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9章 友誼(上) (2)
    我們忍受寒冷,豎起耳朵聽趙萬年講話。趙萬年已不是昔日的趙萬年,已經升任鐵馬區革命委員會主任。他的聲音比過去洪亮了好幾倍,這除了他苦練嗓子之外,還得益於我爸他們廠對擴音器的攻關。趙萬年的聲音進入新話筒,經過新擴音器,從新喇叭裡出來,就像小溪經過那麼一段流淌,慢慢變成了大河,甚至大海。趙萬年的講話不時被掌聲打斷。那時的掌聲不像現在的稀稀拉拉,有氣無力。那時的掌聲節奏鮮明,頻率高,聲音大,每個人不拍痛巴掌就不足以表達自己對新事物的擁護。掌聲尚未退去,革命歌曲響起來;歌曲還沒唱完,又插入了敲鑼打鼓聲。倉庫簡直成了聲音的倉庫。

    晚上,我從窗口爬進去,坐在一排排整齊的水泥凳中間,回憶白天的熱鬧,彷彿那些聲音還在牆上,那些腦袋還在擁擠,那些紅……那些紅本來就在。倉庫變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過去,想念趙大爺的咳嗽、我媽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這就像看見某個人紅得發紫了,你會自然想起他低賤的往昔。我抱住腦袋,讓倉庫的顏色一點點褪去,讓它一步步回到原來模樣,讓它陳舊得就像落在條凳上的月光。忽然,一雙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開,發現身後站著小池。小池說:「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上午我看見你戴大紅花了。」

    「廣賢,明天我就要走,特地來跟你告別。」

    我們都才十六七歲,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告別。我找不到話說,就坐著發呆。小池站到條凳上:「裙子好看嗎?」這時,我才發現她身上的冬裙。那個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員基本上沒人敢穿裙子,更別說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飛旋,扇起一陣輕風,攪亂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盤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圓滿光潔的雙腿。我趕緊摀住眼睛,別過臉去。小池卻一把抱住我:「廣賢,我們都不是學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難起來,感到她抱著的地方陣陣疼痛。我說:「放開。」小池沒放,反而越抱越緊,緊得就像箍木桶的鐵線。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頓時軟塌塌,像鬆開的繩子那樣滑落。我喘了好幾口,才把丟掉的呼吸找回來。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淚。我跳出後窗,跑了好遠也沒甩掉她的嗚咽,胸口彷彿還堵著一團什麼,便對著歸江吼了一聲:「流氓!」

    這個晚上,小池是流著淚回家的,倉庫離她家有兩公里,兩公里她的淚都沒流乾,你就知道她有多傷心。回到家,她把綁好的鋪蓋卷解開,把木箱裡的衣服、餅乾、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來,摔到客廳的地板上,然後坐在上面哭。她爸問她為什麼?她說不想插隊了。她爸說明天就要出發,想不想插隊不是我們池家說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顧,雙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爛桃子又紅又腫。她爸只好割了幾斤豬腿肉,連夜趕到趙萬年家,求姓趙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個人替她去插隊。趙萬年說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這事我沒法幫忙,你也別拿豬肉來當糖衣炮彈。她爸回到家,把豬肉摔在桌上,衝著她就罵,當初誰叫你報的名?你不是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嗎,現在怎麼突然不想去作為了?她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慢慢地把哭泣聲調到最小,把那些散開的衣服重新折疊,放進木箱,把那個鋪蓋卷又綁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這些留在城裡的同學到火車站去送行。小池和於百家、榮光明等胸戴大紅花,在歡慶的鑼鼓聲中列隊爬上火車。所有的人都把腦袋從車窗口擠出來,流淚的流淚,揮手的揮手,好幾朵胸前的大紅花都被擠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來的腦袋裡,我沒有看見小池。她的爸媽擠向窗口,大聲地呼喊「池鳳仙」。但是池鳳仙始終沒把腦袋伸出來,就是火車拉響了汽笛,車身已經微微晃動,她也沒把頭伸出來。火車的輪子開始滾動,窗口的腦袋一隻隻地縮回去,忽然,一個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個身子,她不停地揮手,嘴裡喊著什麼。她的爸媽跟著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頭變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變成一根線,才停下腳步。

    小池他們一走,我就到動物園去頂我媽的職,每天侍候老虎、獅子和狗熊。哺乳動物的號叫就像化肥,時刻催促我往上躥,僅半年工夫,我就使勁躥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時,也催生了我的毛髮。那些我認為不該長的毛髮,曾經嚇得我半死。我關上門,用剃鬚刀把它們刮乾淨,然而幾天之後,它們又堅強地撐破皮膚。刮了長,長了刮,反覆數次,我便相信這是篡改不了的事實,就像土地一定會長草那樣顛撲不破。這些現象的直接後果就是我感到熱,每天必須喝幾大壺涼開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時的話,那麼我就有四個小時睡不著,總之有一半的時間,我不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就像一團火坐在黑暗中靜靜燃燒。屋子裡坐不住我就坐到門外,門外坐煩了我就坐到動物的鐵籠子邊。後來我發現身上的火越燒越大,就站到水龍頭下沖涼水,白天沖五次,晚上衝三次。

    深夜,除了動物的號叫,就沒有其他的聲音,但是遠處,就在三合路那邊,不時傳來火車的「匡啷」。實在睡不著了,我就騎車到達三合路鐵道口,看那些來往的火車,有時候是一列燈光,有時候是一堆堆貨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那些過往的車上有我需要看見的人,或者那些車會給我帶來意外欣喜。火車撲來時我呼吸急促,火車離開時像抓走我的心,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動。看了幾個夜晚,我才猛醒,原來火車只不過是郵遞員,我真正牽掛的是火車的那一頭,也就是小池插隊的天樂縣。我幹嗎要牽掛天樂縣呢?說白了,是牽掛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認。

    我是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忽然發現這個秘密的,當時,我的手腳都冰涼了,像是被誰抽了一記耳光,全身綿軟無力。我說了一聲「不」,就扶住單車站起來,但是我的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單車被我抓倒,輪子空轉著。小池不就幫我擦了一次汗嗎,幹嗎要去想她?為了驅趕這種沒有道理的想念,我讓我媽和曾芳佔領腦袋,我媽曾經把我摟得那麼緊,曾芳跟我在肥皂泡裡洗了那麼多年的手,我竟然不去想念,而偏偏去想念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真是豈有此理!我把目光落在搖曳的樹影上,落在零星的路燈上,落在又直又黑的兩條鐵軌上,看見曾芳踏著枕木遠遠地走過來,她腳步輕盈,越走越近,連兩隻羊角辮都讓我看清楚了,連「妹妹」都快脫口而出了,她卻忽然長高,一眨眼就變成了小池。我讓小池退回去變成曾芳,讓她一遍遍地從遠處走過來,但是只要一走近,曾芳就會變成小池。我不得不承認小池搶佔了我腦子裡的地盤,她固執地鑽出來,裙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飛旋,旋得我的思維一片混亂。難道她對我的幫助不是革命友誼?難道她抱住我不是耍流氓?我不斷地提醒自己:千萬別急著下結論。我說到做到,即使眼前的鐵軌由近而遠地清晰,即使天亮了,我也不承認小池是想跟我談戀愛。

    第二天,我正在清掃獸籠裡的糞便,忽然想起小池的那張手帕。它出現在我面前是送我爸去三廠那天,我滿頭大汗,小池掏出它遞給我。我沒有接,小池就用它來給我擦汗。她只擦了幾下,我就閃開了。從那天起,手帕就沒有離開過小池的嘴巴和鼻子。她沒有破相,幹嗎整天用手帕捂著自己?難道她是為了聞手帕上的氣味?那手帕上可沒少沾我的汗水。想到這,我扔下鐵鍬就往第五中學跑。一口氣,我跑到校門前的樹下,圍著那棵樹找了起來。記得就在這地方,小池那天一生氣,把手帕扔了,我還踢了踢。半年過去了,地面落了些樹葉,樹葉裡有甘蔗渣、紅薯皮和撕爛的紙盒,就是沒有手帕。清潔工的掃帚至少在這個地方走了一百八十多遍,即使沒把手帕掃走,經過這麼久的太陽和風雨,它也該像樹葉那樣腐爛了。我在樹下轉了十幾圈,連布渣渣都沒看見,倒是在樹的周圍踩下了不少動物的糞便,凡是走過我身邊的人不得不摀住鼻子,像小池那樣摀住。也許小池根本就不是聞我的氣味,如果不是,那她幹嗎要在我面前扔掉手帕?她有一千次機會扔掉手帕,幹嗎偏偏要當著我的面扔掉?

    越是回憶,我越是拍大腿,恨不得拿自己去槍斃。小池給了我那麼好的機會,我竟然沒有抓住,真是天底下的第一笨蛋。如果能挽救該多好!當晚我就鋪開信紙,開始了挽救工作:

    小池:

    你好!天樂縣好玩嗎?你去爬那個五色湖了嗎?插隊的生活怎樣?你能幹農活吧?是不是哭鼻子了?想家了?你恨我嗎?到現在我才明白,我不該罵你「流氓」。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諒我。

    我一直把男女的接觸看成是「耍流氓」。班主任「沒主意」是這麼教育我們的,校長趙萬年也是這麼教育我們的,再加上我媽的教育,我罵你「耍流氓」就不奇怪了。剛來動物園的時候,我經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後來何園長教訓我,說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資。原來猴子可以理直氣壯地幹這種事,那人為什麼就不可以呢?書上不是說「人是高級的動物嗎」?既然人也是動物,就應該享受猴子的待遇。不過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動物,人應該有高尚的情操,不能像動物那樣不要臉,因此人選擇了一個中間辦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談戀愛,談妥了,同意了,才……

    這封信寫得亂七八糟,最後把自己都寫糊塗了,於是我就撕信。撕過之後,我又重寫,寫過之後,我又撕。信的內容大致就是罵自己,恨自己,後悔當初沒理解小池的意思。寫著寫著,我開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親愛的」。折好信,封好信封,我來到大街上的郵筒前,準備把信丟進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緊緊地掐住左手,提醒自己:萬一小池生氣呢?萬一她把信交給組織怎麼辦?信也許太露骨了,是不是再含蓄一點?沒準小池對我已不感興趣……鬼都不會相信,一個被我罵過「流氓」的人還會原諒我。我在郵筒前徘徊,始終沒敢把信丟進去,儘管手裡的信每天一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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