落配的人,有一天他們還是他們原來的自己,咱們這裡容不下他們這樣的人物。

    我們屋子外面滿村子的人都聽說了這兩個南方的怪蠻子在喝怪酒。就都想房前屋後的偷著看。他們想看熱鬧,可能沒有惡意。我們這個偏遠落後的草原裡,很少有新生事物,人們就是出於好奇,想看個新鮮。這時我爸就開始見義勇為了,我爸怕這些人打擾這兩個漸入佳境的高人,他就放出狗群,驅散人群。兩個喝酒的人好像神仙一樣知道我爸心裡想啥,也知道我爸在幹啥。他們有時用目光很感激地看我爸一眼,但是就是不請我爸一起喝酒。我媽說南方蠻子就是小氣,我爸豁達地說:這樣喝酒我和他們喝不到一塊去,我想跟他們喝酒也不用他們請我,我可以請他們喝。我不想和他們喝,我們不是同一路人。

    老譚頭和馬叔有時喝到興致來了,馬叔就拿出來一捆他寫的書稿,嘰裡咕嚕地給他念。有一次馬叔正豪情滿懷地念著,不知是啥內容把老譚頭給感動了或者征服了,一下子心悅誠服地給馬叔跪了下來。馬叔看都不看他,仍然揚揚得意地念。我本來坐在地下看他們喝酒,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場面,我也傻了,不知所措。我爸領著狗在地下一圈一圈地走,也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媽說這老譚是不有啥短處抓在老馬的手裡,要不這大男人為啥說下跪就給他下跪了,男人膝下有黃金,可不是隨便跪的。外面偷看的人馬上傳出去了,老譚頭跪下求老馬不要和他搶老婆。我爸打開門放出狗去說:你們這一群蠢羊,只知道亂叫。這是老馬比老譚有學問還高明,老譚是在佩服他。這事與女人無關,再亂叫,看不讓狗咬掉你們的舌頭。

    老譚頭據大人從場部領導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是發配到我們牧場裡的最大的官。是北京中蘇友好協會的副秘書長。他在蘇聯呆的時間比在中國還長,他不僅僅是右派,跟國民黨還有關係,在他家那個南方的城市,國民黨撤退時連將軍和豪紳都上不去船,國民黨卻派專機把他父母接到了台灣。

    老譚頭,我們雖然這麼很土氣地叫他,但是他是我們這個草原上最洋氣的人。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戴眼鏡的人就是他。可能是我孤陋寡聞,回想我的前生前世都沒有見過眼睛上戴這麼個東西的人。雖然叫老譚頭,但是那時他的年齡也就是五十多歲。那時的人也老相一些,衣著的扮相也老氣,半百之人,都是秋天的氣象。不像現在六十歲的人了,還哥哥妹妹地叫,穿著很酷的時裝,一派朝氣蓬勃返老還童的氣息。每頭老牛都在尋找嫩草。

    沒有文化大革命,也就是城裡的紅衛兵蝗蟲還沒來時,老譚頭、馬叔這些地富反壞右,還有後院的日本翻譯官張大腦袋和他的日本老婆小島馬子他們下場還都挺好。牧場裡的牧民不管你那些閒事,他們覺得你們這些外來的人,遲早要走,還不如一群狼是永遠屬於草原的。尤其是特格喜場長,他根本不懂政治和政策。用現在的話說,他的素質很差。但是他簡單善良,友好地對待每一個人,沒有敵我友的界限和階級立場。所以那些牛鬼蛇神們在我們的莫日根牧場極其逍遙自在。後來我到城裡讀大學去的時候,我跟我的右派老師邵正午教授講我們那裡的故事,他羨慕地說:我打右派時當時分到你們那裡就幸運了。我說:老師,如果您再被打成右派,一定要去我們那個牧場。老師似乎一點也不領我的情,他說:我寧可永遠不去你們那個牧場,再也不想當右派了。看他那神情,就像一個醫生邀請他的朋友有病去他們醫院,結果對方不領情,還要罵人,好心不得好報。

    其實後來蝗蟲紅衛兵來了,我們那個地方也就沒那麼好了,他們也沒那麼幸運了。一個下雨天,是迷濛細雨。紅衛兵讓四類分子在雨中打馬鬃剪羊毛。馬叔是負責打馬鬃的,他不戴眼鏡,眼神好。他把老紅騍馬的銀鬃剪得整整齊齊,像一個要出嫁的老姑娘似地,美麗漂亮。老譚頭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在雨中剪羊毛,雨水迷濛上了他的眼鏡片。他看不清楚,一會兒剪子用淺了,剪得少,紅衛兵就踢他一腳,說:不老實,壞蛋,留那麼長的毛茬,偷工減料浪費社會主義的羊毛;老譚頭就緊張了,手顫抖著用力一剪,剪深了,眼鏡模糊,一剪刀就剪破了羊的肚皮,馬上鮮血就噴灑出來。

    老譚頭又遭到一頓猛踢狠打。老譚頭更加緊張,一剪刀又剪破了羊的大腿。紅衛兵火了,繼續打他,罵他:你這個反動的傢伙,這不是破壞社會主義的羊嗎?你想毀掉勞動人民的勞動成果嗎?當時那些紅衛兵,說話亂用詞語,一點不負責任。我正是在學習文化的季節,他們在我的幼小心靈裡進行了嚴重破壞。而且後遺症很嚴重,我今天坐在這裡寫小說,敘述故事用的都是一些不合語法規範的語言和邏輯思路。那時我每天傷腦筋地想,他們說羊是勞動人民的勞動成果,這話說得有點扯淡。羊是羊自己的成果,或者是大自然的成果。它決不是人民的成果,如果說一定跟人扯上關係,那就是人像強盜一樣搶奪了羊群。

    那天,憤怒的蝗蟲們紅了眼似地全牧場集合開大會,對老譚頭進行遊街批鬥。

    馬叔打馬鬃打得很好,紅衛兵就表揚他讓他在前面牽著老紅騍馬走,馬後面用繩子拉著老譚頭,那只受傷的羊用繩子綁上四蹄,掛在老譚頭的脖子上。羊拚命地掙扎,四蹄蹬在老譚頭的臉上身上,老譚頭的血混著羊血,滴在地上,一滴一滴,鮮紅混著黑紅,後面有一群很快樂的狗爭吵著舔著血跡。紅衛兵跟在狗的後面,揮舞拳頭喊著口號。張大腦袋和小島馬子也出來陪鬥,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頂寫著他們名字和反動職稱的高帽子,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我卻羨慕他們,覺得很威風,回到家裡,我就為自己做了一頂,結果剛剛戴上,就挨了我媽的一頓揍。

    那天,狗叫聲和紅衛兵的口號聲一直迴響在雨中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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