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12章 衝動(上) (1)
    我跟趙敬東的關係夠鐵了吧,但是他從來不告訴我他有一個表姐,一個長得比你漂亮的表姐。我這麼說請你不要介意,他的表姐確實長得漂亮,究竟漂亮到什麼程度呢……對不起,我竟然找不到恰當的字來形容。這麼多年來,我只管說他的表姐漂亮,事到臨頭了卻找不到具體的形容,原來漂亮也是空氣,摸不到抓不著。不過仔細想想,好像還有可以表達的東西,比如他表姐的額頭上有一個美人尖,就是頭髮在額頭中間伸出來那麼一個小尖尖,這個小尖尖長得恰到好處,和她的眼睛鼻子一搭配,看上去不要說男人,就是像你這樣的女人也會心動。她的眼睛不是特別大,像電影裡女特務的眼睛,彎彎的,瞇瞇的,什麼時候看都像是在挑逗你、勾引你,再加上長長的睫毛,別提有多撩人了。她的嘴巴小巧玲瓏,是被稱為「櫻桃小口」的那一種,就是不擦口紅也是紅的。那時候人們都喜歡女人長一張小嘴,不像現在喜歡大嘴美人。我第一次見她,不,準確地說我第二次見她,是在趙敬東的葬禮上。

    還是先說趙敬東是怎麼死的吧,要不然這事扯不清楚。我從天樂回來的那天晚上,那隻狗就不理我了。它站在趙敬東的褲子邊,舔著趙敬東的腳背,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我叫「小池」,它沒抬頭。我說:「哎,這狗到底怎麼了?」趙敬東咧嘴一笑:「你叫它鬧鬧試試。」我大喝一聲:「鬧鬧。」它抬起頭,「汪汪」地叫了兩下,又低頭去舔趙敬東的腳。趙敬東踢了一下:「過去。」它低頭朝我跑來,但是只跑了幾步,便扭頭而去,鑽進了趙敬東的屋子。

    「敬東,你是不是天天給它吃肉呀?」

    「我想肉想得都流口水了,哪有錢給它買肉。」

    「那就奇怪了。沒想到狗也會叛變。」

    「哎,你見到小池了嗎?她還好吧?」

    「挺好的。」

    我不想再談小池,抓起一根木條,跑進趙敬東的屋子,對著那狗就是一鞭。它跳出門檻,回頭看我。我追出來,又抽了它一鞭。它在我的鞭子下彷彿有了記憶,一閃一閃地跑進我的屋子。我把門關上,用石頭堵住它平時進出的洞口,然後倒到床上。我實在是太困,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了。

    早上醒來,小池不在屋子裡,堵住洞口的石頭竟然扒開了。我敢打賭,如果小池沒有出去的雄心壯志,它是絕對扒不開那塊石頭的,要扒開那塊石頭,不說它,就是我也得動用三根以上的指頭。我跳下床,衝出門去。晨光落在趙敬東的窗戶上,這時我才發現,那扇幾天前還歪歪斜斜、裂縫開口的窗戶,已經換了新框和新玻璃,裡面貼了一層舊報紙。我湊到窗前,什麼也看不見,趙敬東忽然神秘了。我拍拍門,傳來小池的叫聲。它真還在裡面。趙敬東打開門,揉著眼睛:「怎麼這麼早呀?」小池在他的腳邊躥來躥去。

    我問:「鬧鬧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叫它鬧鬧它就不認我了?」

    「就是太鬧了,你把它叫回去吧。」

    「除非把它拴起來。」

    「那也太殘酷了,要不我幫你照看個把月?」

    「敬東,你有父母,還有兄妹,我可是連個伴都沒有。」

    「嗨,它又不是女人,怎麼說得這麼悲慘,難道哥倆還要為一條狗翻臉?」

    「奇怪啦,它原來那麼粘我,怎麼就……」

    「我也被它搞糊塗了。」

    我這個人從來都不勉強別人,哪怕是一條狗我也不勉強。開始我故意不當一回事,就讓鬧鬧住在趙敬東那邊,他們的嬉鬧不時傳來:「鬧鬧,打個滾。」「汪汪。」「鬧鬧,再來一個。」「汪汪汪。」「鬧鬧,洗澡啦。」「汪汪汪……」這樣聽著,我的心裡先是堵,後來就感到空,空得就像死了親人。我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哼唱當時流行的紅歌,凡是我能唱的都唱上一遍,甚至連那些只記得半截的也撿起來唱。這些歌你連聽都沒聽說過,那旋律好聽得能讓你的細胞活躍。唱完之後,活躍之後,屋子顯得比原來安靜、寬大,顯得比我的心裡還空,我看什麼都不順眼,總想發脾氣,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我踢翻一個盆,失手打爛一個杯子,手腳才靜止下來。

    白天,我提著一籃子牛下水去餵老虎和獅子,一邊走一邊說:「鬧鬧,今天你要是敢把頭伸到籠子裡去,我就獎勵你一截腸子,哪怕是挨處分我也要獎勵你。」但是一回頭,鬧鬧並沒有像從前那樣跟著,心裡頓時亂亂的。這時,我不得不承認我很在乎鬧鬧。我看四周沒人,便偷了一截大腸,這是我第一次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儘管周圍沒人,還是被老虎和獅子的目光嚇得臉熱心跳。

    晚上,我往鍋裡倒了一些油,把偷來的大腸放到油裡去煎,腸子慢慢焦黃,香得我都想吃上幾口。但是我嚥了嚥唾液,沒捨得吃,而是舀起來,擺到門前。我用鏟子敲著飯盆,喊:「鬧鬧,加菜啦。」鬧鬧從趙敬東的門框躥出,跑到我面前,一頭埋進盆子,幾大口就把腸子吃光了。我以為它會感謝我,至少會對我搖搖尾巴,可是很遺憾,它只瞥我一眼,就夾著尾巴跑了。我不相信收買不了它,第二天從老虎的午餐裡偷了一根骨頭,用繩子繫著,擺到洞口。鬧鬧來了,它用鼻子嗅著,我把骨頭往屋裡輕輕一拉。它把頭伸進來,一口咬住,我又往裡一拉,骨頭從它嘴裡脫出來。我以為它會追趕骨頭,但是沒有,它只趴在洞口看著,一半身體在屋裡一半在屋外。我把骨頭丟過去,拉回來,勾引它,它靜靜地看了一會,竟然退了出去。沒吃的也就罷了,這麼好的骨頭擺在面前,它竟然連家都不進,你說它的心腸硬不硬?

    到了週末,我更閒得慌,手腳多餘得不知道往哪裡放。趙敬東的門上掛了鎖頭,不知道去了哪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坐在門前,看蟲子飛來飛去,遠處的黃葉一片兩片地落,沒有風它們也落?忽然,那隻狗低頭走了回來,趴在趙敬東的門口。我看著它,它看著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想它一定是失去了記憶,要不然它不會不理我。我叫它:「小池、小池……」我不停地叫著,希望某一刻它跳起來,撲到我的身上。但是我叫了幾百聲「小池」,它也沒動一動。它一定是沒有記憶了,要不就是喜歡好聽的名字?我對著它叫「紅花」、「幸福」,叫「工資」、「肥肉」,叫「吃得飽」、「穿得暖」,叫「美女」、「司令」,叫「萬歲」叫「彩霞」叫「何園長」……凡是好聽的我都叫了一遍。這次它有了動作,就是用舌頭不停地舔它的嘴巴,但是這個動作好像和我叫它什麼名字沒關係,也就是說我不這麼叫它,它也會那麼舔。

    難道它要我把它當親人?難道我對它投入的感情還不夠多?我的嘴唇顫抖著,猶豫著,終於對著它叫了一聲「媽……」。就是叫了「媽」它也沒感動,我又叫它「爺爺、奶奶」,叫得我的心裡一陣陣刺痛,它也沒跳起來,乾脆連眼皮也耷拉下去。這下我總算明白,好吃的和好聽的都沒法打動它。我走過去,拎起它的脖子,一直拎進屋裡,用繩子把它套住。它嗚嗚地叫著,不停地轉圈,轉了好久才安定下來。我想這麼固定幾天,不信它不像從前那樣親我。

    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就像把私奔的老婆找回來那樣踏實,心裡莫名其妙地暖和。說真的,當時已經沒有人值得我生氣了,只有這隻狗還能影響我的情緒。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可笑?現在我回想的時候偶爾也會笑出聲。我不否認我誇大了狗的作用,但那時我的周圍幾乎沒有親人,連小池的友誼也失去了,我最缺的就是暖和,所以哪怕那隻狗身上只有一丁點火星,我也會把它想像成燎原的大火,更多的時候生怕自己連一丁點火星都沒有。

    我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早上,狗不見了,地上只留下一截被它咬斷的繩子。我像被誰打了一棒,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既然繩子都拴它不住,那還有什麼能夠拴住?知道它這麼無情,當初我就不應該收養。

    那段時間我逢人便說狗,說它變心,說它忘恩負義。何園長聽了,咧嘴一笑:「不就一隻狗嗎?幹嗎弄得像死了老娘似的。」何園長不但不同情,反而取笑,我算是白說了,就覺得即使說也得找準對象,如果碰上這種沒同情心的,還不如不說。沉默幾天,我在飛禽區遇到了陸小燕,覺得她應該是個善良的人,便把這隻狗當初如何奄奄一息,我如何救它的命,現在它如何背叛我說了一遍。陸小燕聽罷,既不驚訝也不感歎,只面無表情地問一句:「是嗎?」根本就沒聽出我的悲傷。連陸小燕都這樣,我還有什麼說下去的必要。我只有在給老虎和獅子餵食的時候,跟它們說一說了。

    有一天,我正埋頭清掃鐵籠子外面的樹葉,看見何彩霞遠遠地走過來。我丟下掃帚繞到鐵籠子後面,本能地迴避。她越走越近,似乎沒發現我。眼看她就要從鐵籠子邊走過去了,我忽然冒出來,叫了一聲:「何阿姨。」她停住,快步走近我,以毫不商量的架勢往我的下身摸去。我急忙閃開:「想跟你講件事。」

    她瞇起眼睛打量:「什麼破事?」我說我的狗如何如何……說到一半,她哈哈大笑,然後神經質地張望,把嘴湊到我耳邊:「你怎麼還蒙在鼓裡?動物園的人都知道了,你怎麼還不知道?那個趙敬東,他……他跟狗搞男女關係,再過幾天單位就要拿他來批鬥,有的人連發言稿都寫好了。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定在那裡。何彩霞又摸了我一把,跳躍而去,一邊跳躍一邊哼唱:「麥苗兒青來菜花黃……」當時我真的嚇蒙了,不要說想不到,就是連想都不敢想,一個是人一個是狗,怎麼可以搞在一起?就像木頭怎麼接電表?泥巴怎麼煮米飯?他們本來就不是同類項。但我又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要不,那隻小母狗不會無緣無故地拋棄我,趙敬東也不會換窗戶,貼報紙,把自己的家遮得像曬相的暗室。我定在那裡,等雞皮疙瘩從身上一消退,就看不起趙敬東了。

    我再也不跟趙敬東說話,看見他就遠遠地躲避,像過去躲何彩霞那樣躲避。有時候他拍我的門,我也不開,假裝沒聽見。但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不可避免地會碰到一起,我當場把臉扭開,匆忙地走過去。次數多了,他感覺氣氛不對,一看見我就低下頭,再也不主動打招呼。我給何園長遞了一份申請,說不想跟趙敬東做鄰居,要求他重新給我安排一間房。何園長說:「不要說房,現在連床位都沒多餘的,除非你願意跟動物住在一起。」

    何彩霞開始在不同場合說趙敬東跟狗的事,每一次都說出一兩個精彩細節,聽眾們不僅笑彎了腰還笑出了眼淚。一次,大家在財務室領工資,何彩霞又扯開嗓門,說趙敬東為了潤滑,竟然在狗的屁股上抹豬油。有人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何彩霞雙手捧腹,自個先笑了一輪,然後才說:「我、我捅破他的後窗,親眼看見的。」大家就罵何彩霞:「流氓。」何彩霞說:「誰流氓了?他做都做得我還看不得呀?」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連手裡的工資都數不清楚。趙敬東走到門外,彷彿聽到了什麼,扭頭而去。他的步子零亂,身體搖晃,背影孤單到了極點。我忽然覺得何彩霞有些過分。

    晚上,我敲開趙敬東的門,想跟他好好談談。他一看見我臉就紅了:「廣賢,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何寡婦說你什麼嗎?」

    「知道。」他緊咬嘴唇,手掌在鬧鬧的頭上輕輕撫摸。

    「難道……她說的是真的?」

    趙敬東點點頭:「沒想到讓她看見了,我遮得這麼嚴實,還是讓她看見了。她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愛打聽,眼睛比小偷的還雪亮。」

    「趙敬東,這麼丟臉的事虧你做得出!」

    他躲我的目光,低下頭,差不多低到了褲襠:「沒辦法,我實在熬不住。如果你是我也會熬不住的。」

    「我不是熬過來了嗎?」

    「你這算什麼熬?你沒看見過美女算什麼熬?如果你面對的是何彩霞那樣的醜女人,能算是熬嗎?要知道,我面對的是仙女。」

    我朝四周看看:「美女在哪裡?仙女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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