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23章 蒼煙落照(六篇) (1)
    釣魚樂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日

    實不相瞞,我曾經是釣魚高手。先父在生時沒有其他嗜好,只是喜歡釣魚。有好些年,夏季每天黃昏,他僱用小艇,在西灣河附近的海上垂釣。父親不懂得游泳,母親為防意外我們做兒女的要輪流陪父親上艇釣魚去也。如此一來,頗像「功夫出少林」,我們一家大小都懂得釣魚之道。

    釣魚很有引人入勝之處。從海中釣得的鮮魚,再差的品種也美味可口。當然要講一點技巧,但吸引之處是﹕釣者事先不知道海中究竟有沒有魚,下釣時腦中充滿幻想、期望,與生命的意義不謀而合。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有深刻的哲理,此書獲諾貝爾文學獎是眾望所歸。

    港島一帶的海灣,今天污染頻頻,廢物滿灘,但從前卻非如此,是釣魚勝地。老一輩的有釣魚經驗的人說,遠在抗日戰爭之前,香港的鮮魚釣之不盡。我是五十年代初期才開始垂釣的。那時先後在灣仔書院、皇仁書院就讀,逃學去釣魚,同學不肯做伴,就單人匹馬,跑到柴灣獨釣。那時的柴灣,半山上是墳場,四顧無人,沒有房子。我獨自坐在山下灣旁的一塊巨石上,把魚絲遠遠地拋到海中去。一次又一次地拋,差不多每次都沒有魚上釣,但每次有新希望。我今天想,自己「百折不撓」的個性,可能是從柴灣的海旁訓練出來的。

    五十年代初期,香港可釣的魚還多。說昔日的香港是世界最佳的釣魚勝地,絕不誇張。這有兩個原因。其一,香港的鮮魚美味可口。其二,香港的魚品種繁多,色彩奪目。跟其他釣魚高手一樣,我在釣技「巔峰期」時,只要有魚一碰釣餌,就知道是哪一種魚了。

    釣魚是有「地頭」的——這與魚的習性有關。海雖大,但魚「聚腳」的地方就只有一些零星散佈的「魚竇」,而不同的魚聚處不同,釣者要有不同的釣法才有收穫。因此,大海雖是公有,屢有「斬獲」的垂釣只是一小撮人的「專利權」,外行者可羨慕而不可問津也。

    五十年代中期,筲箕灣、西灣河一帶有四個釣魚高手,一時傳為佳話。持有亞公巖的釣魚「專利權」的是一個別號「冇辮」的人。在銅利棧(今南安坊)附近,黑鬼泉獨領風騷。在西灣河的海旁,劉唐予取予攜,所向無敵也。

    持有者。那裡離岸約百呎之處,有幾百方呎的面積是黑群集之地。而黑吃餌時是把餌含吞,釣者只覺魚絲稍為加重,沒有其他感覺。感到魚絲加重,立刻放絲六吋,過了幾秒鐘,慢慢地將絲上提,若覺重量增加,再向上把絲一提,斤多重的黑如囊中物也。因為海是公用的,釣者的秘訣不能公開。我獲得太古二號牌的黑之秘後,每逢初一十五左右,月黑風小之時,花兩塊錢僱小艇(每小時一元),到自己的二號牌魚「塘」收取黑去也。釣友見我那樣神乎其技,驚為「天人」!令我最難忘的一次「釣役」,是一九五六年的一個下午。我借了一隻僅可容一人的小艇,左手搖櫓,右手下釣。

    我當天用的是細如頭髮的三磅絲,在西灣河的岸邊水深五呎之處釣泥,殊不知一尾巨大的黃突然上釣,像潛水艇那樣「航行」。經驗告訴我,魚絲毫無顫抖的移動,巨魚也。但我的魚絲只可承受三磅,令我既喜且驚。我右手立刻把魚絲盡放,左手發狂地搖櫓,追魚去也。經過兩個多小時,十三斤重的黃終於被我弄到水面來,我一手抓魚尾,提到艇上,一時間不相信那是真實的事。第二天,我的左手動也不能動了。後來遠渡重洋,乘輪千里凌波去了。一九八二年返港任職後不久,某天下午,到鯉魚門一行,見到一家賣魚絲、魚餌的小店子,內裡有幾個十多歲的少年顧客,三十年往事,注到心頭,我不期然站,看個究竟。

    坐在小凳上賣魚餌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望前頭,自言自語地對那幾個少年顧客說﹕「你們見人家釣魚,就不自量力去釣有沒有聽過,當年筲箕灣那一帶,有四大『魚王』。一個是冇辮,一個是黑鬼泉,一個是劉唐」我見那老人不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阿伯,那第四個是誰呀?」他不經意地應道﹕「那是高佬常。」然後他的目光轉到我的臉上,停了一陣,大聲叫道﹕「啊,你就是高佬常!」

    一九九六年一月五日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以上是家喻戶曉的陶淵明的詩,今天重讀,分外嚮往!但我想,今天香港的中學生讀之,多半不會欣賞,因為他們難有那樣的心境了。

    是的,我認為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青年人,就算詩才比陶淵明高,也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詩。他從來沒有到過詩中之境,也沒那樣的生活體驗,要「作」也作不出來,要想像也難以想像出來的。

    一九五七年七月我離港赴美,那時香港人口一百萬,世界人口二十五億。今天香港人口六百萬,世界人口六十億。比起陶前賢的時代,今天的人口更不知是上升了多少倍!在今天這樣人煙稠密的香港,要「采菊東籬下」,無疑是緣木求魚了。

    友好簡慶福,性情中人也。他愛好藝術,又比我年長,當然知道「悠然見南山」是怎樣的一回事。數年前,福哥時來運到,竟然在扯旗山之巔購得一所有萬多平方呎花園的住宅,鄰近只有房屋三數間,算是「結廬在人境」了。然而,我到那裡逍遙一下時,竟然聽到一里多外的山下車聲,「無車馬喧」就談不上。俯首下望,西環一帶的三合土高樓林立,港海彼岸的工廠烏煙瘴氣,又怎可以「心遠地自偏」,「山氣日夕佳」呢?

    福哥泰然處之,自得其樂,要做香港獨一無二的陶淵明。於是斥巨資,一大盆、一大盆的花呀樹呀,貨車源源運到,安置於花園中。本來是打算「采菊東籬下」的了,但風雨無情,做不得陶淵明,卻變成李後主﹕「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可憐福哥,他那些以鈔票換來的一盆盆的花卉,要動用鋼線把盆子四周「抓」緊,好像是金字塔似的!

    抗日戰爭後期,我隨母親在廣西一帶逃難,過了兩年多的田園生活,對「悠然見南山」之境有過一點體會,因此到了五十多年後的今天,還是白髮難忘。

    不久前,我六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以書法知名的黃君實寫了一聯贈我——是龔自珍與杜甫詩的集句﹕

    別有狂言謝時望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是把我過於抬舉了。君實似乎不知道,好於「狂言」、「飛揚」的我,很多時喜歡獨處、「悠然」一下。我喜歡在「無車馬喧」的居所,數天足不出戶,四顧無人,靜靜地思考。我喜歡在完全沒有噪音的環境中,細聽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一遍又一遍地聽它十多遍。我喜歡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鄰居沒有燈光時,獨自躺在草地上,望那愈看愈亮的天星,什麼也不想,直到曙光初露。我也喜歡在自己建造的園林中,拿剪刀修竹、理樹,幻想明年它們會長成怎樣的。

    這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三年多前回港後,這些我喜歡的事,皆不可求。

    生命的意義本來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有時要群居,有時要獨處﹔有時要為米折腰,有時要悠然自適﹔有時要誇誇而談,有時要寂靜一下﹔有時要創作,有時要摹仿。

    到馬場賭個痛快,天天麻雀打個不停,晚上酒樓大魚大肉,八卦新聞無日無之——這樣的生活,縱使富可敵國,美人左擁右抱,豈不是過於單調嗎?

    雖然我只賭過一次馬,不懂得「打牌」,報章、雜誌、電視一律少看,但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許多事情,還是未能免俗。在香港營營役役十三年多,因為生活的單調而自覺有所失落。

    舒巷城四十餘年前說過﹕「最深的寂寞,不是四顧無人!」在我個人來說,持久的熱鬧,身不由己的熱鬧,使我有難以形容的寂寞感。

    為了生活,我們往往逼要群居,要熱鬧,也要接受彼此的污染。可幸的是,由於社會「集中生產」的規律,倒使一些人口有限、山明水秀、不喧不染的地方,生活費用格外相宜。不過,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在香港在內地都不容易,但在外地不困難。只要我們能退一步,對物質的需求適可而止,采菊東籬下的地方還是可以找到的。

    問題是,當今之世,我們要刻苦地工作數十年才可以過那悠然見南山的生活。這比起陶淵明只工作八十三天,就決定不再為五斗米折腰,相差一百五十倍。難道在陶前輩那時的世界,只有四千萬人?

    歸去來兮!

    二○○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幾個兒女逃難到廣西,盲目亂逃,最後躲進一條名為那沙的小村落,有數十戶人家,都是目不識丁的。我大約七歲,在那裡的一個牛房住了一年多,沒有寒衣,是饑荒的日子。村民一生只有三個機會吃飯﹕家中有嬰兒滿月,婚禮,長者喪禮。其他時日,較為富有的可吃稀粥,次富的吃蕃薯,再次的吃木薯。後者有毒性,要先在水裡浸漂一段日子才可吃。據說抗日戰爭之前就是這樣,可見中國的貧窮由來已久。

    母親堅強而聰明,帶六個孩子逃到那沙,不夠糧食,怎麼辦?她認為分享糧食,六個都不能生存,於是讓比我年長十五個月的哥哥先吃,其他就顧不及了。這哥哥之上有三位姊姊,更年長,可替人家修補衣物賺取一兩隻雞蛋之類,但我和比我年輕三歲的妹妹就自生自滅了。妹妹當時四歲,瘦骨如柴,到那沙之前桂林的醫生說她沒有生存的希望。我天天背妹妹在那沙曠野覓食,偷蕃薯,捉草蜢,生火燒給她吃。

    六十年過去了,妹妹今天還在。

    有兩件比較難忘的事,此前我提及過的。其一是跟我們到那沙的有五位男子漢,其中一位是國文老師。這老師帶幾本古文、詩詞的書,沒有紙張,更談不上筆墨,晚上他喜歡在燒松木的火光中看書吟誦,可謂書空咄咄了。母親不識字,羨慕識字的人,見到有國文老師在場,囑我跟他學習。但沒有紙筆,怎樣教?於是老師吟誦,我在旁背誦。不知字怎樣寫,也不知何解,只是背誦了很多、很多。後來長大了,知何解,但不一定知怎樣寫。這解釋了為什麼胡菊人常說我的古文了得,但不知我要常問朋友字怎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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