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4章 禁慾(上) (3)
    「這就像身上的傷疤,不好意思拿給你看。自從吳生參加學習班之後,她的腦子忽然就變成了一張白紙,乾淨得都不讓我靠近。差不多十年了,我沒過上一次像你晚上過的那種生活。再這樣下去,我恐怕熬不住啦……」

    「你和吳生吵架我們都聽見了,只是弄不明白,她幹嗎會這樣?」

    「她就是覺得髒,覺得一個高尚的人不應該幹這個,這都是她的領導灌輸的。我跟她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不聽我的,偏要聽那個狗屁領導,也不知道領導有什麼魔術?」

    「能不能給她抓點藥?」

    「什麼都試過了,沒用。好幾次我都想犯錯誤,但是又害怕坐牢,有時我甚至都想到了死。蒼山,你幫幫我吧!」

    「又不是掃地抹桌子,又不是提水煮飯,你叫我怎麼幫你呀?」

    我爸忽地跪到於伯伯面前:「蒼山,求求你。只有你能幫我!」於伯伯彷彿明白了什麼,聲音都打抖了:「長風,虧你想得出來,就是一個母親生下的兄弟也不可能這樣!」

    「就一次,你跟海棠行行好,下輩子我變成四個車輪來報答你們。」

    於伯伯轉過身,用力地走去,腳下的石子飛了起來。我爸像一塊鐵那樣久久地跪著。

    幾天之後,於伯伯遞了一個紙包給我爸:「這是我托人到三合路找老中醫給你抓的,每月兩次,保準你的腦子裡不再有亂七八糟的想法。」我爸的鼻尖貼近紙包,吸了幾口氣,忽地一甩手,把紙包砸到窗框上。紙包破了,草藥分散在地面,於伯伯彎腰去撿。

    「於發熱呀於發熱,你不幫我也就算了,何必要廢掉我的身體?」

    「別想歪了,我是怕你整夜整夜地坐,會坐出什麼毛病來。」

    「謝謝你的好意。我真後悔跟你說了那麼多。」

    「其他忙我都可以幫,就這個忙我實在沒辦法,我嚥不下這口氣呀!」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這樣沒胸懷,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念舊情。過去我們曾家接濟過多少人呀,就是乞丐討上門來也不會空手而歸,我就不信這裡面沒一個軟心腸。」

    過了些日子,我爸的臉上竟然出現了紅暈,就是別人稱為健康的那種顏色。他的鼾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持久,可以從晚上一直響到天空發白。後半夜,他再也不離開床鋪了。洗菜做飯時,他的嘴巴除了嘗鹽頭,還會跑出一長串的南方小調。他沒吃中藥,怎麼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呢?

    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許我爸的臉色會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會挑逗了,就像是對你擠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證明你沒有力比多。當時我沒能力這樣思考,出事以後才懷疑它可能是一隻女麻雀,要不然它不會這麼妖精,我甚至懷疑它有可能是趙萬年派來的。它從倉庫的瓦簷上飛下來,落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抖著羽毛嘰嘰喳喳地叫喚。我輕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幾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遠,始終保持在我手臂的範圍裡,像是請數學老師精確計算過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並不害怕,仍然輕輕一跳,彷彿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幾口大氣,屏住呼吸往前撲,鼻子磕到地上,一陣酸溜溜。它從我手掌下撲稜撲稜地飛起,落在瓦簷上大聲喊叫。我撿起一顆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鑽進瓦簷下的鳥窩。

    我順著木柱子往上爬,三下兩下就來到了瓦簷上。我把手伸進鳥巢,兩隻麻雀嘩啦地飛出來,弄得我手忙腳亂,打碎了一塊瓦。我說過,我們這三家只是砌了隔牆,每一戶的頭上都直接面對倉庫的瓦片。麻雀飛走了,我從瓦縫往下一看,自己簡直變成了天。於家的蚊帳頂、櫃子和水缸一目瞭然。趙大爺坐在客廳裡抽煙斗,一團白煙像布那樣纏繞他的頭髮。趙家的臥室裡,我爸竟然睡在趙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連汗毛都豎起來,好像整幢倉庫都在坍塌。我臉上貼著的一塊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趙大爺面前,碎成了泥巴。趙大爺抬起頭:「誰?」我爸飛快地從趙山河身上滾開,遮了一件衣服,抬頭看著。他們最多能看見我的一小塊臉,而我卻看見他們的全部。

    趙大爺從倉庫後門跑出來,手搭涼棚望著我:「原來是你這孫子。」緊接著,我爸也跑了出來,指著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麼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來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尋找著什麼,終於他撿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裡叭叭地揮舞:「你快給我下來!」我站在屋簷上,兩腿抖得像牆頭草。趙大爺奪過我爸手裡的鞭子,折成兩段丟在地上:「別嚇著他。」我挪向木柱頭,想順著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痺了,沒抓穩,差一點就像瓦片跌下去。趙大爺抬頭望著:「廣賢,別害怕,你抓緊一點,慢慢地滑下來。對了,用兩隻手抱住它。好!就這樣,兩腿夾穩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緊張,年輕時你趙大爺經常從這裡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給你家爺爺下酒。高興了,他會叫我陪他喝兩杯。對了,就這麼往下滑,再往下滑……」

    我跟著趙大爺的聲音滑下來,雙腳落到地面,還沒等我的身體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喲喲地叫喚,踮起腳後跟。我爸吼道:「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你沒穿衣服。」

    我爸的手使勁一擰:「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雙手捧住耳朵,痛得哭了起來。

    「你還好意思哭。說!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看見。」

    「記住了,你什麼也沒看見,要不然,我打落你的門牙。」

    我爸鬆開手。我的耳朵像一團火炭,烤熱了我的手掌。趙大爺把我帶到他家,拿出一小瓶藥水,給我擦腫大的耳朵。他一邊擦一邊說:「從今天起,你就算長大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馬路上餓死過兩次,最後一次,就餓倒在你們家門口,是你爺爺收留了我。我要不念你爺爺的恩情,今天也不會對你爸這麼好。我趙老實雖然出身貧賤,但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別人給我一口飯,我會還他一海碗。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們家,為了你爸的身體。你爸要是得什麼大病,或者想不通一頭栽進歸江,那你們家的幾張嘴巴可就要挨餓了,說不定連我的過去都不如,連衣服都沒得穿的。這些道理你應該懂吧?如果你懂,就在嘴巴上縫幾道線,別把今天看見的說出去。」

    趙大爺的棉球在我耳朵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喲地叫起來。這時我才發現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我,那是趙山河的眼睛,她穿著一套新衣,靠在臥室的門框上嗑瓜子,不時將瓜子皮朝我的方向吐過來。她的臉上平靜得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也許她習慣了。白色的瓜子殼鋪在地上,有一顆飛到趙大爺的頭頂。趙大爺忍不住吼了起來:「回去!別裝得像個正宮娘娘,充其量也就是個二房。」趙山河哼了一聲,扭著屁股走出家門。

    你知道一個人有了秘密之後,會是一種什麼感覺嗎?那就像你的胸腔裡有一千匹、一萬匹馬在奔跑,轟隆轟隆的,隨時都有跑出來的危險。我變得像我爸的從前,大口大口地喝涼開水,有時一天要喝兩壺,這麼喝下去再好的身體也會喝出腎病的。當時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為自己的身體找到了地方,卻把壓力轉嫁到我頭上,要知道那時我才十五歲呀。

    有一段時間,我爸晚上經常不回來。他說是為了某個重要的會議,加夜班生產高音喇叭。上級要求這種喇叭比過去生產得更大聲、更清晰,最好能聲傳十里,一個字也不要漏,連感歎詞也不要漏。廠裡組織了攻關小組,我爸是其中的一員。我爸不回來,我媽的臉上反而出現笑容,這就像吃紅薯打洋蔥屁那麼奇怪。一天晚上,我媽指揮我和曾芳洗澡,要我們多擦香皂,多洗幾遍,洗得越乾淨越好,然後拿出兩件嶄新的襯衣讓我們穿上。由於襯衣太潔白,我們都不敢坐凳子,傻站著,連放手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媽說:「你們放心坐吧,家裡的凳子剛才我全部用肥皂洗過了。」我和曾芳坐下。我媽說:「你們最好別動,待會我讓你們開開眼界。」我們梗起脖子,雙手放在膝蓋上,就是蚊子叮了臉,也不伸手拍拍,專心聆聽我媽在洗澡間裡弄出的水聲。

    終於,我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衣走了出來。她的襯衣雖然不新,領口還起了毛邊,但看上去卻比我們新的還要乾淨。她打開手裡的木盒:「媽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們湊上去,盒子裡睡著一個香水瓶。「這是我偷偷留下的,你們別吭聲。」她拿起瓶子,在我們的身上撒了幾滴。我抽動鼻子做深呼吸,一股花香熏得我飄了起來。曾芳說:「好香呀!」我媽立即豎起指頭,噓了一聲。這是我第一次撒香水,那種香在我後來的生活中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媽往她身上也撒了幾滴,然後閉上眼睛,輕輕吸氣:「一聞到這香,就想起我做姑娘的日子。」我們趕緊貼近她的衣服,用力地嗅著,生怕那些多餘的香氣白白地跑掉。

    「這可是小資產階級情調,說出去是要挨批判的。今天破例讓你們享受,知道為什麼嗎?」

    我們搖頭。

    「因為廣賢今天十六歲了。」

    直到這時,我才記起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澀澀的,冒出許多水分子,嘴唇也跟著抖動,埋在肚皮裡的那些話跑到牙齒邊,踢腿的踢腿,彎腰的彎腰,隨時準備脫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陣涼,趕緊揚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來的強行打回去。我媽仍閉著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癟,修長的眼睫毛輕輕震顫,高高的鼻樑兩邊也就是鼻翼輕輕翕動,臉白得像蔥,安靜得像鏡面,壓根兒不會想到有人會欺騙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靜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張開,幾乎就要城門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點力氣,把嘴巴拍得更響。我媽跳開眼睫毛,看著我。我背過身,繼續拍打嘴巴。「笨蛋,你就是拍腫了,也不會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她打開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費地往我脖子塗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沒有停止,像人家拍領導的馬屁那樣越拍越快。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輕很體面。「媽,有人騙你。」話一出口,我立即用手摀住嘴巴,生怕更多的話漏出來。她的眼圈微微擴大:「誰騙我了?」「爸。」我竟然沒有把話摀住。

    「你爸他沒加夜班嗎?」

    「不是騙這個。」

    「那他還有什麼好騙的?」

    「我看見他睡在趙山河的身上,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媽一愣,慢慢地坐下:「這事還是發生了,我知道遲早會發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趙山河就是方山河,鐵定的會發生。」她扭緊香水瓶蓋,把它放進木盒,再把木盒關上,彷彿這個消息對她沒有太大的打擊,但是,當她伸手去扣木盒上那個小襻扣時,我看見她的手顫抖了,一連扣了好幾次都沒扣上。

    背地裡,我沒少扇自己嘴巴。一聽到我爸回來的腳步聲,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發抖,耳朵提前生痛,害怕他倆為趙山河的事打成一片,甚至砸水壺砸鏡子砸玻璃杯。我已經多次看到地板上撒滿了碎片,然而一晃眼,地板又乾淨了,上面什麼也沒有,那只不過是我的一種幻想。我們一家人能維持原狀,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這全靠我媽的涵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的一切習慣包括愛乾淨,包括細嚼慢咽都沒有改變,只是擦桌子時手的速度明顯放緩,偶爾會端著水杯發一陣呆。

    我恨不得在嘴巴上安一條拉鏈,暗暗使勁別再說我爸的事。但是我有什麼話都喜歡跟於百家說,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糧,酒鬼守不住半瓶酒。百家比我大兩歲,臉像刀削出來似的有輪有廓,看上去比坐過老虎凳、喝過辣椒湯也不招供的革命者還堅強。我跟他說過之後,有點後怕,便叫他發誓別再跟任何人說。他舉起手向我保證:「如果我跟別人說,就讓我的嘴巴爛掉。」這樣平靜了幾天,他還是忍不住跟他爸媽說了。他爸說:「閉上你的烏鴉嘴!這事沒落到我們家頭上,就算謝天謝地了。」

    於百家的出賣給了我當頭一棒,我咬緊牙關再也不跟任何人說,就是碰上陳白秀,就是碰上方海棠我也不說,儘管她們多麼想聽我說。有一天,趙萬年回來了,他拍拍我的腦袋,笑嘻嘻地:「那封情書不是你爸寫的,我已經找專家鑒定了。」

    「情書算什麼,他們早睡到一起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趙萬年一把抓住我。我從趙萬年的手裡掙脫出來,往馬路跑去。我一邊跑一邊扇嘴巴,比任何一次都扇得準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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