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15章 衝動(中) (1)
    從杯山墓園回來,我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沒機會看見張鬧。但是我從來沒忘記她,特別是我的頭痛稍稍減緩之後,她更加讓我過目不忘。她身體的各個部位不時從半路跳出,讓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但是,我忍著不去見她,後來忍得牙齒都腫了,便偷偷跑到宣傳隊的練功房,趴在窗口上看她壓腿、劈叉、翻觔斗。我堅信她沒有察覺,因為在我偷看的時候,她始終沒往窗外瞟上半眼。但十年之後,她卻對我說我怎麼不知道你偷看?我瞥一眼練功房的鏡子就把你看得通通透透,當時你穿著一套半舊的軍裝,兩邊的衣袖挽得都超過了胳膊肘。天哪!萬萬沒想到她會把一個秘密裝了十年,真他媽的能裝!

    正當我滿腦子都是張鬧的時刻,於百家拄著一副三角枴杖,左腿綁著夾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大聲宣佈:「老子回來了!」

    「插隊結束啦?」

    「腿都斷了,還插什麼鳥隊。」

    「這腿不是挨貧下中農打斷的吧?」

    他搖頭否認。

    「在火車上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你有閒工夫勸我,還不如多看幾眼對面那個姑娘。」

    「什麼姑娘?」

    「你信上不是說對面坐著一個漂亮的姑娘嗎?因為改邪歸正你故意沒看她。」

    我「啊」了一聲,忽然想起坐在對面的那個姑娘就是張鬧,怪不得她那麼面熟,原來在趙敬東的葬禮之前,我早就見過她了。

    於百家閒得慌,每晚都到倉庫的小閣樓裡來跟我聊天。他告訴我想回城想得都犯了相思病。開始那半把年,因為有初戀頂著,日子還算熬得下去,心裡像落了塊石頭挺充實。自從戀愛被貧下中農破壞之後,他和小池再也不敢往來,就連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即使有也害怕別人盯梢,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攜帶巨款,隨時都有可能被小偷察覺,而沒完沒了的批鬥會,更讓他對那個小山村產生厭惡。他討厭那些拿他取樂的人,討厭他們的腔調和煙草燻黑的牙齒,討厭他們的脖子以及褲腰帶,甚至討厭那裡的空氣。於是,別人批他的時候,他就回憶炒麵的味道。炒麵是於伯媽的拿手戲,不是節假日她根本不做,嘖嘖,好吃得不得了,幾乎是我們童年最愛吃的食物。我看她炒過,就是先把麵條煮熟,沖涼,拌上油,然後切瘦肉絲,切捲心菜,再準備木耳、胡蘿蔔絲、芹菜和蔥段……你別拍沙發扶手,我知道你是怕我說跑題,但是這繞不過去,它關係到我後來的命運。

    於百家除了懷念他們家的炒麵,就是懷念街道上汽車的喇叭聲,那簡直就是他回城的衝鋒號,時隱時現,時遠時近,就是在夢裡他也常常被汽車的喇叭吹醒。有了這個念頭,他彷彿胸有大志,變得不愛說話。鋤地的時候,收稻穀的時候,他表面上不聲不響,心裡面卻在謀劃怎麼能夠回城,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弄成一個肺結核病患者,只要染上這個病,那就百分之百地能回城治療。為此,他到公社買了兩把麵條,跟大隊的赤腳醫生秦仁倫換了一本醫書。他在詳細地閱讀《如何防治肺結核病》那一章之後,開始接近村頭的王大媽。他給她挑水給她劈柴,跟她拉家常,甚至跟她一起喝稀飯。白天在地裡幹活,他跟王大媽肩並肩地幹,晚上要是開會,他就坐在王大媽的對面。千萬不要以為他是美術大師,喜歡看王大媽那張皺紋縱橫,也可以說是佈滿滄桑的臉,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錯得沒有譜了。他喜歡坐在王大媽的對面,完全是因為王大媽能咳嗽能打噴嚏。

    王大媽是村裡有名的咳嗽大王,天氣稍微變冷,她會咳得全身彎成一張弓。半夜裡,她的鄰居經常被她咳醒。有時她咳得連氣都喘不上來,有時她會咳出一口痰,叭地吐到地上。種種跡象表明,王大媽就是一個標準的肺結核病人,於百家想被她傳染。儘管於百家用王大媽的碗吃飯,用王大媽的葫蘆瓢喝水,也沒能染上咳嗽。怎樣才能夠咳嗽?成了他當時的苦惱。他冷天裡打赤膊,故意不蓋被窩,希望自己能夠咳起來。沒想到他越是這樣,身體越結實,除了故意咳之外基本上看不到咳嗽的影子。他一咬牙,睡到了屋外的青石板上。

    那是初冬的季節,大地微微寒氣吹,石板上很快就起了露水,他的脊背泛起一陣透心涼。幾聲噴嚏打過,幾串清鼻涕流過,他終於在下半夜咳了起來。即使咳了,他也沒立即起身,仍然躺在石板上鞏固咳嗽。直到他的喉嚨咳痛,直到他認為這咳嗽再也不可能停止,他才爬起來。這樣,他一邊勞動一邊咳嗽,走路吃飯的時候也咳嗽,好像咳嗽是他的獎章,必須時刻佩戴著。為了加重病情,他洗了幾次冷水澡,抽了不少煙,慢慢地咳得有模有樣,像是那麼回事了。

    書上說如果咳到第三周,出現發熱、咳痰、胸悶那就有可能感染上結核桿菌,就得趕快到醫院去拍X光片。於百家細心地體會著,以上症狀在第二周就提前出現,他的心裡彷彿放了焰火,別提有多高興。他到縣醫院拍了X光,醫生告訴他肺部沒問題,只給他開了幾瓶治咽喉的藥。他質問:「我的頭髮都快燒起來了,怎麼會是咽喉炎?」醫生摸了一把他的腦門:「沒燒呀。」他不信,叫醫生再量一次體溫。醫生又量了一遍,溫度還是正常。他認為那根體溫計有問題,醫生又換了一根來量,結果體溫還是三十六攝氏度。他於是懷疑醫生的水平。醫生一拍胸口:「站在你面前的是全省著名的結核病專家劉原,因為作風問題才下放到這裡,要是兩年前你找我看病得排一個星期的隊。」

    「那是怎麼回事呢?我全身發燙,經常想暈倒。」

    「你這是臆想病,是想發燒。不就想回城嗎,犯不著拿自己的身體來折磨,你這樣的病我見多了。」

    於百家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拿起那幾瓶治咽喉的藥,回到了谷裡生產隊。幾天之後,谷裡生產隊又只剩下一個咳嗽的了。於百家承認他的咳嗽不是藥治好的,是劉專家嚇好的。既然內科有個劉專家守著,於百家就不想再在這方面下工夫,他想還不如跌上一跤,摔個手斷腿斷來得痛快。但是手斷治癒的時間短,腿斷治癒的時間長,既然橫豎都是斷,幹嗎不來個時間長的?另外,選擇什麼時間斷也有講究,最好是工傷。

    大雪封山的隆冬,他抱著剛剛出生的牛崽走了五里多山路,腿沒摔斷,連崴都沒崴著。他參與兩次撲滅山火的行動,盡往危險的地方撲,腿也還是好端端的,連腿毛都沒燒著。他認為靠這種方法回城是沒指望了。一天,村裡的姑娘胡少芳出嫁,她穿得一身花,跟著迎親的隊伍走出村口。人們站在竹樓上瞭望,於百家也在他們中間。隨著迎親隊伍的遠去,站上竹樓的人越來越多。忽然,竹樓一閃,轟地倒塌,上面的人全部像倒栽蔥,跌成一堆,流血的流血,破皮的破皮。那個竹樓彷彿是於百家的親戚,它讓於百家傷得最嚴重,跌下去後再也爬不起來。他的腿終於跌斷了,可惜不是工傷。

    你別笑,當時回城就這麼難,不像現在只要買兩張車票,誰都可以進進出出。忘記問了,你是哪裡人?讓我猜,我猜不著,反正你不會是本地方的人。好了好了,不為難你了,我還是接著講吧。

    一天晚上,於百家不願回去,就跟我並排睡在閣樓裡。半夜,他突然喊小池的名字,就像過去我喊小池那樣充滿感情。我照著他的胸口拍了一巴掌。他打坐起來,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了幾口:「我夢見豆腐了。」

    「不是吧,你好像在喊一個人的名字。」

    「你知道個屁,那個人就是豆腐,平時我就叫她豆腐。你沒碰過你不知道她的身體有多軟,多嫩,好像沒骨頭,一口咬下去出好多的水。我第一次伸手抱她,都還沒抱緊,她就軟倒在我胸口,像一磨沒有結的豆腐,要不是我小心捧著,早就從指縫漏下去了。一鑽進草垛,我就像拿刀子捅豆腐,一邊捅一邊喊她的名字。捅了歇,歇了捅,從晚上捅到早上,我以為她的豆腐全部挨我捅爛了,結果,拿手電筒一照,她的豆腐還好好的。我就奇怪了,明明感覺捅爛了,怎麼毫髮未損?她打掉我的手電筒,一把摟住我,就像箍桶的鐵線那樣摟住我,緊得我都沒法出氣。」

    我忽然感到呼吸不暢,欠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

    於百家說:「又沒有女人摟你,幹嗎裝成這樣?」

    我支支吾吾。

    他拍一下我的褲襠:「是不是受不了啦?真硬了!你沒做過嗎?沒做過肯定受不了。受不了就自己放出來,你不是寫信教我這樣做嘛。」

    「小、小池也這麼摟過我,就在閣樓下的倉庫裡,在她去天樂縣之前的那個夜晚,當時我感覺她的手也像鐵線,我也被她摟得喘不過氣來。」

    他罵了一句「****」,把煙頭狠狠地掐滅:「你動沒動過她?」

    「要是我敢動她,那後來就沒你的份了。」

    「我不是說底下,底下你肯定沒動過,要是底下有人動過,她就不會流那麼多血,就不會糟蹋生產隊的稻草。我是說上面,她上面那兩坨也像豆腐,軟軟的,柔柔的,摸上去像摸棉花,難道你沒感覺嗎?」

    「哪敢啊,我嚇得直罵她流氓,逃得比飛機還快。知道她有你說的這麼好,當時我就應該把豆腐吃了。」

    他按住我的頭:「小流氓,我就不信你連摸都沒摸。」

    「我向你發誓,到現在我都沒摸過女人,連手都沒摸過。有一次,我差點就摸上了,但是等我回過神,張鬧已經把手縮了回去。」

    「真他媽可憐,」於百家鬆開手,又點了一支煙,「我喜歡有點肉的女人,像小池這樣的,睡上去准如墊了兩床棉胎。不過睡了棉胎就沒法再睡硬板床,人天生就是賤骨頭,上去了下不來,會上癮,吃第一口想吃第二口,吃了第二口想第三口,現在貧下中農不讓我吃了,我才嘗到苦頭。知道現在這麼難熬,當初我就不應該開戒……哎,剛才你提到張鬧,張鬧是誰呀?」我把張鬧描繪了一遍,還把趙敬東跟她的關係、我看見她在屋頂上飛也順帶說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一定會讓你跟她接上頭,弄不好還會成夫妻。」

    「夫妻不敢想,能跟她說上幾句話,這輩子就沒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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