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14章 衝動(上) (3)
    其實,在發出尖叫的那個夜晚,我曾經想到過找何園長問一問。但是我害怕,害怕聽到何彩霞說出來的這種答案。如果單位真的沒打算批鬥趙敬東,那就等於他是被謠言嚇死的,而我正是謠言的傳播者,是把趙敬東推向死亡的最後一巴掌。我以為這事只有我知道,沒想到何彩霞也知道。這樣的女人真難對付!她把我逼到懸崖邊上,我開始失眠,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半夜裡我真的聽到趙敬東的哭泣,像下雨那樣,忽高忽低,時近時遠,有時在屋頂,有時在床下,有時彷彿鑽進了耳孔。我再也無法忍受,從床上爬起來,一口氣跑到何園長家。

    何園長說:「你的臉幹嗎那麼蒼白,是不是生病了?」

    我搖搖頭:「你千萬要跟我說真話。」

    「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了?」

    「那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決定過要批趙敬東?如果沒有決定,心裡是不是也產生過這種想法?你們肯定決定過,是吧?」

    「瞎扯!你是不是嫌還不夠亂?直到現在我都還把趙敬東那事當笑話,籠子裡的動物都瘦了,誰有閒工夫去批他呀。」

    儘管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還是把我的眼睛撐大了,甚至有撐爆的危險。我感覺一場雪下到了身上,牙齒最先顫抖,緊接著雙腿也抖,全身都抖。何園長給我披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把腦袋藏在被子裡,想真不該多嘴,一多嘴就欠了條人命!

    之後,我在小屋的門上加了一個鐵閂,睡覺前不忘在鐵閂下面頂一張板凳,窗戶也關得死緊,連風都很難吹進來。但是夜越深,我的眼睛睜得越大,生怕一閉上就看見趙敬東。我哪還有臉見他!這樣熬了幾晚,白天走路我也打瞌睡,清掃虎籠時竟然靠在鐵條上睡熟了,要不是小腿發麻,蚊蟲叮咬得厲害,估計睡到天黑也不成問題。當時我皺起了眉頭,皺得腦門上像長了大鼻子,難道非得做死鬼的鄰居嗎?

    星期天,我找來一輛板車,把睡的和用的全部搬到車上。何彩霞正好從門前路過,她滿臉放光:「廣賢,你要搬走呀?」

    「再不搬走,就要被趙敬東嚇成神經病了。」

    她哈哈大笑,就像發現我破了褲襠那樣哈哈大笑,最後笑得不好意思了,就直起腰來:「我還以為只有我害怕,沒想到你也害怕。你害怕好呀!你一害怕,我就不用害怕了。來,我幫你。」

    她在前面拉起板車,我在後面推,但怎麼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其實不用我推,她一個人就把板車的輪子拉得飛了起來。

    我搬進我們家倉庫的小閣樓,就是鐵馬東路37號被改成禮堂的那間倉庫,小池在裡面脫過裙子,我在裡面出生,對,小狗也是在裡面撿的。顧不上蜘蛛網和樓板上的灰塵,我鋪了一張蓆子,倒頭便睡。那才叫真正的睡,原來繃緊的身體像沙子那樣鬆開,除了中途聽見兩次自己的鼾聲,其餘的什麼也不知道。那時候我懵懵懂懂,一點也不曉得分析、總結,就想找個能睡的地方,不害怕的地方,卻沒想到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陷阱。現在回頭看,才發現後來的所有失誤都是因為搬家惹的,哎!要是我不搬過來……

    睡到晚上,我被一陣音樂吵醒,卻找不到往下看的地方。閣樓裡的板壁貼滿了發黃的報紙,我撕開透出燈光的那張,一扇窗口露了出來。窗口的大小和書本差不多,就像電影院裡放映機前的口子那麼寬窄。從窗口看下去,省宣傳隊的演員們正在舞台上排練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張鬧飾演吳瓊花,她時而踮起腳尖,時而騰空劈叉,怎麼看怎麼英姿颯爽。

    第二天上班,我跟胡開會借了一個望遠鏡。到了晚上,我把望遠鏡架在小窗口,這下清楚多了,張鬧白生生的脖子和胸口上的那道溝忽地送過來。一剎那,我血脈膨脹,兩邊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嚇得眼睛都閉緊了。我在鬥爭要不要再往下看?用當時的標準衡量,如果往下看思想就不健康,我就是貨真價實的流氓;如果不往下看,我便是正人君子,便有純潔的靈魂。內心就像有兩個人在扭打,一個是好人,一個是壞人,雙方打得鼻青臉腫,嘴角出血,最後好人佔了上風。我把撕下來的報紙重新貼到窗口,讓下面射來的燈光變得昏暗,讓張鬧的身影模糊,讓我再也看不到她白生生的胸口。但是我的褲襠裡卻像支了一根木棍,久久地沒有軟下來。我拍著褲襠罵:「你怎麼就沒有一點覺悟呢!」

    白天我按時騎車到動物園上班。何彩霞一看見我就問:「睡好了嗎?」就像別人問「吃好了嗎」那樣問我。她的表情是一副睡足了的表情,是富翁問乞丐的表情。她說:「奇怪了,自從懂得你害怕趙敬東以後,我就成了冬眠的動物,睡得比石頭還實,要不是為了領工資,我一覺能睡上一年。」你知道她這話什麼意思嗎?是卸下了擔子的意思,是把害死趙敬東的責任全部推給我的意思。果然,不出半月,她苗條下去的身材又恢復到原來的水平,這就叫心寬體胖。只有她那偶爾的一聲招呼「睡好了嗎?」還提醒我她曾經有過失眠的歷史。

    可是我卻睡不著了。從傍晚開始,我就坐在閣樓裡,張耳聽著樓下的音樂,盯住那扇紙糊的窗口。無數次我把手伸到窗邊,試圖揭開貼在上面的報紙,但是想想我爸被打的模樣,想想小池和於百家吃草掛鞋的情形,我害怕地把手一次次縮回。有天晚上,我實在忍無可忍,就撕開了報紙的一角,趴在窗口往下看。張鬧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衣襟紮在皮帶裡,旋轉的時候、劈叉的時候還是那麼英姿颯爽。我拿起望遠鏡,看清楚張鬧有兩顆扣子沒扣,就是領口處那兩顆關鍵的扣子。這讓我看得更寬,更清楚,差不多把她胸前的那兩坨全部看完了。頓時,我感到呼吸困難,轉身靠在窗口上喘氣。等到氣息均勻,狂跳的心臟平靜了,我又扭頭往下看。從那時候起我就這樣反覆無常,晚上撕開窗口上的報紙,白天又用新的報紙糊住,在做好人和做壞人之間猶豫,就像寫了錯別字,不停地用橡皮擦了寫,寫了又擦,最後窗口上的報紙越糊越厚,而經常撕開的那個位置卻只有薄薄的一層,成為最亮點。

    看得越清楚我就越睡不著,深夜躺下,張鬧就在屋頂上飛,像趙敬東說的那樣一絲不掛地飛。有時我幾乎就要睡著了,她的雙乳從屋頂垂落下來,一直抵達我的鼻尖。我被這樣的挑逗一次次弄醒,乾脆打坐起來,一遍遍回憶趙敬東對張鬧的描述。慢慢地,我的立場倒向了趙敬東,就覺得面對這麼撩人的張鬧,即使是鋼打的身體、鐵做的心臟,也有可能犯他那樣的錯誤,就覺得當初不應該看不起他,指責他,就覺得喉嚨乾燥發癢,想找一個人掏掏心窩子。

    後來我的目光從倉庫裡伸到了倉庫外,看著排練結束的張鬧騎著單車離去。我偷偷地跟蹤她,一直跟到紅星巷省文化大院門口。一個深夜,巷子裡比平時寂靜,我那輛破單車呱噠呱噠的響聲實在難聽。她忽然剎住車,警惕地扭過頭。我雙手捏緊剎把,但怎麼也剎不住,單車從她身邊溜出去好遠,才吱地一聲停住。她看看我,驚訝地問:「曾……曾廣賢,你怎麼會在這裡?」

    「去、去看一個同學。」

    她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距離不超過半米,高高地挺著胸口,弄得我的呼吸道又緊了一次。我說:「有、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什麼事?」

    「敬東的事。」

    「時間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她偏腿上了單車。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調轉車頭,一邊飛車一邊扯開嗓門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我不知道哪來的幹勁,唱得很用力很大聲,彷彿不撕破自己的嗓門誓不罷休。

    忍了幾天,我來到紅星巷的路燈下,支起單車張望、等待。巷子裡人來人往,幾雙木板鞋把地板打得嗒嗒響。對面的牆根爬滿了青苔,牆壁上有一半的灰漿脫落,露出裡面的磚塊。一團蟲子在路燈下飛舞,開始還看得見它們細小的翅膀,但是看久了它們就變成了無數個黑點。我站得雙腿發麻,才看見張鬧騎著單車駛來。我叫:「張,張鬧。」

    她停住:「原來是你,有事嗎?」

    「想跟你說說敬東。」

    「能不能再找個時間?」

    「都等你五天了,再不說我的喉嚨就發芽啦。」

    她支起車,斜靠在後座上。

    「敬東是我害死的,我不應該打探他的秘密,不應該告訴他單位要開批鬥會……」

    「敬東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把趙敬東如何想她,如何改狗的名字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她聽得臉一點點地板結,就像鋪了水泥。

    「他要不是想你想得快發瘋了,就不會做出那種下流的事。」

    「放屁!怎麼把我也扯上了?難道敬東是我害死的不成?」

    「那也不能全怪我一個人,你和何彩霞都應該負點責任。」

    「讓敬東安息吧,你別再胡說八道了。」

    她推著單車慢吞吞地走去,背影甚至有些搖晃。後來,我在巷子裡等了她好幾次,但每一次她都扭過臉去,加快單車的速度,假裝沒看見我或者裝著根本不認識。只要我一喊她,她的單車就騎得飛快,彷彿我的喊聲是她單車的加速器。從那時起我便明白人是聽不得壞話的,就是再漂亮的女人也聽不得反對意見。如果早幾天知道這個真理,那我死活都不會跟她提趙敬東。我真他媽的笨,還以為趙敬東永遠活在她的心中。但是張鬧還是給我留下了「紀念品」,讓我在動物糞便的熏陶下不時爆出笑聲。她的紀念品不是別的,是那句粗話。幾乎每天我都要問:她怎麼可以說「放屁」?她那麼漂亮怎麼可以發出這種粗俗的聲音?一想起她說這話時的模樣,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在美人臉上發現假鼻樑,在貪官身上看到獎狀那樣大笑。這麼多年過去了,許多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經忘記,單單這件事像放電影似的,時不時從我腦海閃過,你說這是不是鑽牛角尖?

    從那時起,我就斷定張鬧不是一個好演員。她動不動說「放屁」,這說明她還沒有脫離低級趣味。她的心裡連她表弟都裝不下,怎麼可能會裝著觀眾呢?所以我斷定她成不了人民藝術家。一氣之下,我把小閣樓上的那個窗口封死,這次我不是用報紙,而是釘上了一塊薄木板。我再也不看張鬧的排練,連後來盛況空前的演出我也沒看。儘管我貶低她,但一到深夜,她還是厚顏無恥地跑到我夢裡來,讓我繼續失眠,讓我逐漸消瘦,讓我走路像飄,甚至我的頭皮也隱隱地痛了起來。我去醫院開了幾次藥,覺睡得踏實了一點點,頭皮卻越來越緊,彷彿勒著個孫悟空那樣的緊箍咒,有時箍得我在閣樓上打滾,汗水像豆子一顆顆地冒出來。我痛得實在沒辦法,偷偷跑到三合路六巷去問九婆,她說那是因為惡鬼纏身。我媽不會是惡鬼,如果她要懲罰我也不會等到今天,那麼惡鬼只有一個……趙敬東。他是不是開始報復我了?

    我決定清明節那天去杯山墓園給他燒紙,並詳細列出那天必須帶去的物品清單,比如香、紙、玩具狗、豬油、花糯飯、肉、工資條、連環畫什麼的,爭取把敬東生前喜歡的全部帶上,以求他鬆開我。在列清單時,總覺得少了一樣最嚴重的東西,但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便翻開蓆子,拉開抽屜,掏空衣兜,目光搜索瓦片,期望能把那件東西找到。那是一件什麼東西呢?我到敬東住過的屋裡去找,低頭在巷子裡找。有一天,我照樣低頭搜查路面、牆根、磚縫,忽然聽到一團嘰嘰喳喳的女聲迎面而過。抬起頭,我看見張鬧也在人群裡,就叫了她的名字。其餘的姑娘都扭過頭來,只有張鬧還繼續踩車前行。幾位姑娘同時喊:「張鬧,張鬧,有人叫你。」張鬧這才回過頭,剎住單車:「叫我幹嗎?」

    「後天就是清明節了,我想去給敬東磕個頭,你去嗎?」

    「你管事也管得太寬了吧。」

    「再不給他送點吃的去,他就要把我的頭整破了。難道你的頭一點也不痛嗎?」

    張鬧送我一句「神經病」,便跨上了單車。我一拍腦門,忽然明白原來我要找的東西不是東西,而是張鬧。你想想,還有什麼比張鬧更讓敬東喜歡的?沒有,敬東最喜歡的就是他的這個表姐了。我拔腿朝張鬧的背影追去,追了幾百米才攔住她的單車。她來了一個急剎,氣呼呼地跳下來:「你煩不煩呀?」

    我抓住單車揚頭:「對不起,看在敬東想你的分上,清明節那天請你一定去給他燒個紙。他最喜歡的人是你,如果你能去看他,也許他會高興得重新活過來。請你答應我一定要去,就算我求你了。」

    張鬧扭了扭單車羊頭,我緊抓不放。

    「你想耍流氓呀?」

    「除非你答應我。」

    張鬧瞥我一眼,急得臉紅臉白,嘴唇動了動又把話嚥下,彷彿不屑於告訴我什麼。

    「我把玩具狗、豬油、花糯飯、肉、工資條和連環畫統統準備好了,這都是敬東最喜歡的,如果你能去,敬東就沒什麼遺憾了。」

    張鬧嘟起嘴巴:「我早就答應姨娘清明節一起去看敬東,他又不是你的表弟,你操什麼閒心?」

    一口氣跑回小閣樓,我在清明節的物品清單上添了「張鬧」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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