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8章 友誼(上) (1)
    當時我正處於低潮,媽死了,妹妹不見了,爸還躺在倉庫的亂磚上,總而言之我失去了親人和家園,失去了睡覺的地方,鼻子常常發酸。我把趙家和於家給我吃的掰下一半,送到倉庫裡去,但是我爸不吃我送的食物,哪怕是他睡著了我偷偷送去的食物他也不吃,好像我在食物裡放了毒,他拿起來一聞就毫不客氣地丟掉,一點也不心疼,更不會考慮那是我用「吃不飽」換來的。他只吃趙大爺和於伯伯送的東西,都是些包子、饅頭和油條,外加一壺寡淡的茶水。

    我爸用爛報紙和破竹蓆緊緊地包裹自己,抵擋寒冷的襲擊。他沒地方可去,也不想找地方去,一心要讓倉庫做他的墳墓。我是他不歡迎的人,只能站在冷風中隔牆而望,有時一望就是幾個小時,可以看見他捲著蓆子在磚頭上翻身。他翻身就像圓木那樣滾動,碰到凹凸不平處,他要滾好幾十次才滾過去。我曾經跑進去幫他,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甚至舉起磚頭要砸,所以,我只能在窗外看他。那麼,就讓風吹紅我的鼻子、耳朵,麻木我的身體吧,就讓北風來得更猛烈些吧,只有全身都冷了、麻了,我的心裡才會好受一些,彷彿這樣能減輕我的罪孽。

    一天下午,十幾個砌工背著他們的傢伙來到倉庫。他們瞇起眼睛,在倉庫里拉直線,開始了改造舊倉庫的工作。他們拉完直線,就在角落裡攪拌水泥,然後右手提瓦刀,左手拿磚頭,認真地端詳。他們除了端詳磚頭的平直,還掂了掂磚頭的重量,認真的程度絕不亞於選拔人才,嚴厲得像是在給磚頭搞政審,生怕那些舊磚不聽話,影響他們的工作。凡是他們看不上的磚頭,被隨手扔出窗口,能用的他們就一刀鏟掉上面的舊疙瘩,抹上新水泥,沿著拉起的直線砌條凳。陽光從瓦片上漏下來,落在他們的手上、瓦刀上、鼻尖上,但是隨著他們身體的晃動,陽光不斷地改變位置,看上去晃動的不是他們而是陽光。倉庫裡煙塵滾滾,敲打聲一片,舊磚頭正在為新階段發揮作用,變廢為寶。

    隨著一排排磚砌條凳的增加,牆角只剩下最後一堆亂磚,我爸就睡在上面。砌工們抽掉一塊磚,我爸的體位就改變一下,不斷地隨著磚頭陷落,到最後他的雙腳已接近地面,而腦袋還高高在上,也就是裹著我爸的蓆子已經斜立起來,擱在一旁的瓷碗和水壺匡啷匡啷地滾下。水灑了,饅頭跑了,捲著的破席忽地彈開,露出我爸鬍子拉碴的臉。必須強調,那是趙山河家的蓆子,就是我們用來圍過狗的蓆子,現在它正圍著我爸。砌工們丟下手中的瓦刀,坐在板結了的條凳上抽煙,煙霧和塵土在他們頭頂飄揚。他們輕聲地商量:要不要把我爸像扔爛磚頭那樣扔出去?

    最後,他們全都站起來,吐掉嘴裡的煙頭,拍拍手上的水泥,把蓆子連同我爸往倉庫外面抬。我爸在蓆子上滾動,就像蕩鞦韆那樣滾動,雙腳在蓆子外面踢蹬,嘴裡不停地喊:「別,別讓我出去,我要死在家裡。只要你們再給幾天時間,讓我恢復一點力氣,我就死給你們看,站得起來我就撞牆,爬得上去我就吊頸。如果你們還有良心的話,就幫我在橫樑上搭根繩子,打個活結,求你們把我的脖子套進去……」

    砌工們像丟死狗那樣把我爸丟在門外的板車上。板車閃了一下,輪子拖著拉桿滾了半圈。一個粗大的砌工對我呵斥:「把你爸拉到三廠去。」我爸大聲地喊:「不!」那可是北風呼嘯的冬天,我爸的鼻子很快就凍得像胡蘿蔔,嘴唇慢慢地烏紫,喊聲逐漸微弱,最後再也沒有喊的力氣,閉上眼睛睡去。我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拉起板車往三廠的方向走。

    馬路上車來人往,我卻聽不到聲音,好像車和人都是影子。地面鋪著半干半濕的黃葉,公交車的輪子從上面碾過,好像也沒有響聲,倒是我手裡的板車把那些黃葉壓得嘁嘁喳喳的。第一次拉這麼笨重的板車,我沒走多遠汗水就濕透衣背。打在臉上的風越來越有力,我雙腿疲勞得飄了起來。下坡時,板車趕著我走。上坡時,板車拚命地往後拖,拖得我的雙手又麻又痛,我幾乎就要撒手不管了。就在這時,板車忽然輕了,就像下坡時那樣強迫我。我一回頭,看見小池嘴裡噴著白氣,雙手搭在後架上使勁地推,細汗掛在她的額頭,臉比平時更紅撲撲。

    小池叫池鳳仙,平時大家都稱她小池,是我們班上最胖的,原因是她爸在食品站當站長,比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吃肉。不過那時候的胖和現在的胖完全是兩個概念,那時的胖只等於現在的正常,也就是比大家稍微粗那麼一點點。正是那麼一點點粗,小池顯得比任何人都成熟,她的盤子臉是我們一用「紅撲撲」來造句,就會立即想起的那種。她吃得飽穿得暖,沒有理由不紅撲撲。

    我們把板車連推帶拉送到三廠,許多人圍了上來。我爸睜開眼睛:「這是哪裡?你們是誰?能不能等我的腿好了再批鬥?」

    「長風,我是胡志朋。」

    「我是謝金川。」

    「我是劉滄海。」

    一個個名字像炮仗那樣響起,把我爸的眼圈感動得鮮紅。我和小池被人群擠出來,站在一旁喘氣。小池掏出手帕給我擦汗,她沒徵得我同意就為我擦汗,嚇得我趕緊把臉閃開。她說:「那麼多的汗,你也不擦擦?」我搖搖頭,躲開她的眼睛。

    我經常看見小池拿著那張手帕掩住嘴鼻,聽課的時候掩住,交談的時候掩住,走路的時候也掩住,好像害怕什麼氣味。有一天,她就這麼掩住嘴鼻問我:「廣賢,你打算到哪裡插隊?」

    「不知道,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想去天樂縣。」

    「你能確定嗎?」

    「反正別的地方我不想去。」

    幾天之後,小池還用那張手帕掩住嘴鼻,對我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想去天樂了。」

    「為什麼?」

    「因為報紙上的那篇文章,寫得真美!」

    小池說的那篇文章就發表在省報副刊,標題叫《風物還是天樂好》。那年頭大家都忙著喊口號,關注大事情,沒多少人會注意報屁股上的小散文。手帕再也掩蓋不住小池的得意,她說:「天樂確實不錯,除了文章上說的好,還有三個好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看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知道地球上還有個天樂縣,就是現在看了文章,我也不知道天樂在什麼方向。小池說:「第一、天樂平均氣溫16.3攝氏度,如果去那裡插隊不用多帶衣服;第二、天樂在鐵路線旁,如果去那裡插隊可以坐火車;第三、天樂有一個五色湖,在海拔兩千多米的象牙山上,由於山勢險峻,幾乎沒人能爬上去。但是我想,再高它也沒有珠穆朗瑪高,再險它也沒有喜馬拉雅險,所以,如果去那裡插隊,我一定要爬上去。」

    就這樣,小池報了天樂縣,跟她一同派往那裡插隊的還有班上的五個同學,其中包括於百家和班長榮光明。我沒報名「上山下鄉」,借口是照顧我爸。一次放學的路上,小池攔住我:「其實你爸根本不需要你照顧,他的腿利索了,房子也分到了,你還能照顧他什麼?」

    「給他打個伴,陪他說說話。」

    「算了吧,據我所知,你爸到現在都還沒跟你說話,他根本就不想見你,躲你就像躲麻風。」

    「那又怎麼樣?大不了你去趙萬年那裡告我。」

    小池一跺腳:「我犯不著,你言而無信。」

    「哎,小池,我可沒說過你什麼壞話,就連他們說你破相,我都沒摻和。」

    小池把手帕從嘴鼻處拿開:「我破相了嗎?」

    「沒破。」

    小池又用手帕摀住嘴鼻:「如果你當初不說想去天樂縣插隊,我就不會報名。知道嗎?只要我爸給領導割幾斤肉,我也可以留在城裡。」

    「你自己不留,和我有什麼關係?」

    「就有關係,你吊起了我上山下鄉的胃口,自己卻當了逃兵。」

    我習慣性地拍了一下嘴巴:「對不起,算我多嘴了。」

    「不過,現在補報還來得及。」

    「我不想下鄉。」

    小池盯住我,久久地盯住:「如果我叫你下呢?」

    「你又不是校長,我怎麼會聽你的。」

    小池一甩手,拋掉那張手帕,氣沖沖地走了。當時我一點也摸不透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生氣?她那麼善良,那麼喜歡幫助別人,怎麼說生氣就生氣了?難道是因為我思想落後嗎?思想落後可以被她看不起,但不至於讓她生氣呀。我踢了一下地上的手帕,隱約感到一團熱正離我而去,抬起頭,小池憤怒的背影果然遠了。

    倉庫經過改造變成了大會堂,主席台插滿旗子,台兩側貼著對聯,牆壁上拉起橫幅,到處都是標語,內容不外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我的記憶底層,這是倉庫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歷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時尚」。倉庫的色彩特別強烈,除了橫幅上的白字,標語上的黑字,整個倉庫一片紅。紅旗、紅布、紅紙,就連話筒都繫著紅,而像於百家、榮光明、小池這些準備「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胸口都頂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花大得撐住他們的下巴,迫使他們昂首挺胸。

    那天來的人特別多,大有擠破倉庫的架勢,除了第五中學的全體師生,還來了一些家長和附近的居民。新砌的水泥條凳擠不下那麼多屁股,一些人就坐在過道上,連過道也坐不上的,只好趴在窗口,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腦袋。窗口外的腦袋特別突出,疊了好幾層,遮去了一半的光線。我只知道我家的倉庫能裝貨物,卻從來沒想到還能裝這麼多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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