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4章 :薩滿招魂
    五歲這一年,我幾乎每天都是白天發高燒,晚上做噩夢。

    小紅騍馬被大地張開黑嘴吞進肚子裡,和小紅騍馬那乞求呼喚的目光和鼻孔,每晚都在我的夢裡出現。而且是漫無邊際的出現,黑黑的大口無限誇張地向我撲來,讓我驚慌、恐懼、尖叫。

    白天,一發起高燒來,黑狗大夫的退燒藥幾乎無能為力,我媽就發揮她的優勢,用我爺爺喝的高度草原白酒來給我一遍一遍地搓身子。搓得我全身紅赤,雙目無光。到了晚上,我做噩夢,說胡話,從炕上站起來就走。我媽把我重新按倒在炕上,爺爺這時就用一碗黑墨汁在我的臉上畫上各種薩滿符咒,然後刃口沖外在我的枕頭下放一把斧頭,鎮邪驅災。

    我覺得好笑,我媽揮汗如雨,爺爺唸唸有詞好像跟閻王爺在搶我。每進行完一次儀式,他們就像勝利了一回。其實是我自己傷心過度,或者過於思念小紅騍馬我才想放棄人生。但是爺爺和媽媽他們不讓我放棄,不是因為他們愛惜我的生命,是因為我已是他們的私有財產,他們要長期擁有我,才要延長我的生命。其實像我這樣重視生命質量的小孩,生命長短是沒有多少意義的。我跟小紅騍馬已經度過了一段美好的人生,小紅騍馬既然已經走了,那我獨生又有何意義?我還不如追隨而去。無論到了哪個世界,都不影響相親相愛。其實就我多年輪迴的情感經驗,對感情最殘酷的就是人世間。人類自以為智慧的大腦,總是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該愛的時候不愛,該恨的時候假裝在愛。其實這是一種很沉重很可憐的智慧。感情本來是互相之間最動物化的交流,可是人類總是給感情加上道德、門第、金錢這些交易元素,讓簡單的感情複雜化讓歡樂的喜劇演繹成淒慘的悲歌,總是自作聰明給自己找麻煩。

    想到傷心處,我淚流滿面。一時英雄氣短,我就不想活了。於是我決定辭職,不做人了,不做這個人家的第二個兒子了。我倒不是痛恨這個家庭,我是面對的整個人世間,面對著渺小脆弱的生命,要承擔漫長人生的痛苦,我就覺得沒有意義,前途一片暗淡。

    後來恢復了做人的職務,我長大成人才知道,小時的我竟然是很通靈的。我媽最瞭解我,我媽也說我的天眼是開的,能看到祖先。確實如此,我一發燒,超過39℃就看到滿屋飄蕩著對我親切友好的陌生人。他們也幫我看病,我相信他們。甚至他們的醫術更高明。我爺和我媽他們簡直是瞎操心。他們以為我是他們看好的,每給我看完一次,他們就趾高氣揚,像班師回朝的凱旋大將軍。但是事實確實並非如此。我還是死了。其實也不是死,就是我的靈魂飄蕩出去尋找小紅騍馬了。我正輕舞飛揚快樂地飛翔著,我們家人卻圍著我大哭起來。一開始我媽以為我睡著了,我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又不發高燒,她很高興,覺得這回我該好了。他們也要睡一個安穩的覺了。但是馬上又覺得不對勁兒,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摸我的鼻子,沒有氣了。他們很驚慌,剛才還好好的呢,怎麼一下子就沒氣了?這一下,家裡疲憊不堪的大人們,覺沒睡成就全都亂了套。整個屋裡像衝進了狼炸了群的羊圈。

    他們開始呼喊我的名字,他們開始痛哭,他們傷心絕望。

    天漸漸黑了,他們把我裝在馬車上,拉到草地上開始為我招魂。這是一種蒙古草原的薩滿土教。我安詳地躺在馬車上,一動不動。他們在馬車周圍點上牛糞篝火,薩滿巫師身上掛上九塊銅鏡和各種顏色的布條,臉上畫上符咒。滿村子的人都出來圍著牛糞火又跳又唱:

    四步四步跳啊,

    八步八步踩啊,

    把走的靈魂招回來啊……

    四步四步跳啊,

    八步八步踩啊,

    把走的靈魂招回來啊……

    我心裡好難受,好像有一種很大的力量在召喚我,讓我沒有前行的力量。像孫悟空一樣我飄蕩的靈魂在上空突然發現下面的草地上燃燒著牛糞篝火,載歌載舞熱鬧非凡。我興致勃勃衝下去想看熱鬧,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躺在馬車上的不是我嗎?我的靈魂見到我的身體很親切的就要撲上去擁抱,但是我又很理性地制止住了自己。我再看跳舞的人都是我的親人,在我爺爺的率領下,正在載歌載舞,他們雖然在演出,但是看得出表情很痛苦,

    每個人都面帶憂傷,尤其是我媽,簡直是淚流滿面。

    我想多看一會兒熱鬧。突然他們下面的演出結束了。可能時辰到了,他們看我的靈魂還沒招回來,也就很失望地放棄了。他們站立兩旁,拿出鞭子很狠地抽打拉車的紅馬,紅馬無人駕駛很驚慌,失控地奔跑了起來。我看熱鬧入了迷,等我醒悟過來,我的肉體已經被紅馬拉著顛簸著跑遠了。

    我很著急,怕自己從車上摔下去。但是急也沒用,我已經從狂奔的馬車上摔了下去。這是草原上的習俗,叫天葬。我從哪裡掉下去的,就說明我自己喜歡那裡,選擇了那裡。然後野狗和禿鷹就將把我分食吃掉。我的靈魂便隨著他們的牙齒和我的肉體進行永遠的告別。看到那些痛苦絕望的家人,我良心發現了。我的靈魂撲向我的肉體緊緊擁抱。其實我自己也捨不得拋棄我的肉體。我說過從出生那一天,我就很欣賞自己的肉體。我們朝夕相處已經很有感情了。甚至我有一些自戀,像我這只有五歲的尊容,竟然老成到像一個三十歲成年人的成熟面孔。別人用三十年完成的作業,我五年就給完成了。這麼好的成績,我怎能輕易放棄。我的身邊黑影翻滾,我的先人們正在和野狗野狼搏鬥呢。面對著這群野獸,我五歲的小身體無能為力,打鬥不過它們。

    天漸漸亮了。有一個流著淚的黑影飄到我的身邊。那是我媽,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活了。於是從炕上爬起來就跑到草甸子上來找我。我看到媽媽輕聲叫了一聲媽,撲進媽的懷裡就熱淚盈眶的哭了起來。我媽緊緊地抱著我,當時我五歲的身體已經很沉重了,但是我媽不肯放下我,一直抱回家,她怕我再被什麼東西給搶走。甚至回到了家裡的炕頭上,她都不肯放手。家裡人全都驚喜不已,每個人都想跟我親熱,就好像我出了一趟遠門,很久才回來見想念的親人。從這一天開始,我才知道了啥叫親人,為啥親人最親。

    後來爺爺想給我改名叫狗剩,我沒接受。

    那天老喇嘛走時留下預言說:這孩子五歲這一年是生命中的一道坎兒,如果五歲這一年過不去,他的人生就該劃上短暫的句號。

    我知道我可能又去追趕小紅騍馬,尋找我的姻緣去了。其實不用老喇嘛的預言我自己就知道,因為我當時已經計劃取消人生的成長,小紅騍馬的死讓我痛不欲生,我想為她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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