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9章 個人經歷的回顧(九篇) (4)
    在芝大的兩年中,蓋爾是維護我的長者,對我像弟弟那樣教導。他當時是社會科學院的院長,身居要職,但我凡要問前途,選路向,研究何去何從等,求教於蓋爾,他必定慷慨地給我時間,慎重地考慮後才給我答覆。我記不起有哪一次不聽蓋爾的話。

    記得《佃農理論》出書時寫序言,我措辭激動地感謝蓋爾的教誨。他讀後約見我,說序言雖好,但希望我考慮淡化一下感謝之言。我於是要從他手中拿回該序言的文稿,但他說﹕「這文稿送給我吧,將來有一天我會重讀這序言的原稿的。」

    蓋爾·約翰遜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偉大教育家。他曾經是名重一時的芝加哥大學的副校長、院長、圖書館長、經濟系主任,也曾經是美國經濟學會會長,刊物編輯等,屈指難算,往往同期身兼數要職。十八年前,香港大學的黃麗松退休,要找新校長,我極力建議以重金聘請蓋爾。得到的回應是香港回歸在望,不能接受外國人做頭頭云云。這種及其他與學術無關的政治意識使港大一蹶不振。

    二十年來,蓋爾·約翰遜對東歐與中國的制度改革很關心,尤其是在農業人口轉業那方面,他作過深入的研究,提出不少建議。對中國情有獨鍾,這些年來他在神州大地周遊了多次。是林毅夫的師傅,北大朗潤園的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應該稱蓋爾為師祖了。蓋爾的女兒曾經在中國傳授英語,更收養了一個中國男孩。

    兩年前蓋爾到香港來,袁天凡宴客鯉魚門。我坐在蓋爾身旁,說往事,見他身體尚好,思想還敏捷清晰。但去年到朗潤園講話時,聽到的是蓋爾的健康走下坡,大不如前了。

    我自己欠蓋爾實在多。我認為中國的農民也或多或少欠他的。

    英雄也遲暮——復雅媛同學

    二○○四年二月十九日

    雅媛同學﹕

    拙作《得些好意須回手乎﹖》在《還斂集》發表後,收到幾位同學的慰問,其中你的電郵說得比較多,而我的太太又說你的中文寫得好,這裡給你一個回復,好叫其他同學可以一起讀。

    你可能讀過《楚辭·離騷》寫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遲暮是說光流水逝,盛年難再。所謂歲月無情,是每個人都要遇上的。無可避免的事,不值得感歎。但我不是美人,要振作起來下筆,就以《英雄也遲暮》為題讓你和其他同學開心一下。你還年輕,很多人生的事還沒有機會體會到。但像你那樣年輕時,我意識到要知道自己﹕什麼事項有興趣,天分如何,有沒有機會做出一些可以拿出來看看的,都要客觀地衡量一下。我有一兒一女,同樣教導,對他們說造詣要有自知之明。哥哥一教即懂,妹妹沒有興趣,雖然她得到祖父母的遺傳,天賦比哥哥高。今天哥哥在學術上有點成就,妹妹依然故我,很可愛的。我不認為一個人要有些成就才作得準,所以從來沒有勉強兒女求學的事。是他們的生命,他們選走怎樣的路,只要是快樂的,我都支持。

    兒子和我選走的路比較困難。我們都希望在一些「玩意」上做出一些成果,給自己一點滿足感。不容易明白為什麼一些人選走這樣的路。羅曼羅蘭說﹕「人的生命本來是痛苦的,尤其是那些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更是無日無之的鬥爭。」我不認為自己是個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只是覺得在一些「玩意」上能做出一些看得到的成果,可以得到一些金錢買不到的滿足感。為什麼有些人喜歡這樣做,有些人不喜歡,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看法,是生命只有一次,怎樣也要嘗試一下自己有興趣而又有機會做出一點成果的事。至於這樣做惹來爭議,當初沒有想過,今天也懶得管,但意識到世界上有很多無聊的人。

    我知道自己,但不明白一些朋友。你可能在報章上讀到一位姓王名石的人,最近在南極攀登高峰,冷他不死,無恙歸來。我喜歡王石,知道他不是個要出風頭的人,但曾經勸他不要涉足有生命危險的玩意了。去年他以五十二歲高齡,攀登地球上最高的珠峰,也無恙歸來,但瘦了二十多磅。要跟他搞笑一下,我以書法送他八個大字﹕山不在高,到頂則名。據說他珍惜地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你可以解釋王石的行為嗎﹖你或許記得,兩年前我為王石寫過一篇關於海明威的黑豹故事。大文豪是這樣說的﹕在非洲的高高雪山頂上,當地的土人發現一隻死去了的黑豹,但那黑豹明知雪山頂上沒有食物可尋,為什麼還要爬上去呢﹖我喜歡海明威的作品,因為他的哲理使我感同身受。你記得他的《老人與海》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海明威解釋了王石,也可能解釋了我。

    選走我這種人生路有好些矛盾。需要日思夜想,不斷地追求,於是不可能很有系統或有組織地安排日常的生活或工作的程序。搞研究文件資料亂堆,不許任何人移動﹔搞攝影可以忘記了照相機放在哪裡﹔寫書法往往找不到要用的石章。可幸的安慰,是不少師友也類同﹕弗裡德曼當年要把文件堆在乒乓球桌上才能清理﹔一位舊同事竟然遺失了(不是被盜了)他的汽車﹗

    要有自知之明。除了上述對自己的興趣與天賦要有客觀的衡量,在幾個項目一起進行時,要判斷哪項可以繼續,哪項要急攻,哪項要知難而退。我曾經因為一個極端困難的題材,不懂得知難而退,浪費了三年大好時光。

    要有適當的訓練基礎。任何學問,我重視基礎,但有了適當水平,不會繼續在技術上大花時日。例如在經濟學我少用數學與統計學,但我知道什麼問題要用上這些學問,知道怎樣求教於人,也知道教我的不能騙我。至於經濟學必需的基礎原理,我花的時日之多使我的掌握自成一家。

    最後是要把握時機了。這就是《得些好意須回手乎﹖》的話題。回顧平生,時間的選擇只嚴重地錯了兩三次,其他都把握得好。這是難得的。時光一瞬即逝,盛年之際,加起來只浪費了五六年,是難得的判斷了。

    曾經與王石談及他攀登珠峰所需的準備、訓練、安排等,竟然與上述的如出一轍。他當然要比我計算得精確﹕我算錯了浪費時日,他算錯了命喪山頭﹗

    如果我的學問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就是除了專業的經濟學外,我對古今中外的所知來得很平均。無論藝術、文學、科學、哲學——今天的,昨天的,東方的,西方的——我也涉獵。不足以為人師表,但夠用。是奇怪地平均。不少朋友說,我為文的中、英語水平完全一樣,但我以英文寫文章比以中文寫早二十三年。

    沒有刻意地把自己的東方與西方知識平均化,但結果來得很平均。我對這怪現象的解釋,是中西不論地做學問一段長時期,會意識到在哲理與原則上雙方沒有什麼分別。這樣,自己的腦子就產生了一種自動調整的機能,把雙方的知識水平拉為一線。要做學問,同學們要記這幾句話。

    英雄遲暮,走下坡是必然的。我擔心的不是經濟分析走下坡,而是如果分析變得糊塗而自己不知道,

    會誤導學子。最近林山木說我寶刀未老,但見到一些前輩的不幸經驗,自己有戒心。另一方面,藝術與科學不同,前者是感情的表達,不多管邏輯,可以很老還有進步。

    與一些前輩談藝術,加上自己多年來對藝術歷史的愛好,我知道學問對藝術很重要。有大成的藝術家是把感情與學問融會在藝術作品中。我不敢期望在藝術上有大成,但認真地嘗試一下差不多是時候了。這些日子我重操擱置了三十八年的攝影藝術,自覺很容易把上述的融會譜入作品中,得到滿足感。

    很不幸,書法遠為困難。感情的表達還可以,但到今天我怎樣也不能把學問寫進書法去。我可以從米芾、王鐸等人的書法中看到他們的學問,但自己的書法就看不出一點學問來。明年有較多時間,要關起門來細想一段日子吧。

    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春天。

    張五常

    睡在圖書館的日子

    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一個美國紐約大學的清貧學生,交不起宿舍房租,偷睡圖書館八個月,被發現了,校方沒有處分,反而安排這學生免費住宿舍。這個有趣而又感人的故事,最近成為國際新聞。

    是不同的年代了。當年做研究生,我在洛杉幾加州大學的圖書館斷斷續續地睡了兩年多,不是偷睡,是光明正大的,而「睡館」的同學還有其他兩個。說斷斷續續,因為當時有自己的小公寓,交得起房租,只為了讀書方便而選睡圖書館,不回到自己的公寓去。那時成績好,校方免了學費,做助理教員的月薪大約美元三百,找外快,替教授改卷每份一元,替學校運動員補習每小時五元。那是四十多年前,通脹之前的日子了。

    那時大學的圖書館每天開二十四小時,每年開三百六十五天。研究生可以申請,在圖書館內拿得一個專用小室(稱cubicle),在地上對角可以睡覺。小室內有書桌,桌上的牆有書架,小室有門,可上鎖,外

    人不得闖進也。燈是自備的,也帶了枕頭、被鋪、清潔用品之類,而重要的是一隻發熱針。後者用於把罐頭湯在數分鐘內煮開,與餅乾同吃大有奇趣。不是沒有錢吃得較好的,而是懶得跑到外間吃漢堡包。

    住在圖書館,可不是因為在地上睡覺有其過癮之處,而是要讀的書太多,借出搬回家,搬來搬去,很麻煩。看官要知道,圖書館藏書的分類,先是一門學問分類,繼而專題再分類。要研讀一個小專題,可以一下子把所有有關的書籍搬進自己在圖書館內的小室,不用借出去的。館內有小手推車,滿載推進自己的小室,讀後滿載推到走廊,不須放回原來的書架上去。事實上,圖書館的管理禁止我這種大讀客把書放回書架,因為可能弄錯編排次序。有這樣的服侍,圖書館乃天堂也。只有研究生,有教授推薦信的,才有這樣的享受權利。

    一天閱讀十多本書,可以那樣快嗎﹖可以的,因為不是逐字逐句地讀,而是隨意地翻閱。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書都很無聊,毫無創意,多一本不多,少一本不少。問題是求學的人不多翻閱就無從作出判斷。老師或同學津津樂道的重要讀物,有口皆碑的,與自己所學有關當然要細讀。但這個層面的作品,與自己攻讀有關的,起來不到兩英尺。其他很多很多的書,不被重視的,可能有一章半章值得細讀,或其中可能提到一些事實,不知是真是假,與他書所載不同,對學問上的思考有助。偶爾碰到一本不見經傳但自己認

    為是要讀的,驚喜也。滄海遺珠不常有,但有這回事。當年翻閱群書,找新意,有大海撈針之感,但做學問,撈針總要撈一下。

    今天才知道的意外收穫,是當年睡在圖書館的日子,苦悶之餘找了好些與自己讀書考試無關的書籍看。什麼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明治維新、藝術歷史、路易十四都很有消閒價值。目過不忘,這些是我今天寫專欄文章的本錢了。雖說不忘,其實忘了不少。歷史的年份有時記錯(不會大錯,小錯無傷大雅吧),而細節免不了有點出入。最難記的是人名與地名。不知何解,年輕時的記憶力,雖然朋友認為是奇異功能,永遠記不起他人認為是容易記的人名與地名。我這個人對專用名詞顯然有抗拒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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