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8章 放浪(中) (2)
    「哎……這事我都前前後後想過了,還是給你爸留一條命吧,」她掏出那份表,遞給我,「就用你的名字把倉庫辦回來,千萬別讓你爸知道。」

    「那張鬧就撿大便宜囉。」

    「你們不是已經結婚兩年了嗎?只要兩年不同居,就可以辦離婚手續。」

    我一拍腦門:「對呀,我怎麼把時間給忘了呢?」

    我在嶺南大學五號宿舍樓等了兩個晚上,才見到著名教授兼律師張度。他聽我倒完苦水,彭彭地拍著胸脯:「好多打官司的專家一聽說我出馬,立即就請求庭外調解,我就不相信那個張鬧不讀書不看報,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拍了拍胸脯,不過沒拍得他那麼響:「只要你能讓她盡快離婚,收多少費用都不成問題。」他的目光穩准狠地落在我髒破的球鞋上,就像子彈一下找到了靶子。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把兩隻腳往後收了收。

    「榮光明跟你說過我的收費標準嗎?」他舉起一隻巴掌,「沒這個數,恐怕我騰不出時間。」

    「不就五千嗎?這事只要能辦成,我給你一萬塊。」

    他的眼皮往上一跳,臉上出現了遇到騙子的表情。我趕緊把我們家那棟幾百萬元的倉庫抖出來,告訴他錢對於我只是一個數字。他眨巴著眼睛:「原來你是資本家,我差點以貌取人了。不過,按規矩,你還是先交兩千塊定金吧。」我的屁股在他家的木沙發上磨來磨去,身子一會偏左,一會偏右,好像這麼磨幾下就能解決定金的問題。他不愧是著名律師,一下就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動:「要不,我們訂個合同,定金先不收你的,但價錢會比原來的高。」

    「我有那麼大的倉庫,哪還在乎價錢,這樣吧,如果你讓我拿到離婚證,我給你兩萬元。」

    他小口小口地喝茶,一共喝了十六口,才從提包裡掏出一份合同,在空格的地方填上數字和日期,遞給我。我在後面補了一條:「必須拿到離婚證,乙方才付款。」他笑了笑,從茶几上拿起一張報紙:「看看吧,這是我最近打的一個官司,受害人都死了十年,我還幫他打贏了。」我接過報紙學習了一遍,馬上在合同上簽了名字,然後把其中的一份揣進衣兜,用手緊緊地按住,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一隻手也始終按住,生怕它像那份平反文件還沒到家就弄丟了。

    我把合同壓在木箱的底層,又在木箱上加了一把鎖,就是這樣了,心裡也還不踏實,就把門鎖換成了特大號的。每天從服裝廠下班回來,我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木箱,把手伸到衣服的底層,探探那合同還在不在。有時我會把合同拿出來,高聲地朗讀,就像讀高爾基的《海燕》那樣充滿激情。

    十天之後的晚上,張度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地來到閣樓,把他手上那份合同還給我:「這官司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我差點就給張鬧嗆死了。」

    「難道她比法律還厲害?」

    「你實話告訴我,這兩年到底跟張鬧睡沒睡在一起?」

    「我要是跟她睡在一起,就讓車撞死。」

    「那她的手裡幹嗎有你的卷毛?那條碎花裙子上為什麼有你的精斑?她有了這兩樣證據,我就是再著名也打不贏這個官司。」

    我舉起手,本想拍一下腦袋,但是我還沒有拍就放下了,都拍了不知多少遍,不僅沒把自己拍聰明,反而越拍越笨,幹嗎還要拍呢?我當初只想糟蹋張鬧的房間,讓她煩我,盡快拋棄我,就吐了不少痰,睡了她的床,用她的碎花裙子搓下身,萬萬沒料到這會留下後遺症。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轉身出了閣樓。張度說:「我又不是來收費的,你躲我幹什麼?」

    騎車趕到張鬧的宿舍,我用原來留下的鑰匙打開門,衝進去,拉開櫃門、抽屜,把她的那些名牌服裝全部摔到地板上,翻找那條碎花裙子。我騰空了她的所有的衣櫃,也沒找到那條碎花裙子,倒是發現了一沓厚厚的鈔票。我拿起鈔票看了一眼,順手丟到梳妝台上,然後打量四壁,揣測她會把證據藏在哪裡?也許在蓆子底下?我走過去把蓆子掀開,一張紙條飄出來,撿起一看,我立即又傻了。紙條上寫著:「我知道你會想辦法銷毀證據,但是你來晚了,我已經把它們鎖到最安全的地方了。」我的手氣得抖了起來,抖了十幾秒鐘,我大罵一聲跳到床上,扯下她的蚊帳,用髒破的球鞋在上面踩來踩去,白蚊帳頓時變成了跑道,上面印滿了腳印。我踩得額頭冒出了細汗,床架都搖晃了才跳下來,罵罵咧咧地離開。

    我把車直接騎到三廠我爸的宿舍,雖然已經是凌晨了,但還是忍不住拍響他的門板。好久,他才拉開門,探出頭來,什麼也不說,只是望著我。我推門擠進去。趙山河正在床上忙著扣衣服,一看見我,就趕緊解釋:「我怕你爸晚上犯病,過來陪陪他。」原來他們已經住在一起了,怎麼不怕老董抓現場了?難道趙山河已經離了嗎?我背對床站著,等趙山河完全徹底地穿好衣服才轉過身來。

    「趙阿姨,我們不能再等了,張鬧跟我玩計謀,看來這倉庫還得讓爸去辦。」

    趙山河衝我眨眨眼睛,調頭看著我爸:「你沒事吧,長風。」我爸坐在椅子上:「我沒事你就不習慣嗎?」趙山河努努嘴:「廣賢,我們到外面去說。」我定定地看著我爸,一大堆話早跑到了嘴邊。趙山河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說:「爸……」趙山河又用力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說:「趙阿姨,不會出事的,你看我爸的臉色那麼好,即使說出來他也不會犯病的。」趙山河拽著我往門邊走。我爸說:「山河,你讓廣賢把話說完,別神神秘秘的,弄得像是搞地下工作。」我掙脫趙山河:「爸說了,讓我把話說完。」

    「長風,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不值得你聽。」趙山河掐了我一下,更用力地把我往門口拽。我爸說:「別鬧了,你們要是再不說,我就真犯病啦。」趙山河鬆開手。我說:「爸,其實這是一個好消息,如果你願意聽,就別吭聲;如果你不想聽,或者是身體不舒服就抬一抬手。」我爸點點頭。我咳了一聲,把政府歸還倉庫的事說了一遍,說的過程中,我爸不僅沒抬一抬手,反而聽得嘴角都掛了起來。

    「山河,他們總算還了我們一個公道。」

    我爸一拍大腿站起來,背著手走來走去。我掏出那份表格遞給他,他看了看,當即找來鋼筆,趴在桌子上填寫:「山河,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現在才告訴我?明天我們就去辦手續。」

    我和趙山河對視了一眼,都滿意地點了點頭。

    後來,趙山河告訴我,整個晚上我爸都在折騰她,弄得她都沒力氣了,膩了,煩了,一輩子都不想男人了。她說:「你爸都五十多數啦,竟然比十八歲的小伙還有力氣,好像從來沒碰過女人似的。」

    第二天大早,我爸沒洗臉,沒刷牙,就催著趙山河起床,來到鐵馬東路37號。倉庫的門還掛著鎖頭,馬路上的那些樹剛剛清晰,密集的枝葉間還藏著成團的黑。沒有汽車駛過的空當,可以聽到掃帚摩擦馬路的聲音。我爸站在門口,指著一棵樹:「山河,你看它都長粗了,當年我們在那上面掛過狗,你還記不記得?」趙山河搖搖頭。

    「你怎麼就不記得了?那是我們家的兩隻花狗,因為交配,你哥還想拿它們來開批鬥會。」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當時你把我們家的蓆子弄得全是狗毛。」

    「我們吵了一架,你要我賠蓆子,還扯破了我的衣袖。」

    趙山河嘎嘎地笑了起來:「那天晚上,我起來解手,發現你坐在門口發呆,也不知道你哪來的膽子,竟然敢抱我,還想跟我那個……」

    「都是那兩隻狗惹的,惹得我覺也睡不著,在門口坐了一個通宵。」

    「你記不記得?我當即就給了你一巴掌。」

    趙山河輕輕拍我爸的臉,我爸的臉一歪,身子靠在門板上慢慢地坐下去,就像一位出色的演員在複習當年的情景。但是他這一坐下去,就再也沒爬起來,趙山河以為他是演戲,伸手撓了撓他的胳肢窩:「別裝了,快起來吧,褲子都弄髒了。」我爸好像沒聽見,直著的上半身往旁邊一倒,整個睡到了地上。這時,趙山河才發現問題嚴重,咚咚地跑上閣樓:「廣賢,不好了,你爸終於犯病了。」

    我卸下閣樓的門板,把我爸放上去,跟趙山河一前一後抬著趕到市第一人民醫院。醫生們立即進行搶救,在我爸的身上插了不少的管子。等病房安靜下來,趙山河說:「廣賢,你知道錯了吧,我叫你別跟他說倉庫,你偏不聽,現在知道麻煩了吧。」

    「昨晚說的時候,他怎麼沒有一點犯病的跡象?」

    「醫生說這病不一定當場發作,有的人可以推遲一到兩天。」

    「那今後我再也不跟他說倉庫了。」

    「借錢都有可能收不回來,何況是說話,你這張嘴巴真會惹事。」

    我拍了一下嘴巴:「趙阿姨,從今天起,如果我再亂說話,你就拿訂書機把我的嘴巴訂上。」趙山河歎了一聲:「但願你爸沒什麼大問題。」

    一天下午,老董來到病房,當時我們並不知道他是經過詳細的調查、周密的考慮之後才來的。他默默地坐到床邊,眼珠子轉困了,就垂下眼皮:「山河,我也拖了你這麼多年,再拖下去就不人道了,你真的願意嫁給床上的那個人嗎?」趙山河的性子本來就剛烈,哪受得了老董的挑釁,大聲地說:「我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你真的愛他?」

    「廢話。不愛他難道還愛你嗎?」

    「那我馬上成全你們。」

    老董掏出已經簽了字的離婚報告,遞給趙山河,他們當天就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晚上,趙山河把離婚證書壓在我爸的枕頭下:「長風,我們等這張紙等了十幾年,時間雖然長了一點,但總算把它拿到了,要是姓董的早這麼爽快,廣賢的弟弟也該有一米多高了。我要是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當初就不應該嫁給他,現在好了,跟他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把自己最漂亮的時期全部給了他,到頭來還得弄這麼個本本更正自己的錯誤,老天真會作弄人呀!長風,你聽到我說話了嗎?要是聽到了你就點點頭,等你一出院我們就去領結婚證……」

    趙山河不停地把眼淚從手上抹到被子上,把我的鼻子說得酸酸的,但是我爸連嘴角都沒翹一翹,仍然處在深度昏迷之中。過了十天,負責搶救我爸的醫生把我們叫到會診室,用緩慢而沉重的口氣說,我爸也許再也不會醒來了。醫生只能給我爸留下一口氣,卻不能留下動作、語言和思維能力。我爸成了植物人!這個結論絕對不亞於冬天打雷夏天飄雪,而我和趙山河卻保持了高度的冷靜,沒有哭,沒有笑,沒有多餘的肢體語言,只是木然地回到病房,盯著我爸發呆。忽然,趙山河一轉身,抓起陪床上的枕頭,朝我砸來。她不停地砸著,砸得枕頭裡的棉花滿屋飛舞。

    「都怪你,當初你要是不跟你媽告密,我哪會那麼快嫁出去,哪會嫁給一個火車司機,哪會挨那麼多拳打腳踢,哪會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孩子。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別跟你爸說倉庫,可你就是不聽,硬要跟他說,你少說兩句死得了人嗎?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廢人,你高興了吧?現在你幹嗎不說了?你說呀!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以為能過幾年我想要的生活,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我的命怎麼這苦呀……」

    趙山河打累了,撲在床上嗚嗚地哭。我遞過一條毛巾,她一把打掉。我抹了抹沾在臉上的棉絮,蹲下去撿散落的棉花,撿滿了一手掌,我就把它們塞進枕頭的破洞。地板上的棉花越來越少,枕頭越來越脹。

    等趙山河一離開醫院,我就掩上病房的門,搖晃我爸的腦袋:「爸,你醒醒,你快醒醒!你說過睡懶覺的人沒錢花,你幹嗎睡了這麼久還不起床?爸,單位通知開大會了,你快醒醒呀!以前只要一說開大會,就是外面結冰坨子你也會從被窩裡跳起來,現在你幹嗎不跳起來了?爸,單位開會啦,你快醒醒呀!」我爸的腦袋在我手裡偏過來偏過去,除了鼻孔的氣息,別的都像塑料做的。我掐了掐他的耳朵,他沒有反應,我用嘴巴咬他的胳膊,上面都咬起了牙齒印,他也沒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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