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24章 蒼煙落照(六篇) (2)
    其二是到了該村落不久,我患上瘧疾,每天下午四時起發冷個多小時。沒有藥,母親聽村人之言,每天按時要我到曠野遊玩,希望擾亂顫抖時間,太陽下山後才回家。這段回憶十二年前我以《光的故事》為文,記述每天瘧疾顫抖後在荒山細察光的變幻,是多年後在攝影上我用的光法自成一家的原因。

    一九九三年我與陳復禮、簡慶福、何藩等在香港舉行四友攝影聯展,出版了攝影集。跟電腦的處理盛行,代替了昔日苦練的黑房功夫,更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古人了。然而,未能以自己想出來的光法用彩色搞抽像攝影,一抒於懷,其感受是欠自己一些什麼的。

    去年我想,回到那沙去吧。回到那沙去住一個月,從早到晚重訪六十年前見到的光與影,那寂靜的山頭,涓涓的小溪,那三個小孩不能環抱的大松樹,應該還在。太太把我善用的照相機找了出來。是的,我要把那沙的回憶以抽像的色彩與虛無飄渺的光表達出來。

    困難是找不到那沙。左托右托,旅行社及公安局的人都幫忙過了。找不到。找到白沙及其他有「沙」字的村落,但沒有那沙。記憶所及,那沙是從廣西平南向荒山野嶺步行十個小時的村落,不知東西南北。姊姊的回憶是一個較近那沙的小鎮名丹竹。

    有沒有朋友可以幫忙一下?

    二○○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澳背龍村不復存在了。曾經存在,在香港西灣河成安街對上的山頭。當年,成安街向山上行是成安村,再上行是澳背龍。戰前與戰後數年是沒有村名的,其後不知是誰起了這樣古怪的一個村名。

    我是在西灣河太富街十二號出生的。此街早已不復存在了。一九三八年初,大約兩歲又四個月,我坐在澳背龍村的一塊地上看媽媽管工建房子。那是我最初懂事而今天還記得清楚的往事。太富街的生活沒有印象了。媽媽在澳背龍建房子我記得清楚。有一棵大樹在開花,是早春了。因為建築工人把碎石與石頭搬來搬去,媽媽要我坐在一個安全的位置觀看,不許動。媽媽管工,主要是管碎石、沙與水泥混合的比例。媽媽說,不看,建築工人會用少一點水泥,省點錢,是騙人的。她要我坐在那裡替她監管。看不到有騙人的行為,但混合的比例錯了時我就哭起來。

    那是我的祖屋,很大的,屋頂上有用水泥沙浮雕的「1938」四個數字。這祖屋十多年前還在,後來政府要建什麼的,毀了。之前我趕到祖屋去,看看有什麼舊物值得保存。找到一九五二年以八十元(那時是不少錢)購得的宋拓漢朝的《婁壽碑》,證實是孤本,今天估價大約五十萬。

    不足三歲讀幼稚園,小齡是因為逼要與比我大一歲多的哥哥同班。在離家大約二百英尺的鄰居上課,老師是一位仁慈而又美麗的吳姑娘。學生只有三個﹕哥哥和我,以及吳姑娘的小妹妹。

    課本開頭是﹕「日,日出,日初出﹔起,早起,天明即起。」到了第三課就見到文采了﹕「今日天氣好,父親往訪友﹔騎馬去,騎馬回。」但上課主要是聽吳姑娘說故事。

    過了一年,不足四歲,又逼與哥哥一起進入小學一年班。是西灣河電車路的永光小學,老師姓葉,很八股。我成為經典的留級生是從那時開始的。比小同學年輕一歲半是小很多,而老師八股,不知所云,動不動罰企或留堂,完全剷除了我的讀書意欲。我要到二十年後,二十四歲,才表演讀書神功的。

    於今回顧,戰前的澳背龍村的日子是愉快的。上完了不知所謂的葉先生的課,我喜歡爬到桑樹上,坐得舒適,選摘深紅的桑子吃。家中有兩株番石榴樹,夏天常熟,早上摘下的好吃。我也喜歡用菠蘿葉織成小盒子,養金虎仔。拿出自己精選的金虎仔與鄰居小朋友的大戰,是難忘的玩意。應該是吳姑娘所說的故事,加上金虎仔之類的要自己想像改進的玩意,促成了我後來在學術上的想像力。

    好景不常,一九四一年某天早上,正準備到永光小學上課時,日機轟炸啟德機場。我家在山上看得清楚。不用上學了,非常開心。但過不多久香港淪陷了。

    整天要躲在屋內,不准出門。槍聲,炮聲,機聲,炸彈聲時有所聞,有時不絕於耳。盟機炸港所殺的人可能遠比日軍多。家養的狗帶回來零碎的人體殘肢常見。

    過不到一年,媽媽帶其中七個孩子,逃難到廣西去了。爸爸是留在香港的。事後才知道,不逃的生活比逃的好。媽媽的本領了不起﹕帶七個孩子去,帶七個孩子回。

    二○○三年九月十八日

    讀陶傑寫中秋,不勝感慨。他比我年輕那麼多,怎可以見過我兒時見到的月亮呢?難道他的想像力真的那麼了不起?

    沒有聽過中秋節是像其他節日那樣起自什麼典故。嫦娥奔月純屬虛構。我們不是因為嫦娥而親近月亮,而是因為親近月亮才發明了嫦娥。只因為愛見月華如水,我們發明了中秋節。

    炎黃子孫天生就有詩意長在骨子裡。沒有月亮,古往今來我們不會有那麼多的詩人。可不是嗎?九百多年前蘇子寫《水調歌頭》,只開頭四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就以月亮寫盡詩人應有的氣質﹕詩意、文采、想像、深度、感情。我不相信其他民族的詩人有那樣瀟灑的功力。

    西洋鬼子的節日我喜歡聖誕﹔炎黃子孫的節日我獨愛中秋。二者皆安息寧靜,雖然前者重於親友問好,後者重於獨自徘徊。

    已故的母親是舊禮教的人,幼小時纏過幾天腳。沒有讀過書,但長得美,思想敏捷,過耳不忘。她是我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然而,舊禮教還是舊禮教,每逢過年過節,母親總是搬出傳統那一套,墨守成規,永遠不變。中秋節晚飯後的賞月小吃,除月餅外,有花生、芋頭、菱角、沙田柚。

    那時我們的家是在西灣河的山上,賞月是平看蟾華上升,俯視鯉魚門海面的月影銀光。海旁樓宇最高三層,而向右下望筲箕灣的海,漁艇點點燈火明亮,桅桿若隱若現,倒影在水面上彎彎動動的,彷彿海中幽靈。十二歲的哥哥彈得一手好鋼琴,免不了給我彈奏貝多芬《月光曲》的第一章。「慢一點吧!我喜歡彈得很慢的。」我老是這樣要求。「不可以再慢了,再慢音符就連接不起來。」哥哥老是這樣回應。

    鄰居的孩子拿竹織的、蓋染紅沙紙的鯉魚、楊桃之類,內有燭光,在山頭上跑來跑去。我卻喜歡靜坐,聽哥哥的《月光曲》,看鯉魚門上上下下,獨自遐思。

    後來一九五○年舒巷城給我唱《再會吧,香港》,我才知道自己從小慣見的月色是世間獨有。是詩人田漢寫的曲詞﹕「那兒有﹕筲箕灣的月色,扯旗山的斜陽,皇后大道的燈火,香港仔的漁光,淺水灣的碧波蕩漾,鯉魚門的歸帆飽張,宋皇台的蔓草蕪荒」俱往矣!

    三十八年前太古船塢在西灣河建造了高樓大廈,昔日我家特有的筲箕灣月色也就廢了。這是新時代的代價。我要怎樣才可以重溫故月之情呢?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要不然就是車水馬龍,喧聲吵耳。報章上讀到的若不是殺人、自殺,以電腦高科技色彩印得紅紅的,就是什麼經濟不景、通脹通縮,又或者是什麼恐怖活動、政權鬥爭。新時代的代價是否過高了?

    如果我是月亮,我會躲在雲中不照人間煩事。我會選寂靜的曠野,柳下荷塘,清風動草,才悄悄地從雲隙中亮相。蘇子昔日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今天再不是我們的了!

    二○○五年七月十六日

    在《南窗集》寫《廣西的日子》,提到七八歲時在廣西的貧苦農村生活了一年多,對田園的景色與農植的操作有深入的體會。今天老了,很想回到田園那裡去,過些寧靜的日子,寫書法,讀古書——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朋友很少知道,我愛寧靜。是昔日廣西農村的感染吧。我可以一連數天足不出戶,而如果屋外有園林,喜歡在那裡呆坐半天。我愛農植、果園,喜歡見到生物成長的變化與活力。愛魚塘,喜歡見到塘中的霞光殘照。愛與農民傾談,欣賞他們的天真率直。「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是多麼令人嚮往的氣息——不是比今天報章上的頭條高潔得多嗎?蘇東坡在《超然台記》說的「擷園蔬,取池魚」,對我來說,比什麼豪門夜宴高得多了。

    當年在廣西田園過的是逃難生活,衣食無,苦得很,但多年來我還留戀,記的永遠是那令人陶醉的鳥語花香,雞犬相聞。

    今天的生活好得多了,而在內地租用農地與池塘價格相宜。困難是要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可以這樣算吧,在內地長租數十年數十畝農地,有很多果樹的,造魚塘,建三千呎舒適的簡樸房子,水、電俱備,有冷氣——二百多萬港元有餘了。僱用一對很懂得農植的夫婦,給他倆一間小房子,每年港元三萬足夠。自己的太太要用電腦沒有問題,長途電話可以打到北極去,放個鋼琴在客廳內,太太或劉詩昆替我彈奏起來沒有城市的噪音——陶淵明怎可以比得過我呢?

    世俗之見不多,對富裕的生活不羨慕。但我這個人不蠢,不會把先進的方便科技埋在泥土中﹔如果出得起錢,不會反對在毫無雜聲的環境下以高檔次的音響器材播出高手演奏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我不會那樣傻,生病時放棄先進的醫療,跑到田園去採摘生草藥吃。花不起錢無所謂,但花得起,認為有所值,我是會花的。

    對我來說,現代化的陶淵明生活是最好的生活了。困難只有一個﹕我的太太不那樣想。她常說自己是個城市女人。也難怪,她沒有在廣西逃過難。要怎樣才可以兩全其美呢?這是問題。

    中國的經濟發展得快,在鬧市的郊區找數十畝有詩境的田園不容易,就是找到價格不相宜,何況租用農地,政府可以隨時徵用,雖然聽說補償不弱,但三幾年後被徵用,花去了的心血豈不是付諸流水?小鄉鎮的郊區可以找到合意的田園,但很寂寞,恐怕太太受不了。

    我於是決定從地圖上印上了名字的鄉鎮入手,不可以滿足太太的城市品味,但有些小食肆與有趣的小店子,要求太太多留兩三天不會吵起來。

    最近找到一處地方(絕對是秘密,為恐讀者捷足先登——一笑),還在商討中。不是價格的問題,而是我專長的佃農分成的合約協議。有個不小的果園,收成有收入,我那份多一點或少一點可以不計較,重要的是施肥、殺蟲、剪栽等重要工作要有適當的監管處理。牽涉到果園的佃農分成不多見,而如果管理失當,果樹的命運不堪設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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