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19章 忠貞(上) (1)
    一個再笨的人,只要連續吃了幾次虧,你要他不吸取經驗教訓都難。比如我,到了杯山拖拉機勞改工廠之後,就給自己的嘴巴裝上了拉鏈,輕易不表態,而且還學會了一種「延時話」。延時話你聽說過嗎?其實很簡單,就是對任何事情不及時發表意見,先思考幾秒鐘、幾分鐘,甚至幾天幾夜,等排除所有的圈套後才說出自己的觀點。思考時間的長短根據事情的輕重來定,如果人家問你「吃了嗎」,就沒必要思考幾天幾夜。但是這種話只適宜於和平環境,假若拿到戰場上去說,恐怕連命都保不住。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絕大多數人都會說這種話,就像「鹽是鹹的」這麼簡單。而在當時,我卻像撿到了一件保護自己的武器,比買彩票中大獎還要高興。

    由於我養成了這種說話習慣,做什麼事總喜歡慢半拍,就連走路也沒有過去那麼快了。在監捨裡,我跟侯志、李大炮用煙頭下棋,半天我也走不了一步,有時決定走了,真要走了,就把煙頭拿起來,但久久地沒有放下,即使已經放下,一旦發現有可能被對方吃掉,我又把煙頭收回,放到出發的地方。這樣反反覆覆,煙頭被我們搶來奪去,很少有機會在短時間裡把一盤棋下完。他們再也沒耐性,把煙頭一扒,說:「曾麻賴,老子沒閒工夫陪你。」麻賴是我們這邊的方言,就是做事說話不負責任,經常反悔、抗拒不從的意思。不怕你笑話,這個花名在拖拉機廠喊出了名,個個都懂得我是悔棋大王,包括那些看守我們的戰士、管理我們的幹部,都喜歡喊我「曾麻賴」。花名喊多了、久了,到點名的時候,有幾個幹部總是想不起我的真名,嘴唇哆嗦老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喊:「曾、曾、曾……廣賢。」這是一天中我最得意的時刻,隊列兩邊的人都扭頭看著我,我挺胸收腹響亮地回答:「到!」

    沒人跟我下棋,我就趴在床上寫信。我給趙萬年、於百家、小池、何園長、趙大爺、於發熱、何彩霞、陸小燕、胡開會等等寫信。信的內容基本一致,只是改變一下稱呼。在信中,我向每一位說明自己不是強姦犯,只不過闖進了張鬧的宿舍,後來發現她喊「救命」才捂了她的嘴巴。我承認我有強姦的動機,但絕對沒有強姦的行為,希望他們不要按動機來衡量我,如果按動機來衡量每個人,那天底下就沒有正派的男人,因為我經常聽到他們把「操」字掛在嘴邊。

    每一封信寫完,我分別在正反兩面貼上郵票,這樣做是害怕郵票脫落,信寄不到他們手上,到八年勞改期滿時沒臉見他們。我有過忘記貼郵票而讓信寄不出去的慘痛教訓,記得嗎?就是給小池的那封信。如果那封信能及時寄出,也許她會成為我的女朋友,那我就不會去想什麼張鬧,也就不會被關在杯山拖拉機廠。

    我不停地給我的熟人們寫信,就是沒給我爸寫。好幾次,我剛寫上「爸爸」,就把紙揉成一團,丟掉。不給我爸寫是因為他不願意跟我說話,而且我也不想用這種身份和處境去戳他的胸口。你想想,哪一個父親願意自己有一個犯強姦罪的兒子?不要說信的內容會戳傷他,就是那個印著特殊地址的信封,也會讓他血壓升高、心律不齊。我下決心把我爸從腦子裡摔出去,盡量摔得遠遠的,遠到看不見他、忘記他,目的也是讓他看不見我、忘記我,給他一種根本就沒我這個兒子的錯覺。其實不給他寫信就是報喜不報憂,就是粉飾他的生活。

    收發室每天分發一大摞來信,其中沒有一封是我的。侯志或者李大炮看信的時候,我伸長脖子,想瞄上幾行。他們把信一收,轉過身去,生怕我偷了他們的秘密。那時候,我是多麼渴望看到幾行鼓勵我重新做人的鋼筆字,但是,沒有誰搭理我,寄出去的信就像炒股票的錢,只有投出去的沒有收回來的,彷彿我是柴油機上的油漬,他們一沾手就洗不乾淨。我不禁為遍佈油漬的手感到委屈,它不去下棋,不去拍蚊子,不去摸卵泡,偏偏要去寫信。它自己麻了、困了不算,還抽乾我的激情,吊起我的胃口,結果連一句安慰話都討不回來。每次路過收發室,我都用左手打了一下右手,後悔寫了那麼多信,浪費了那麼多郵票。但是一個月之後,我又為我的右手鳴不平,為錯怪我的收信人而抱歉。

    一天上午,我被人叫到賈管教辦公室,他指著桌上的一沓信說:「曾麻賴,再這麼寫,你就是在信封上貼三張郵票,也別想寄出去。」

    我睜大眼睛,桌上堆著的全是我寫的信。我問:「為什麼?」

    賈管教拍拍桌子:「就算你沒強姦,那你幹嗎要鑽到女人的房間裡去?我就不相信你鑽進去是為了偷錢。知道嗎?只要你一鑽進去就已經錯了,更何況還壓了人家的大腿、胸口,撕了人家的裙子,弄壞了人家的處女膜。」

    我低下頭,沒敢吭聲,生怕出什麼差錯。

    賈管教說:「這些信要是流傳出去影響多壞,好像我們這裡關的都是冤鬼。」

    「對不起,我不知道規矩。」

    「拿回去吧,別浪費這些郵票。要不是尊重你的權利,我根本就不把信退給你。」

    「再也不敢了。」

    我撕下那些郵票,又把它們貼到新的信封上,正面反面都貼。我在信裡再也不為自己辯解,只是告訴熟人們我在什麼地方,因為犯強姦罪被關了,請他們放心,我會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信就這麼寄了出去,當我在監捨裡陸續撕開他們千篇一律的回信後,一天晚上,我氣急敗壞地站到床上,大聲地朗讀:「廣賢,我相信強姦只是你一時的衝動,不是你的本質。你應該把這件事當鏡子,好好照一下自己,然後做老實人辦老實事,好好勞動改造,爭取減刑。祝思想進步!趙萬年。」

    監捨的二十幾個人都仰頭看著我。我哈哈大笑,把信撕碎,拋向天花板。「都這麼安慰,好像我真是個強姦犯似的。去他媽的胡開會,去他媽的陸小燕,去他媽的何能,去他媽的……」我罵誰就把誰的信撕碎,拋撒出去,弄得監捨裡像仙女散花。李大炮把我從床上扯下來,照著我的臉蛋給了兩巴掌:「你他媽的認了吧!」

    我的肩膀一抽,頓時像跳進了冰窟窿。這能怪誰呢?所謂犯強姦是我這個大笨蛋自己寫信告訴他們的,是自己給自己扣的屎盆子,能怪誰呢?我又不能寫冤枉,又不想寫自己是強姦犯,能寫的也就天氣狀況了。我花兩張郵票去跟他們說天氣,那不是白癡嗎?這信根本就不應該寫。我用左手狠狠地抽了幾下右手,給這只寫信的爪子一陣又痛又麻的警告。

    百家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我們在接見室裡會面。他的腿好了,腦袋刮光了,頭皮比我的還珵亮。他說:「我不是叫你別亂來嗎?」

    「我沒亂來,只是進了她的宿舍。」

    「既然都進了她的宿舍,哪有不亂來的,你的那點花花腸子,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我低下頭:「你不信就算了。」

    他給我點了一支煙,我嗆得咳了起來。那個監視我們的戰士眼睛睜得比雞蛋還大。我們沉默了一會,他問:「你到底強沒強姦?」

    「嗨,連你都不相信,還有誰會相信?我剛進去她就發現了,就喊救命,我根本就來不及……」

    「廣賢,抬起頭來。」

    我盯著他,兩雙眼睛對視著。

    「真沒強姦?」

    「誰強姦誰就被拖拉機碾死。」

    他把煙頭扔到地上,狠狠地踩滅:「我的兄弟不是這麼好欺負的!你等著,看我怎麼幫你去收拾那個妖精。」

    臨走時,百家摸了一把我的光頭,我也摸了一把他的光頭,兩個人都咧嘴笑了笑,總算打破了一點嚴肅的氣氛。我說:「百家,請你一定到張鬧的後窗去看看,看看她窗口下是不是平地?如果是平地,你再估計一下從她窗口跳下去會不會受傷?能不能逃走?我真後悔那晚沒從她的後窗跳下去!」

    「放心,你不說我也要找上門去。」

    在勞改工廠,犯同樣錯誤的人容易紮成一堆,比如******喜歡找******,殺人的愛殺人的,投機倒把的跟投機倒把的,而我和李大炮、侯志這兩個強姦犯就算是親戚了。我根本想不到,每天晚上睡覺前最搶手的竟然是強姦犯。那些如饑似渴的人,不聽幾個強姦的故事,耳朵就沒法關閉,鼾聲就打不出來。聽說現在的勞改犯們再也看不起犯強姦的,那是因為現在用不著強姦了,睡個把女人比做廣播體操還容易,他們在進去之前幾乎都有性經驗,所以他們更喜歡聽貪污腐敗的故事,聽更加暴力的故事,可見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興趣。

    但是現在是現在,過去是過去,絲毫不影響侯志和李大炮成為我們監捨裡的明星。每天晚上,侯志就會拍著胸口說:「老子在政府當處長的時候,想強姦誰就強姦誰。我一共強姦過四個女人,一個是記者,一個是我上司的老婆,一個是我老婆的妹妹,還有一個是我的秘書。開始她們都不說我強姦,後來被人發現了個個都懂得反咬一口。不過老子也算值得了,一輩子能幹四個,而且個個長得像演員。」

    李大炮說:「你別吹了,我就不相信你強姦的那幾個會比我們村的小雲漂亮。小雲那才叫漂亮呢,兩腮紅得像西紅柿,眼珠黑得像葡萄,脖子白得像蔥根,腰身軟得像竹篾,兩個柚子吊在胸前,一根辮子拖在身後,走路好比風擺柳,唱歌好比畫眉叫。每早天沒亮,她就到井邊去打水,好像誰都不敢動她。七月二十那早,我事先躲到井邊的樹後,等她彎腰把水桶放到井裡就衝上去,二話沒說把她的褲子脫了,從後面幹她。你說這個背時的妹仔是不是成心想讓我犯錯誤?她要是不想讓我干,只要一站起來我就幹不成了。但是她偏沒站起來,一直翹著屁股讓我幹完,嘴裡還媽呀媽呀的。我以為幹就幹了,沒想到她又去告我強姦。這個死妹仔,得了舒服裝正派,真是的……」

    侯志以個數取勝,李大炮以生動受歡迎。為了讓聽眾幫他們趕蚊子、抓癢、捶膀子、孝敬更多的香煙,他們倆暗暗較勁,一個比一個講得離奇,一個比一個講得具體,甚至會不斷地豐富、修改和誇大自己的艷遇。好在法官們聽不見,他們不會被多判幾年徒刑,那些挨強姦過的女人也不會額外增加痛苦。

    勞改犯們聽了幾十遍侯志和李大炮的故事,慢慢地覺得鹽不夠了,沒味道了,於是,他們便參與進來一起講。比如侯志說我一把抓住那個秘書的胸口……立即有人說慢,你得說說抓住那地方是什麼感覺?侯志說就像抓……抓著兩團海綿。有人說不對,應該像吹脹的氣球。侯志說對對對,就像抓氣球。有人反駁不應該像氣球,應該像……抓水。侯志說嗯,你說得也有道理,有時真的像抓水,一抓就躲開了。又有人說不可能像抓水,應該像抓棉花。侯志說那就抓棉花吧……

    李大炮沒有侯志這麼狡猾。一天晚上,勞改犯們不讓李大炮急著往下講,而是要他停在小雲的臀部過一下癮。李大炮罵罵咧咧地:「你們懂個屁,小雲的屁股既不像你們說的發動機,也不像你們說的臉盆,更不像你們說的輪胎。」大家問那像什麼?李大炮說:「像屁股。」眾人不滿意,爬起來對李大炮一頓痛打,打得他的左眼腫了,鼻子出血了,嘴巴歪了。這之後他才向侯志學習,哪怕勞改犯們說小雲的屁股像爛泥巴,他也跟著說是是是,像爛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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