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11章 友誼(下) (2)
    在生產隊勞動大都是分塊塊,比如挖土,每人劃一塊,誰挖完了誰就坐在一旁看別人挖。她從來沒拿過鋤頭,哪挖得過農民,只挖一次手就起了水泡。起泡了不能休息,第二天接著挖。她手裡的泡被鋤頭把磨破,整個掌心血肉模糊,痛得就像刀割。但是她不能叫痛,叫痛就是怕勞動,就是不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所以她得纏著紗布挖。凡是挖土,她總是落在最後,開始別人還幫幫忙,多次幫忙之後他們也累了煩了,就不再幫了。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站在門口幫她守夜的人一直幫她,哪怕別人嘲笑,他也幫她。當那個人的鋤頭搶在她的前面,把她沒挖完的土全部挖完之後,她就覺得那個人像她的男人,是毛主席給她派來的丈夫。

    有一天,那個人走進她的泥屋,對她說:「跟我好吧。」她搖頭拒絕,儘管那個人幫了她許多,她還是拒絕,原因是她對我還心存幻想,她還想嫁回城裡來。她一直用我來排斥那個人,甚至拿出她冒充我寫的信讓那個人看。但是那個人不相信,說:「要是他真愛你,早就來看你了,而不只是寫幾封酸溜溜的信。」她的拒絕沒有打擊那個人,他照常幫她挑水、打柴、洗衣服,幫她到公社去買紅糖。

    就在我信件到達的前兩天,也是下大雨,她屋前的柴火全淋濕了。晚上收工回屋,肚子餓得呱呱叫,她急著生火做飯,但是柴火濕了,怎麼也燒不燃。她低頭吹火,濃煙熏得眼淚直流,後來淚水越流越多,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煙熏的,哪些是委屈的。這時,那個人來了,往濕柴上潑了一點煤油,劃了一根火柴,火便熊熊起來。她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就像看見發明蒸汽機的瓦特那樣滿臉驚喜,一頭撲進那人懷裡。用煤油生火儘管看似簡單,但她卻根本沒想到,現在她一直用這種方法生火,省去了許多麻煩,至少不用流眼淚。

    萬萬沒想到,就在她撲向那個人之後的第三天,我的信到了。我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她撲向那個人之後才到,這是不是命呢?假如她在撲向那個人之前收到我的信,那她就不會撲得那麼草率,至少還要猶豫三兩天。怪只怪我當時沒在信封上貼郵票,沒大起膽子把信早一點寄出去。

    天色微亮,我們才走到八臘公社,細雨的街道空無一人,輪廓模糊的班車停在革命委員會門前,所有的門窗都關著,公社廣播站的新聞從喇叭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我們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我問:「那個人是誰?」

    「暫時不想告訴你。」

    「是百家或者光明嗎?」

    她搖頭。

    「那就是當地的農民?」

    她仍然搖頭。

    「我還有機會嗎?」

    「沒了,我都已經……」

    「已經什麼了?是不是跟他睡了?」

    她的臉一沉,提高聲音:「就是睡了,和你也沒關係。」

    「我不想回去了,就留下來陪你,跟你一起插隊。」

    「算了吧,當初我求你報名,你是怎麼說的?你說你不願下鄉。」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湧了出來,彷彿比下著的雨還要滂沱。她說:「你真是個孩子,也不怕丟人現眼。這事是哭得來的嗎?如果哭得來,當初我早就把你哭來了。」她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想哭,哭了心裡好受。她背過身,抹了一把眼睛:「城裡有那麼多姑娘,哪一個不比我好。」

    「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又不是糖果,可以隨便抓一把給你,這是感情,我沒有辦法分成幾瓣。你走好,我得趕回去出早工了。」她把袋子裡的紅薯塞給我,轉身走去。我喊她的名字,以為能夠把她喊住,但是她越走越快,漸漸地被雨水淹沒。

    聽了這麼久,你累了吧?喝口飲料吧。對不起,我沒帶香煙,我不知道你抽煙,叫服務員上一包吧,沒關係,只要你能聽我把故事講完,再點一盤水果都沒問題。

    回到動物園,我把蓆子下的每一封信都貼上兩張郵票,投進郵筒。從那時起我養成了在信封上貼兩張郵票的習慣,就是正面貼一張,反面貼一張,即使有一張掉了另一張還在,以確保信件不被耽誤。十天之後,小池寄回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裡面全是我的信,就連信封也沒撕開。晚上,我抱著那些信件入眠,半夜裡常常被自己的喊聲驚醒。我還在夢裡喊「池鳳仙」,胸口不定期地痛那麼一下,有時太痛了,我便朝著天樂縣的方向久久地瞭望,彷彿能看見小池用煤油生火,看見她的泥屋上炊煙裊裊。

    一天晚上,我潛入倉庫,坐在那些條凳中間發呆。周圍一片漆黑,連輪廓都看不清楚,唯有小池站過的那張條凳若隱若現,漸漸地明亮,好像鋪了一層螢光。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飛旋,忽地落下,露出她光滑豐滿的大腿,一次又一次……假如當時我不迴避,而是像老虎那樣撲上去,那就不會造成當前的遺憾,小池也不至於恨我。那張條凳越來越明亮,小池時而消失時而出現。我喊了一聲「池鳳仙」,忽然聽到一串狗的嗚咽。我打開電燈,看見一隻髒亂差的小花狗趴在凳子下面,已經氣息微弱。我把它抱起來,帶回宿舍,餵了糖水,餵了米飯,它的喘息聲才慢慢壯大。

    兩個小時之後,它有了一點剩餘的力氣,就不停地舔我的手,讓我冷卻的心頭一熱。我利用工作之便,為它打針,給它開小灶吃肉,半月之後它就毛色油亮起來。從此,我的腳步後面多了這團生命,它每天跟著我在動物園的鐵籠子邊晃來晃去,由害怕到不害怕,由亂叫到一聲不吭,有時膽大得敢把頭伸進老虎的地盤。開始我給它取名「小花」,是想紀念我們家死去的那兩隻狗,但是我馬上就否定了。它是在我喊小池的時候出現的,所以我叫它「小池」。只要我一喊「小池」,它就會跳到我的懷裡。慪氣的時候,我會跟它說話。想小池的時候,我呆呆地看它。晚上,我用肥皂給它洗澡,把床鋪的一半讓給它睡。這麼「小池、小池」地喊著、睡著,無數個剎那便誤認為小池真的就在周圍,胸口的痛像冰塊那樣慢慢地融化。

    秋天到了,動物園裡落了許多黃葉。每天上下班,我都有可能被何園長的堂妹何彩霞攔住。她是動物園的會計,看看前後左右沒人,就一把揪住我的腦袋:「長卷髮的不是美帝國主義就是蘇修,說不定你媽跟美帝國主義睡過,你是你爸的野仔,是美帝國主義的兒子。如果你不聽話,哪天就拿你來批鬥。」說著,她的另一隻手往我的襠部抓去,痛得我雙腿夾緊,有幾次甚至痛得連尿都拉不出來。每次見到她就像見閻王,嚇得我全身篩糠。好在我還有一隻搖尾巴的狗,還有鄰居趙敬東,要不然你讓我怎麼相信世界上還有溫暖。

    趙敬東不喜歡說話,卻喜歡聽,聽的時候從不插嘴,該驚訝的時候驚訝,該歎息的時候歎息,該拍大腿時拍大腿,聽到精彩處,他的耳朵竟然會動。那時候,我憋了一倉庫的話,特別想找人傾訴。不過,請別忘記,我是個在嘴巴上吃了大虧的人,開始只跟他說說天氣和動物,後來發現他的嘴巴比鎖頭還緊,就是我說了何園長跟我媽的事他也不外傳,我就越說越具體,越說越生動。趙敬東給我一個啟發,那就是:想要成為別人的朋友,就得先做一名好聽眾。一天晚上,我把小池在倉庫裡脫裙子的事說了出來,他不停地咂嘴,不停地拍大腿,很難得地插了一句:「一個姑娘當著你的面把裙子脫了,你竟然不給面子,太讓人傷心了,太讓人失望了。聽說我們動物園的何寡婦經常勾引男人,誰不去應卯就告誰的黑狀。有時候只要不滿足別人的要求,就把別人得罪了,哪怕這是個無理的要求。」

    這之後,他經常提醒我:「你該抽空去看看小池,至少你們還有革命的友誼。你騙人家去了那麼遠的旮旯,就不關心了,太對不起人了吧。」這話就像鬧鐘,不時在我耳邊叮嚀。其實,他叮不叮嚀我都要去。到了冬天,我攢足了去看小池的路費,打算抽時間動身。趙敬東聽說後,好像是自己去相親那樣坐立不安,手搓得比往時勤快,話也比平時多了。他不只一次問我:「天樂離這裡有多遠?」根據我的回答,幾天工夫他就畫出了一張去天樂的路線圖,地圖上的箭頭拐來拐去,從動物園一直延伸到谷裡,彷彿小池是一個軍事目標。除了那張路線圖,他還買了三瓶紅燒肉罐頭,五把麵條,托我一併送給小池。我跟單位請了病假,把狗委託給趙敬東,便登上了去天樂縣的火車。

    冷風像玻璃碴子呼呼地打著車窗,兩三公里之後窗玻璃上就水汽朦朧。黑暗圍了上來,火車的顏色由淺而深,慢慢變成鐵的顏色,但是前方的天空卻一片深紅,那是滿天的霞光。

    第二天晚上,我剛走到谷裡村頭,就聽到開會的聲音。社員們在幾盞馬燈的照耀下,圍著一個檯子。台上低頭跪著小池和於百家,他們的脖子分別掛著兩雙破鞋。小池頭髮零亂,臉上有劃痕,嘴角有血印。於百家的左眼腫了,上面浮起半個黑圈。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個為小池淋煤油生火的就是於百家,於百家就是小池的瓦特。

    圍著檯子的人牆慢慢地往裡收縮,越來越小,越來越緊,社員們搶著發言,這個聲音高起去,那個聲音低下來……從社員們的發言得知,小池和於百家在草垛裡被抓了現場。那是稻草垛,是留給生產隊的牛過冬吃的,但是小池他們竟然鑽進去幹那種事。幹那種事不要緊,關鍵是他們把草弄髒了,誰敢保證耕牛吃了這些草不懷上孩子?

    我的腦袋整個木了,像放進了速凍的冰箱。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聽不到聲音,只看見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嘴巴張得像鯊魚,牙齒利得像釘耙……我的身子顫抖,牙齒打架,手心裡為小池捏了一把汗。一個婦女拿起一束稻草,在小池的嘴巴上掃來掃去。旁邊的人一起喊:「吃,讓這兩個牲口吃。」小池把臉歪過去,有人把她的臉扭過來,「吃!吃!吃!」的喊聲越來越響亮。於百家一把搶過稻草,喂到自己嘴裡,像牛那樣嚼了起來。社員們拍響巴掌,笑成一片,幾乎把整個會場都要掀翻。

    小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雖然竭力克制,但哭聲還是洩漏了,哽咽,抽泣,傷心得像個被拐賣的。於百家發出一聲乾嘔,把稻草「哇」地吐掉。有人喊:「讓他吃了!讓他吞下去!」榮光明從竹竿上拿走一盞馬燈:「今晚就讓他吃了,明晚還看什麼?就鬥到這吧。」直到馬燈分別被人拿走,社員們才慢慢散開,他們一邊走一邊回頭,腳步有點粘,像是戀戀不捨。

    我尾隨小池到了她住的泥屋。她的眼角還沒擦乾。我說:「對不起,知道是這樣,當初我就跟你來插隊。我不會像百家這麼莽撞,這麼不負責任……」話沒說完,我聽到叭的一聲,小池的巴掌落在我臉上。我的身子一抖,手裡的網兜掉下去,趙敬東買的那三瓶罐頭全部破碎。我摸著臉,以為她還沒從批鬥會現場回過神來,便大聲地:「小池,我是廣賢。」

    「扇的就是你。你別來這裡當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跟百家是我自願的,哪怕他們拿我去坐牢,拿我去槍斃,我也不後悔。你給我滾遠點,不要管閒事。」

    「我只是來看看你,沒想到……」

    「沒想我這麼慘是吧?對不起,這麼狼狽的事都讓你碰上了。你回去告訴城裡的同學吧,就說我池鳳仙有多可憐,多流氓。感興趣的話,你還可以去告訴我們的老師,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就是把我和百家的事拿去廣播了,我池鳳仙也不害怕。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害怕過?」

    「……」

    她變得有點歇斯底里,我站在了一會,就撿起打碎的罐頭,把紅燒肉洗乾淨,再用鍋頭燒熱,放到床頭的木箱上,然後輕輕地離開。

    第二天下午,我坐上了回城的火車。在火車的匡啷聲中,我的胸口一直急速跳動。我伏在邊台,寫了一封信:

    百家:

    你好!小池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你們受到那麼大的刺激,情緒激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情緒激動過了頭,沒準就會崩潰,希望你和小池保重身體!

    從城市到鄉村都在抓作風問題,看了你們的批鬥會,不要說接觸女人,就是想我也不敢想了。在我寫信的這一刻,對面就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要是過去,怎麼樣我也會多看她幾眼,甚至會幫她打開水,跟她聊天,還有可能產生那麼一點邪念,但是現在我不敢了。我在跟自己打賭,如果到她下車我也沒正眼看她,就說明我的意志已經堅強,足夠抗拒各種不健康的念頭。你在這方面也要堅強起來,別花心,要小心,千萬千萬別再去鑽草垛了。既然你有能力從我手上把小池奪走,那你就得替我保護好她,關心她,多多為她著想。你萬一憋不住,就用手自己解決吧,這是我爸教我的,不妨一試。

    讓我們共勉。

    祝革命的友誼萬古長青!

    曾廣賢

    你別笑話,那時寫信都得來上這麼一句,也不管你跟對方是不是真的存在友誼。你不是笑這個?那你笑什麼?哦,我明白了,你是笑「自己解決」是吧?這一點也不好笑,反而很悲哀,你想想不是萬不得已,誰會用手來解決?沒辦法呀,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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