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章 禁慾(上) (2)
    這天,我媽抱著一個沉重的紙箱回家。她看見方海棠正在門前收衣服,就端著紙箱湊過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說了一遍。方海棠打了一個噴嚏:「對不起,我好像要感冒了。」這時趙大爺叼著煙斗從門裡走出來,我媽迎上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又說了一遍。趙大爺吐了一口煙,忙著到對面的門市部去打醬油。我媽都說了兩遍「老虎吃狗肉」,卻沒得到一句讚許,哪怕是附和,她的心裡很失望,於是就自己跟自己賭氣,端著那個紙箱久久地站在門前。終於,趙萬年回來了,我媽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再說了一遍。趙萬年拍拍我媽的肩膀:「吳生同志,你做得很好!」這時,我媽才感到手臂疼痛,痛得就快要從膀子上脫開了,端紙箱的手掌冒出了許多紅印。那個紙箱可不是鬧著玩的,裡面裝著滿滿的一箱肥皂!

    不要以為我媽講了三次就能閉嘴,這僅僅是她後來無數次講述的一個鋪墊,就像吃飯前的開胃小碟。你說一個人幹嗎老要找別人講呢?煩不煩呀?講多了別人聽或是不聽?也許你還沒講,人家心裡頭早就發笑了。我媽一點都不清醒,吃晚飯時,開始跟我們講述。她說那老虎撲上去,用嘴一撕,一摔,兩隻狗便飛上了天,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那樣在天上飛著,慢慢地往下掉,掉到一半,兩隻連著的狗就分開了,一隻飛向東,一隻飛向西……老虎具體怎麼吃的狗肉,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倒沒忘記我媽說話的神態。那是得意的興奮的,手不停地比劃,嘴皮快速翻動,臉像喝了白酒似的一直紅到脖子根。我爸說:「錢呢?幹嗎不買斤把豬肉讓我們塞塞牙縫?」我媽像熱臉遇到冷屁股,頓時沒了講的興趣,她沉默好久,才告訴我們她用錢買了一箱肥皂。我爸說:「買那麼多肥皂能當肉吃嗎?」

    「你看看你這兩個寶貝有多髒,你的衣領有多髒,還有這些蚊帳、被單,到處都是污垢,一箱肥皂還不一定洗得乾淨。人活著不能光想著吃肉,還得講點衛生,耳根要乾淨,指甲和腳丫子也要乾淨,身體乾淨了,心裡就乾淨了。」

    每天放學回家,我都在頭髮上塗厚厚的肥皂,把整個腦袋變成一團泡沫,然後不停地拉頭髮,企圖把卷髮拉直。有時候我拉累了,就讓曾芳來幫忙,她咬著牙,蹬著腳,像拔河那樣拉著,就差沒把我的頭皮揭下來。拉過之後,我讓肥皂泡板結,用它當發膠,掩蓋我頭髮的卷。那時候,我的當務之急是把卷髮變直,而曾芳最迫切的是用肥皂洗手。她在手掌裡塗滿肥皂,搓出大團大團的泡泡,然後把手浸到盆裡,盆裡的水立即膨脹,肥皂泡像豐收的棉花冒出盆沿。她的手被肥皂水泡得發白,甚至泡起了皺褶。她摳著右掌心的黑痣:「哥,我用了那麼多肥皂,為什麼還沒把它洗掉?」

    「笨蛋,那是肉,洗不掉的。」

    但是她不死心,跟我比賽浪費肥皂。後來我發現頭髮越長,肥皂就越沒法固定,乾脆我到理髮店剪了一個板寸,既不讓頭髮捲得太搶眼,又能跟那些挨批鬥的光頭拉開距離。

    在我媽的指導下,我寫了一篇批狗的文章,不用說,每一個字都像填滿火藥的炮彈,射程幾乎可以遠達台灣。我用了「罪大惡極、傷風敗俗、十惡不赦」等當時的流行語,就連佈告上用來說強姦犯的話我也寫上。揣著這麼一篇文章,我感到上衣口袋重重的,就像裝了個鐵錐子,隨時準備脫穎而出。但是趙萬年一連幾天都不回倉庫,他在學校有一套房子,碰上複雜的事情就不回家。那個星期學校亂糟糟的,我連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到了週末,我媽帶領我和曾芳在倉庫門前洗蚊帳。我們把洗好的蚊帳掛起來,水珠不停地從帳腳滴落,很快就在地面滴出一個長方形。濕漉漉的蚊帳上落滿滾燙的陽光,好像火碰到水那樣發出嗤嗤的響聲,稍微睜大眼睛就能看見水珠怎麼變成蒸汽。曾芳撩起蚊帳,鑽進去,跑出來,搖得蚊帳上的水花四處亂濺,破壞了地面的長方形。這時候,我看見趙萬年頂著一頭汗珠子回來了。他的臉硬得像塊凍豬肉,見誰都不打招呼,一進屋就把門關緊。

    趙家突然安靜,安靜得不像趙家。忽然,從屋裡傳來踢凳子的聲音。趙山河輕喊:「拿來!還給我!」

    「原來你每天晚上躲在蚊帳裡看的是這玩意,我還以為你在背馬克思、列寧呢。你看看,哪一個字不讓人臉紅?句句都夠得上流氓罪!難道這就是你的當務之急嗎?你還想不想當車間主任?」趙萬年的聲音忽高忽低。

    趙山河大聲地:「把它還給我!」接著,是一陣搶奪。

    「想要回去,沒問題。但你得告訴我,這是哪個流氓寫給你的?」

    又是一陣搶奪。一隻玻璃杯碎在地上。「彭」的一聲關門。「嘩」的一聲推門。腳步在跑動。涼鞋砸在牆壁,掉到地面。趙萬年尖叫:「呀!你敢咬人?」

    「叭」的一響,好像誰的巴掌打在了誰的臉上。傳來趙山河低聲的抽泣。

    趙萬年拿著一封信黑著臉走出來,一直走到倉庫外面。我們家的蚊帳這時已經被太陽曬輕,一點點風就能把帳腳抬起。趙萬年站在蚊帳遮出的陰影裡看信。我們趴在倉庫的門口看他。他抬起頭,朝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撩開蚊帳,把我們遮住。透過紗布,我看得見擠在門口的一大堆腦袋,但是他們卻看不清我。趙萬年把手裡的信遞過來:「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爸的字?」我盯住信箋,搖搖頭。

    「會不會是於發熱的?」

    「不知道。」

    他把信箋貼到鼻子前又看了一會,皺著眉頭:「那會是誰寫的呢?膽子大過天了。你爸媽最近吵了嗎?」

    我點點頭。

    「吵什麼?」

    「我爸想跟我媽要一次什麼,我媽不給。」

    「這就對了。你能不能讓你爸用左手寫幾個字?」

    「是不是要他寫信上的字?」

    他點點頭,目光在信箋上匆忙地尋找。

    「讓他寫親愛的山河嗎?」

    「放屁!你讓他寫思念祖國,就四個字。記住了,用左手寫,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事辦好了,我讓你戴紅袖章。」

    我點點頭,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給他。他接過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嚇他們好玩的,誰讓你真寫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團,丟在地上,轉身走了。我把稿子撿起來,覺得好可惜。我寫得那麼生動,他竟然沒多看幾眼,還吹什麼要拿到學校的喇叭裡去朗讀。

    那天之後,我的目光始終跟隨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還是手,和右手沒什麼兩樣,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從皮膚裡跳出來,或者像個人才隨時都想從原單位調走。除了拇指之外,其餘四根指關節上都長著稀鬆的汗毛。關節上的皺褶擠成一團,就像樹上的疙瘩。指甲儘管長了,裡面沒半點黑色。每一個指頭都尖都圓,像吃飽的蠶。手腕處有一顆紅點,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這隻手端碗,撓右邊的胳肢窩,解襯衣上的紐扣……塞在左邊褲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總之,它一貫讓著右手,配合右手,什麼委屈都可以受,什麼事都可以做,就是從來沒寫過字。

    由於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體竟然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發現喝湯時,我用左手拿勺子,書包帶莫名其妙地從右肩換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龍頭,竟然用左手拿筷條。我就是在那幾天迅速變成「左撇子」的,到現在都沒改正,彷彿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錢就想成富翁,我對做生活上的「左撇子」還不滿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來寫字。我爸看見了,把筆從我的左手抽出來:「你怎麼變成左派了?」我拿過筆,改用右手寫。但是寫著寫著,我又把筆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紙上不停地寫「思念祖國」,寫得我都真的思念起來。我爸看暈了,像進入慣性,奪過筆也用左手寫「思念祖國」。寫完之後,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著呢。」

    我把我爸左手寫下的「思念祖國」用小刀裁下,裝進一個舊信封,覺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個塑料袋,這樣,我的心裡才一塊石頭落地。我把信封夾入書本,把書本藏進書包,把書包掛上牆壁,然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幾次我幾乎就要睡著了,卻被我爸的呼嚕拽醒。我輕輕爬起來,從牆壁上拿過書包,壓到枕頭下面。我的後腦勺感覺到書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覺到那張紙條的具體位置。只有這樣,我才像吃了安眠藥,很快就聽不到別人的聲音。

    第二天,趙萬年辦公室的門開著,我走進去,遞上那張紙條。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紙條,一手抓上衣口袋裡的信,簡直就是兩手抓,而且兩手都很快。他把信鋪在桌面,就是流氓寫給趙山河的那封信,然後拿起剪刀往紙條上一剪,我爸寫的紙條就剩下「思念」。其實他也就需要這兩個字,他拿著這兩個字在那封信上對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來,久久地盯著,左邊看一下,右邊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對照完,他才抬起頭:「這信上一共有九個『思念』,其中有四個像你爸的字,你來看看。」我低頭看著。他問:「像嗎?」

    「有點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專家判斷一下。這段時間,你給我盯緊一點,只要你爸有什麼新情況就告訴我。」

    別看我爸上半夜會打呼嚕,但是下半夜他經常爬起來,捧住桌上的水壺,咕咚咕咚地往嘴裡灌涼開水。他喝涼開水的聲音特別響亮,隔壁的於伯伯經常對我豎起兩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兩壺。」我爸喝那麼多涼開水主要是覺得熱,他說一到半夜,五臟六腑便燒起來,根本沒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搖著紙扇,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時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後大聲地:「你們聽,你們聽,這成什麼體統,到底還讓人活不活?」

    我被他鬧醒了。一個女聲在輕輕哼吟,時斷時續,一會跳上屋頂,一會跑到窗外。我豎起耳朵找了好久,才發現那是隔壁方伯媽的聲音。她像是痛得不輕,把喊聲強行忍住,但是慢慢地她忍不住了,「哎呀哎呀」的越哼越急,而且還提高了音量。哼了一陣,她的床板跟著「吱呀」起來,根據我的經驗,如果不是痛到打滾的程度,那床板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我爸走到我媽床前,拍拍:「你聽聽,你聽聽人家。」我媽沒吭聲,睡得像一塊石頭。我爸一拍大腿,打開門走出去。

    大多數後半夜,我爸站在倉庫門前的水池邊沖涼,他讓涼水從頭往下澆,久久地澆著,似乎要澆滅身上的大火。沖完涼,他默默地坐在水泥凳上,開始是干坐,後來他學會用經濟牌香煙打發時間,一支接一支地抽,讓時間緊緊地接著,一秒也不許跑掉。他曾經對我說抽煙趕不走真正的煩惱,倒是能驅散那些討厭的蚊蟲。於伯伯每夜必須起來撒一次尿,準時得就像牆壁上的木頭鐘。有時他跑到倉庫後面的廁所裡去撒,有時為了節約幾步,他會跑到前門的大樹下,偷偷地撒一泡露天尿。他即使看見吸紅的煙頭照亮我爸的手指,也不上去打一聲招呼,彷彿一個滿嘴流油的人沒時間搭理乞丐。

    有一次,於伯伯剛把尿從褲襠掏出來,我爸便叫了一聲:「蒼山。」於伯伯的尿一閃,就像患了前列腺炎那樣再也撒不出來了。這一聲久違的呼喊,讓他的嘴巴下意識地發出:「少、少爺。」這都是解放前的稱呼,那時於伯伯是我爺爺公司裡的年輕會計。「蒼山」是他爸給他的名字,解放後,他覺得應該有一份熱發一份光,便改名「發熱」。他繫好短褲頭,走到我爸身邊:「還有好幾十年呢,你就這麼坐到老呀?」我爸歎了一口氣:「你們能不能輕點?讓海棠別那麼大聲。本來我打定主意吃一輩子的素,但海棠一喊,又吊起了我吃肉的胃口,人就像被放進了油鍋,煎熬呀!」

    「那個賤貨,我叫她別喊她偏要喊,下次我在她嘴巴上捂個枕頭。」

    「那會抖不過氣的,會鬧出人命的。」

    「這房子也真是的,讓人一點秘密都沒有。我們那些房子要是不貢獻出去,隨便怎麼喊,就是在枕邊放一個擴音器,也不會干擾別人。」

    他們聊了一會,於伯伯轉身走了。我爸戀戀不捨地又叫了一聲:「蒼山。」於伯伯回過頭:「還有事嗎?」我爸猶豫了一會:「算了,你走吧。」於伯伯走回來:「是不是手頭緊了,想借點?」我爸搖搖頭:「這事,我還說不出口……」

    「難道有比借錢還難開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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