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20章 忠貞(上) (2)
    忽然有人喊:「曾麻賴說一個。」馬上就有人附和,結果要我說一個的聲音越來越多。我說:「那事我沒做過,給你們唱個歌吧。」有人罵我假正經,有人威脅再不說就揍我。我只好結結巴巴地把怎麼想張鬧,怎麼進張鬧的宿舍,怎麼捂她的嘴巴,怎麼被當場抓獲說了一遍。他們不信,有人呵斥:「你以為你一關門,我們就看不見了。告訴你,不把門裡頭的事說清楚,等下我們就拿你的手來走路。」

    我說該坦白的都坦白了。有人說騙誰呀?你都還沒把那傢伙放進去呢。我說各位大哥,我實在冤枉,那事我真的沒做過,我真的什麼都不懂。有人跳下床,一把扯下我的褲子:「讓我看看,我就不信強姦犯還是童男子。」我趕緊拉上褲子,死死地攥著。一夥人跑過來,像打李大炮那樣打我。我的眼角辣了,頭皮痛了,牙齒鬆了,腿骨彷彿斷了,屁股像坐在釘子上。我再也忍不住痛,大喊一聲:「我說!」

    他們閃開。我咬牙爬起來,躺在床上。知道他們下手這麼重,我還不如在他們出手前編一段。監捨裡靜悄悄的,他們都豎起耳朵等待。李大炮說:「麻賴,他們打我的時候,你不是沒看見。反正都得說,你還不如主動點。」我忍著痛,開始編造自己如何撕張鬧的裙子,如何摸弄她的胸口,又如何扒下她的襯褲……

    一天晚上,我講著講著,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瞎編,忽然閉緊了嘴巴。那些等待下文的勞改犯們紛紛嚷了起來:「怎麼不講啦?」「屁股癢了是吧?」「再不講我就讓你吃拳頭。」我突然大喊:「假的,我說的都是假的。你們只管聽得舒服,哪懂得說假話的難受。人家侯志和李大炮儘管也瞎編,但起碼他們真刀真槍幹過。我算什麼東西呀?連女人的手都沒好好碰過,還編得像真的一樣,騙誰呀?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喊完,我揚手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越扇越覺得委屈,覺得不應該呆在這種地方。侯志呆在這裡那是因為他有四個女人墊底,李大炮至少也還有一個小雲,而我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呆下去?

    第二天,我收到了於百家的來信。他在信上說張鬧的後窗下是一片草地,草地離窗口也就三米多高,不用說雙手攀著窗口滑下去沒問題,就是站在窗台上跳下去也不會傷一根毫毛。我反覆地看那封信,每看一遍就捶一次胸口,為自己當時沒跳下去而惋惜。我已經有了一次沒逃跑的遺憾,今後就不能再錯失逃跑的機會了。

    我逃跑是受了水的啟發。在食堂的旁邊有一個大澡堂,下班後,我們光著身子在裡面沖洗。那時候香皂是奢侈品,我們只能用肥皂來洗澡。幾十個人同時往身上抹肥皂,同時擰開水龍頭清洗,地面立即浮起一層白花花的泡沫,像鋪了一層雪那麼好看。泡沫跟著水走,鑽進角落的下水口,有時水已經流乾,泡沫還堆積在口子上。每天洗澡的時候,我以觀察肥皂泡為快樂,看著它們從我的脖子上滑下去,流過胸膛,滑過大腿,溜出腳趾縫,匯入水流。有的泡泡在流動中破滅,有的泡泡在流動中增大,泡泡們你推我擠,爭搶著奔向出口。忽然,我的心被提了起來,整個身體有一種飄的感覺,因為我從肥皂泡和水流這裡發現了一個問題:水都可以流出去,人為什麼不可以出去?

    洗碗的時候,我故意把水龍頭開大,讓嘩嘩的流水在水槽的下水口打旋。拉尿的時候,我會盯到尿液直到徹底地消失。廚師們的洗菜水,清潔工沖洗地板的水,幹部們洗完衣服的水,在潑出去的一剎那,都被我看在眼裡。有的水流進了下水口,有的水被地板吸收。那時候我就想變成水,找一道縫隙溜出去。我斷定在我們宿舍和食堂的周圍,一定會有下水道,既然有下水道,就一定會有井蓋。但是我觀察了好幾個月,都沒發現井蓋,院子裡除了樹根,全都是水泥地板,那些井蓋也許被水泥覆蓋了。

    在裝配車間幹活的間隙,我會扭頭看看後窗,透過後窗的鐵條可以看見一道綠色,那是一排低矮的冬青樹,冬青樹再往外十米,就是裝了鐵絲網的高牆。高牆是我的界限,不僅擋住身體,還擋住視線,除非自己能變成停在冬青樹上的鳥,否則就不要打這堵牆的主意。看多了,我突然發現這牆是透明的,彷彿可以看見牆後面的杯山,看見遍地的草和滿山的樹,有時那堵牆又變成一扇門,它緩緩地往兩邊打開,讓我自由地出入。這樣的幻想經常被同事們扭螺絲、敲鐵皮的聲音打斷,牆還是牆,它結結實實地堵在那裡,不僅不透明不能打開反而越來越高了。一個冬天的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樹下面的泥土,它們發乾發黃,比旁邊的水泥地板高出來兩寸,也許……天哪!也許下水道的井蓋就藏在冬青樹的泥巴底下。我開始留意這一排樓房,發現樓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後窗的那一面,而冬青樹跟樓房的距離,正好是下水道的距離。

    但是除了食堂後面那一扇緊鎖的鐵門,這一排房子基本上沒有往後開的出口。也許某一天,幹部會叫我們去給冬青樹理發、除草、松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樹上,樹根下的草全部黃死了。春天冬青樹冒出嫩芽,草從泥土裡一點點地拱出來。我這樣看了兩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們的幹部說有關部門要來參觀工廠,全體犯人必須用一天的時間來整治環境。

    勞動工具堆在院子裡的操場上,有鐵鍬、長剪子、掃帚、鐵桶、拖把、石灰刷、石灰桶等等。犯人們列隊拿工具,我們車間這一列正好來到鐵鍬前,我第一個拿起了鐵鍬。就像長年的賭徒總有押中籌碼的時候,我們十幾個人被兩個執槍的戰士領著,從食堂後面的鐵門走出來,清理後窗下那一排冬青樹和牆根的亂草。我目測之後,站在左邊數過來的第十棵冬青樹面前,開始埋頭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青樹時,我用力戳進泥土的鐵鍬發出了鐵碰鐵的聲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幾下,千真萬確,下面就是一塊鐵,這塊鐵就是下水道的井蓋。我把鐵塊上的泥土仔細地鬆了一遍,松得用手都可以扒開。

    幹完活,食堂後面的那扇鐵門彭地關上了,門上扣了三個門絆,絆上掛了三把鐵鎖,要從這裡出去基本不太可能。這才叫絕望呢,讓我找到了井蓋,卻沒辦法從院子裡出去。冬青樹下的泥土被幾場大雨淋濕,被一番番太陽曝曬,又慢慢地板結,地面長出了新的雜草。

    我逃跑的念頭就要像恐龍那樣滅絕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爾也冒出點小聰明。對不起,我這樣誇自己讓你笑話了,要說聰明,像你這樣的姑娘才叫聰明,眼睛骨碌碌地轉,聽人講話從不插嘴,該驚訝、該悲傷、該同情的時候,臉上都有表情,要麼微微張嘴,要麼眉毛低垂,要麼眼眶濕潤,和當年趙敬東聽我講話的模樣有幾分相似。說真的,我都快五十歲了,沒少跟人聊天,你卻是我碰上的最好聽眾,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會,沒關係吧?沒關係就好。

    當我徹底絕望的時候,廁所的牆壁給了我一點啟發,就是車間旁邊的那間廁所,它的氣窗開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磚頭什麼的進去當然方便了,關鍵是我們上班、下班、進廁所都有戰士看著,手裡不能拿哪怕一顆螺絲釘。我又不是跳高運動員,只能望著窗口歎氣,但是我發現後牆壁上有一根微微凸出來的磚柱,由於它只凸起一厘米,雙手沒法抱住它往上爬,除非會氣功。不過,我用手指在牆壁上量了一下,磚柱跟牆角的距離大約有兩米一。如果我能像張鬧那樣劈叉,能把雙腿劈成一條直線,一個腳尖點著牆角,一個腳尖點著磚柱凸出來的那一厘米,也許能慢慢地撐上去。只能是也許,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開始在監捨的床上練習壓腿,每天壓下去一點點,儘管很痛、很難,但是我有愚公的幹勁,相信子子孫孫壓下去,總有一天會把兩腿壓直。張鬧劈叉的時候腿不是很直嗎?她能做到的,憑什麼我就不能做到?這樣壓了半年多,我的褲襠離地面近了一些。經常,當我叉開腿的時候,犯人們會冷不丁地踢我的褲襠,順便罵一句:「你他媽的要做戲子呀!」我痛得在地上打滾。有時為了掩人耳目,我就跳一段冒牌的芭蕾舞,那都是偷看張鬧他們排練學來的,雖然業餘得不能再業餘,但在那樣的場合,那樣的地點,那樣的年代,就憑我的幾個點轉、大跳、凌空躍,就算得上是「功勳藝術家」了。犯人們看得直流口水,吹口哨,拍巴掌。個別想搞同性戀的,偷偷給我遞糖果、餅乾。然而,這些瘸腿馬哪知道我這輛拖拉機的志向。

    沒想到陸小燕會來看我。陸小燕是我的同事,相貌跟張鬧沒法比,卻超過小池,如果不算文化分,可以給她打個六十五分,如果要算文化分,那她就是三個中的最低分了。她的臉上有事沒事總掛著一絲笑,是一副值得信任的表情。但一月十九號那天下午,當我走進接見室坐到她對面時,她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臉上的笑意像逃犯那樣跑得無蹤無影。我說:「小燕,感謝你來看我。你不要太為我傷心,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憐我,但也不要哭壞了身體。天氣這麼冷,過不了多少天就要下雪了,你還是留點熱量吧。」她一抹眼角:「曾廣賢,你想得美,我這哪是為你哭呀,我是在哭我自己。」我頓時愣住,讓她自由地哭,展開來哭,哭了大約十幾分鐘,她掏出手帕來抹乾淚水:「你說我哪點不好?我幫他買襯衣、繡鞋墊、織毛褲、掏耳朵、剪鼻毛、擠黑頭、抄文章,給他爹買棉帽,給她媽買護膝,比對我的親爸親媽還好。可是他那個當官的爸、小氣的媽卻嫌我身上有動物的氣味,故意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來扇去,好像我是屁。廣賢,你聞聞,我身上有動物的味道嗎?即使有那也是勞動人民的味道,哪一點比他們白吃白喝的差?」

    「小燕,你這是說誰呀?」

    「那個勢利小人唄。」

    「原來你是來找我憶苦思甜,我還以為你來同情我呢。」

    她從提籃裡拿出一條毛褲,遞給我:「本來是織給那個負心漢的,但他太急了,還沒等我織完就聽他爸媽的,鬧著跟我分手。我想把褲子拆了,忽然想起你,就按你的身材把它織完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你?你拿它來御御寒吧。」

    「這不是撿別人的便宜嗎?」

    她板起臉:「你以為你是過去的曾廣賢呀?能撿便宜都不錯了。我一個黃花閨女,連你犯強姦都不嫌棄,你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你別提這事,一提我全身都是火。我根本就沒強姦,是張鬧污蔑我。」

    「你強沒強姦我不在乎,如果你願意,我……等你。」

    「開什麼國際玩笑?我還有五年呢,你就眼巴巴地守寡呀?」

    「我是考慮了好幾個月才來看你的。」

    「恐怕你背不起那麼多閒話。」

    「女人談過戀愛就不值錢了,你至少不會說我身上有動物的氣味吧?」

    「你別衝動,還是讓冷風吹一兩年再說。」

    她抓過我的手,捂到她的額頭上:「我比下雪天還冷。」

    我把手抽回來:「小燕,如果你想幫我的話,就給我做一雙鞋子。」

    「是布鞋嗎?」

    「你幫我買一雙特大號的解放鞋,然後在每隻鞋子裡墊上一厘米厚的膠皮,把膠皮用粗線釘在鞋底上。」

    「這是什麼鞋子呀?能穿嗎?」

    「我要用它來跳芭蕾舞。」

    她「哦」了一聲。我呆呆地看著她,看得她低下頭去。我說:「其實你很漂亮。」

    「你想逗我開心呀。」

    「是真的,自從我被關以後,沒看見過你這麼漂亮的姑娘。」

    「原來你是四五年沒看見女人了才覺得我漂亮。」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你……你的心靈很漂亮。」

    「曾廣賢,除了心靈,我真的就長得一無是處嗎?」

    我打了一下嘴巴:「不是的,不是的,我說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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