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9章 放浪(中) (3)
    「爸,知道倉庫會把你嚇成這樣,當時我就不應該跟你多嘴。我很後悔沒聽趙阿姨的,假若當時我聽她的,跟她到門外去,也許我就不會跟你說倉庫了,那你就沒機會激動成這副模樣了。爸,你別這樣,你要是真的醒不過來,那我就成罪人啦,我可負不起這麼大的責任……」

    我一邊說一邊揚手扇自己的耳光,扇得一聲比一聲清脆。有一次,我扇得忘記了時間,趙山河推門進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別扇了!再這麼扇,你也會躺到床上去,和你爸一個模樣。」我掙脫她,偏要扇,既然她都看見了,我就扇給她看,讓她知道我有多後悔。她看著我,忽然把手揚起來,在她的臉上扇了一下:「你以為光你懂得扇巴掌嗎?我也想扇自己。開始我還弄不明白老董為什麼會突發慈悲,後來才知道他在跟我離婚之前,專門到醫院打聽過你爸的病情,他是懂得你爸再也不能起床了才願意跟我離的,否則,他不會放過我。要是知道他的心這麼『好』,我就拖死他,讓他離不成,結不成,讓他一輩子都沒後代。」

    在我爸住院期間,龐廠長叫我到微型收音機裝配車間頂我爸的職,就讓我坐在我爸原來的位置上,把收音機的半成品從流水線拿下來,裝上一個小喇叭之後,又把它放回流水線。坐上我爸坐過的板凳,我覺得屁股底下好像長了刺,怎麼坐怎麼不舒服。我跟旁邊的人換了一張凳子,坐下去的感覺還像是坐在針尖上。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因為我一直覺得我是故意把我爸嚇癱瘓的,如果沒把他嚇成癱子,那我就不可能頂他的職,不可能成為三廠的正式職工,我們家也不會分到兩室一廳的新房。這種感覺越來越合理,後來乾脆變成了真實。

    我們家分到的那套房子在12棟2單元101室,儘管一層容易潮濕,但對躺著一個病人的家庭來說再合適不過了。拿到房門鑰匙之後,我切了一盤豬頭肉、一盤燒鴨,買了兩瓶二鍋頭,把在倉庫旁守建築工地的老楊請進閣樓,跟他一邊聊一邊喝。喝著喝著,他臉紅脖子粗了,舌頭打捲了,就答應送給我幾十條半截鋼筋。我把鋼筋扛進新房,用借來的電焊槍在臥室裡焊接起來,房間裡鋼花飛濺。用了半個月的業餘時間,我焊接了一張特別的床,床的一半鋪上木板,另一半卻焊上了縱橫交錯的小鋼筋,像漁網那樣。

    一聽你就知道,這是為我爸準備的,鋪木板的那一半讓他睡覺,像漁網的這一半讓他躺在上面洗澡,一張床半邊鋪棉胎半邊鋪涼席,既可以干也可以濕,水陸兩用。我還在床的四角焊了四根柱子,再把四根柱子用鋼筋連起來,床的上面就有了一個長方形的頂。我在頂的中間焊一個吊鉤,這個吊鉤既可以掛藥瓶,也可以掛電風扇,必要時還可以掛花籃。在床頭的柱子上,我焊了一個小小的鉤,這個鉤不掛別的,專掛小收音機,如果我和趙山河上班了,就讓小收音機跟我爸說話。在床的下面,我焊了兩個小圈圈,一個圈圈用來放尿盆,另一個圈圈到了冬天用來放火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床,但是我把它發明出來了,可惜後來沒去申請專利。當時我不知道這也是發明創造,只是想讓我爸睡得舒服一些。我爸睡舒服了,也許會原諒我的多嘴多舌,原諒我搶他的工作。

    在我做床架的時候,趙山河要我陪她去一趟銀行。一路上,她捏著存折的手都沒有鬆開。到了銀行門口,她沒有馬上進去,而是來回踱步,好像取錢是打籃球,在正式上場之前必須先熱熱身子。徘徊了十幾分鐘,她說:「廣賢,我們分到這麼新的房子,沒有理由把舊傢俱、舊用品搬進去吧?」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了起來:「床要新的,衣櫃、電飯煲要新的,沙發和餐桌也要新的,那棉被和枕頭也應該是新的吧?」我本來想告訴她餐桌和床架還湊合著能用,但是她根本沒給我插話的機會,自己接過自己的話頭:「怎麼說我也要把這套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樣,讓我們個個住得舒服。再說,我們不是有錢了嗎?哎,廣賢,我怎麼把倉庫給忘記了?我們都有兩百多萬元的資產了,怎麼還把自己當窮人?」這時,她捏著的手才慢慢攤開,那本小數額的存折已經變成了一團紙疙瘩,她把存折壓在大腿上,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抹,直到把存折抹平,才走進銀行。

    我們搬來了大件小件,新房慢慢像個家了,等掛上窗簾,鋪上床鋪,煤米油鹽都備齊之後,趙山河請趙大爺掐准一個日子,我們就把我爸從醫院裡接了回來。我爸的臥室裡安了兩張床,趙山河睡一張,我爸睡一張。我這間擺了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放了兩個枕頭,床上的用品全是大紅,就像新婚的床鋪。第一次睡這麼上檔次的床,我的腦子像車輪那樣飛轉,怎麼也停不下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真不好意思,當時我竟然想起了張鬧,我過上了好日子,第一個想起的竟然是傷害自己的人,是不是太沒出息了?但是沒辦法,一看見紅的被子,紅的枕巾,一聞到新布的氣味,我的腦子裡全都是她。我整夜整夜地閉著眼睛想,張鬧有那麼壞嗎?難道小池或者小燕跟我離婚就不分倉庫了嗎?這個世界上除了傻瓜,哪個人不想錢?張鬧也是人,她要買名牌的服裝,買真皮的鞋,買知名的化妝品,想錢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我有兩百多萬元的倉庫擱在那裡,幹嗎還要像窮人那樣跟她算到一分一厘?說實話,那麼多錢我根本花不完,再說錢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我爸突然癱倒就是最充分的證據。對於我來說,錢不是當務之急,當務之急是找一個人來暖被窩,不讓這張雙人床顯得那麼寬大、空曠。幾年前我接受不了別人衝著錢來愛我,但是現在都八十年代了,連三廠的老光棍王志奇都懂得買冰棍、口紅討好女人了,這個世界上哪還有不帶錢字的愛情?如果一半倉庫能換得張鬧真心實意地跟我過一輩子,那金錢就算是做了一回助人為樂。

    半夜,我聽到趙山河起來給我爸倒尿的聲音,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把上面的想法跟她重複了一遍。她指著我的腦門罵:「都三十好幾了,你還像幼兒園的孩子那麼天真。我給你鋪那麼暖和的床,是想讓你快點離婚,把小燕娶回來,給我和你爸弄個胖孫子抱抱,沒想到你竟然還在想那個女妖精,你丟不丟人呀?你!」

    要不是趙山河提醒,我差不多把小燕從腦子裡抹去了。人就這麼犯賤,幫過你的人不一定都記得住,但傷害過你的,你會牢牢地記一輩子。十二號那天,我把三個月的工資全部從存折上領出來,買了一雙張鬧那樣的皮鞋,一件張鬧那樣的高領毛衣,外加一大網兜蘋果,騎上單車去看小燕。我敢這麼大手大腳地數錢,全仗著有鐵馬東路那間倉庫。當初小燕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鬧離婚,現在都兩年過去了,她會不會罵我不守信用?會不會像小池那樣鬧自殺?一路上,我都在想怎麼安慰她,怕她哭鼻子,我就在一家新開的小賣部停下來,買了兩條手帕揣進衣兜。有了這兩條手帕,我的底氣足了,單車踩得比剛才快了。

    遠遠地,我聽到蹩腳的琴聲從小燕敞開的房門傳出來,走到門口一看,胡開會正對著小燕挺起的腹部拉手風琴。他們看了看我,也沒停下,而是把那一曲《我的中國心》演奏完畢,才跟我打招呼。胡開會放下琴,朝我點點頭。小燕說:「開會剛剛學會拉這玩意,為了給孩子胎教,現在我們連英語也得學上幾句。」我壓根兒沒想到,小燕已經跟胡開會結了婚,而且還懷上了孩子。我把禮物遞給小燕,她當場穿上,在原地轉圈,讓我和胡開會幫她看看夠不夠漂亮。當我們都點頭誇好的時候,她對我說了一聲:「謝謝。」

    「你們真不夠朋友,結婚也不通知我來吃喜糖。」

    「哪來得及呀,發現小燕懷上了,我們才趕緊領結婚證,連喜酒都不好意思請。」

    胡開會嘴裡假裝喲呵依呵喲,但心裡面卻美得啷格裡格啷,他當即到廚房炒了一盤雞蛋,一碟花生,拿出兩瓶二鍋頭擺在桌上。兩個男人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說何彩霞、趙敬東和何園長,甚至說到了國際國內形勢,但坐在一旁的小燕沒讓我們連續說上三句,就會插話:「張鬧呢,也該懷上了吧?」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像貼了獎狀那麼神采奕奕,身板像掛了金牌那麼挺。我說:「懷上啦,張鬧都喜歡吃酸蘿蔔了。醫生說我長得這麼帥,她長得那麼漂亮,生出來的孩子肯定可以當演員。」小燕說:「是嗎?如果懷上了,一定要胎教,這樣小孩將來才會考上大學,弄不好還會讀研究生。」

    我嘴巴哼哼地答應,心裡卻酸溜溜的。我從杯山出來的那天晚上,要是不反對小燕解我的褲帶,要是當初我不選擇張鬧,那小燕懷上的這個孩子就該叫我爸爸,拉手風琴的人就不會姓胡。我悔一次喝一杯,喝一杯悔一次,漸漸地頭暈了,身子熱了,胸口彭彭地跳了,最後我給他們的幸福生活來了一個歸納:「小燕,開會,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提前十年,你們敢先懷孕後領結婚證,沒準誰就會被判強姦罪。當年要是有今天這麼開放,我曾廣賢哪會坐十年牢,哪會一朝挨蛇咬十年怕井繩,哪會出了監獄還不敢動自己的女朋友……」

    我聽到他們說「喝醉了,喝醉了」,就再也不清醒了。我是怎麼搖搖晃晃地出門,怎麼騎上單車,一概都不記得了。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躺在張鬧房間的地板上,手裡還捏著門鑰匙,嚇得馬上坐了起來。地板是乾淨的,所有的用具也都擺得整齊,梳妝台上放著一瓶鮮花,茶杯沒有蓋上,裡面裝著半杯水,牆壁上的日曆翻到十三號,一切跡象表明,張鬧剛剛離去,但是,幾個月前我踩踏過的床鋪和蚊帳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把蚊帳掛起來,蚊帳上的腳印好像是在向誰示威,看上去相當囂張。我用力拍打,那些腳印沒拍掉,倒是拍起了一團團灰塵。我只好把蚊帳拆下來,拿到樓下的水池邊去清洗,然後把它晾在門前的走廊上。在即將離開之前,我疊好了床上的被子,在花瓶下壓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希望能和你談一談。」當時我想中國和日本都能坐到一張談判桌上,為什麼我和張鬧就不能?

    想不到小池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門口,她敲了敲門,我趕緊走出去,把門關上。她說:「你知道於百家和張鬧在什麼地方嗎?」我搖搖頭。她說:「我知道他們在哪裡。」也不問我同不同意,她拉上我就走。我怕她精神不正常,認真地看了幾眼,她的頭髮梳得順暢,皮夾克的拉鏈鎖到了脖子,下身的牛仔褲乾淨、整齊,看上去確實像個畫家。

    我們打的來到歸江飯店,在上電梯的時候,她告訴我:「於百家和張鬧天天都在這裡約會,死不改悔,今天我們來一次四方會談,搞清楚到底誰跟誰過一輩子?」這也正是我當時的想法,就氣沖沖地跟她來到703號門前。她咚咚地拍門,裡面傳來女人的尖叫和忙亂的聲音。她又拍了幾下,門終於裂開一道縫,縫裡伸出一隻巴掌,狠狠地摔在她臉上。她的身子一晃,險些跌倒。我衝上去,大聲質問:「你幹嗎打人?」那個中年男人抓住我的胸口,照著我的右臉來了一拳,用廣東口音說:「你侵犯了我的隱私,你知不知道?這個瘋女人昨天來了一次,今天還來,把我的女朋友都快嚇成她了,你知不知道?」

    小池縮著脖子站在走廊上發抖。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的腦子還沒有正常,我對著門裡說了一聲「對不起」,拉著小池朝樓梯口走去。她說:「奇怪了,他們怎麼不在這裡?原來他們是在這裡的,今天怎麼換地方了?」我終於想起來了,張鬧和於百家被公安抓獲的那一次就是這個房間,兩年都過去了,小池還以為他們在裡面。這事剛才我為什麼沒想起呢?我要是提前幾分鐘想起這個房間,就不會讓她敲門,我們就不會白挨一巴掌加一拳頭。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