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21章 光的印象(九篇) (5)
    這專家的判斷解釋了為什麼我不耐煩聽人家作學術報告,或參加什麼研討會議,也解釋了為什麼到茶樓飲茶我吃完就嚷要離開。這發現解釋了雖然一般學習我快如閃電,但學語言發音一塌糊塗。至於我喜歡聽古典音樂,則奇哉怪也。

    提到上述,因為二戰前,五歲,我的客家話說得流利,而二戰期間,七歲,在廣西,說廣西話有一百分。然而,不久前重遊廣西,一句廣西話也聽不懂!

    未識字時背得出的數之不盡的詩詞古文,今天大部分還記得,而年輕時的記憶力可以擺擂台,為什麼語言發音的記憶力只有智商零蛋的水平呢?希望專家們有以教我。

    廣西話一得一失的經驗,似乎證明我的高音失聰是後天而不是先天的﹕二戰前學語言發音沒有問題,但二戰後就不成了。語言上,這次廣西之行有另一項發現﹕比例上那裡說廣州話的人看來比廣東還要多。廣西人懂廣州話有悠久的日子,而內地開放改革後,外江客跑到廣東謀生的甚眾。

    一九四五年,我隨母親離開廣西回到香港,最後經過的廣西城市是梧州。在廣西逃難時到過桂林(在那裡的真光中學附小唸過幾個月)、柳州(在那裡的中正中學附小唸過幾個月)、桂平(太平天國起義之地也)、平南(在那裡步行十個小時的一個名為那沙的小村住了一年,今天舊地無覓矣)。

    七年前到過廣西,但說不上是真的重遊﹕坐飛機到桂林,船下漓江抵陽朔,乘車回桂林,坐飛機回港。這次為了攝影,到廣西四天細心看景物,真的重遊了。攝影要坐汽車,從廣州經肇慶抵梧州,住宿一晚。梧州是我五十九年前(!)到過的地方,那時是個小鎮,疏疏落落的一些小房子。日本仔投降不久,光復也,我們一家在那裡的一間小食肆吃了一頓飯,是兩年沒有這樣吃過的了。今天的梧州,市區人口四十萬,有高樓大廈,汽車不少,雖然市貌新舊不均,不乏破落之區。我想,五十九年,中國的人口上升了三倍,而作為市區的梧州,人口上升應該十倍以上。不敢想再過五十九年,中國的城市會是哪個樣子的?

    我搞攝影的主要法門,是汽車從早出發,沿途見有可取之景就停車,命中率一般是八成左右。這法門的要點是選路,清晨喜歡右方是東,日暮則喜歡右方是西。左問右問,從梧州到陽朔,我選走國道321,因為聽說該路狹窄難走。經驗說,凡是難走的路大自然的景觀較佳。要先向西行然後轉北,我們早上五時出發。路不好走,加上屢次下車攝影,只三百公里路程走了九個小時。選走這路的重要收穫,是發現了陽朔以南的二十多公里的風景最好。一般到陽朔的遊客來自桂林,然後北走桂林。

    (二)

    話說下午二時從梧州抵陽朔,在酒店休息一個小時後,車行不到十分鐘抵遇龍橋,為的是按一下快門。朋友說遇龍橋有陽朔一帶最宏偉的名景。對名景沒有興趣,但我要一張廣闊的陽朔風景代表作,為攝影集來個開場白。我帶了一部底片寬達十七公分的照相機,奇怪的設計﹕鏡頭非一般的廣角,而是靠底片夠闊來吸納廣闊的大場面。不容易用,很少機會用上,但遇到適當的大場面此機的效果無與倫比。

    果然,朋友說的對,遇龍橋上北望,大場面氣象萬千,扣人心弦。我算得準了,只按一下快門就有了交代。沖洗後看其效果很理想。

    趕回酒店,要在日落前攝漓江。車行半個小時到興坪,以三百元租船攝漓江。導遊誤導﹕她說所有遊客都坐船到前美國總統克林頓到過的漁村小島一遊。一上該島就知道中計,立刻離開。太陽正在下山了,但在一些山隙間還見到。趕拍攝,湊夠一組十張可以出版的。不需要什麼朝霧晚霞,到處都是景,考眼力﹔船在行,斗手快。聽你指揮的船在江上行,拍不到詩意飛出來的作品是大傻瓜!

    這裡要向讀者提示一下。國內的旅遊行業極盛,旅行社的主事人知道你多半不會回頭,指示導遊推介這裡有總統到過,那裡曾經拍過什麼電影、電視劇之類。這些是「綽頭」,中計的機會不少。你最好先多查詢,或要導遊衷心直說。導遊是知道的,而女的似乎比較誠實。

    陽朔晚飯後我們到那裡的酒吧街一行,很熱鬧,氣氛像樣,難怪那麼多鬼子佬喜歡陽朔。我們只住一晚。本來要到桂林之北的龍勝去拍攝梯田的,決定放棄,因為日間見到的陽朔的南部大有可觀,要爭取晨光拍攝。

    看官,攝影可取的光,一天只有四個小時﹕晨曦兩個小時,黃昏兩個小時。但日出與日落時的雲霧變化多,人算不如天算。最迷人的光,在稱意之朝,大約有二十分鐘時間。那是太陽未出而將要出的一瞬間,地區與山多山少有別,但大概是早上五時十五分到六時三十分之間。還不見太陽但突然天大亮,天的光反映在原野上。時來運到,你大約有二十分鐘的短暫美妙時刻。

    有經驗的可以看天作判斷,但如果你的相機有測光器,最可靠的判斷是﹕還沒有太陽,但在一分鐘內測光器的光度突然跳升兩級。這就是了﹕光度跳升兩級後你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奔走。如果光度不跳升,那個早晨不會有我說的那種迷人的光。

    陽朔南行早上五時出發,在酒店工作的一位小姐毛遂自薦,要親自帶我們去。她說沒有試過那樣早起,而八時多完工後,要給小費,找不到她,原來睡覺去了。是這位小姐的仁慈讓我們看到陽朔南下的橫向小路的絕妙圖畫。不會忘記送她一本將會出版的陽朔攝影集。

    在酒店休息兩個小時後,東走賀州。本來打算從賀州早起到黃姚古鎮拍攝的,但路破難行,鎮不早開,要安排住在那裡的農家才可以有稱意的晨光拍攝。看圖片,黃姚應該是神州大地尚存的最幽美的古鎮。聽說一年後會有公路直達該鎮。那很好。也聽說因為國內的經濟發展得快,很多人離開黃姚到外地謀生,使不少房子空置了。這不妙。

    (三)

    太太安排行程從不出錯。多方考查,得到的結果,是這次廣西之行抽不出時間到黃姚古鎮了。晨曦拍攝了陽朔南部之後,回到酒店休息時,我計算一下到當時為止的攝影收穫。打算以陽朔為重心的攝影集,已暫名為《山一程,水一程》,但作品足夠嗎?算來算去,還未沖洗,估計可出版的只有四十多幀。這些包括從梧州到陽朔那一程所得。不去黃姚,我要從陽朔到賀州到廣東的路程中多獲二十幀可取之作。這不容易。預算是黃昏抵賀州,到大受吹捧的姑婆山拍攝,繼而早起走廣東,沿途再攝。殊不知姑婆山浪得虛名,半幀作品也沒有。後來細看才知道,賣廣告的姑婆山名景是由電腦砌出來的。

    今天我有足夠的作品出版這本攝影集,主要是一項奇遇。那是在陽朔到賀州途中,我們碰上可能是天下間最幽美的荷塘。可惜是下午一時,光線最差的時刻。強而為之,也得佳作六幀,救一救那本攝影集。如果碰巧是晨曦最理想的環境,該荷塘可以容易地攝成絕響!

    荷花的攝影作品數以萬計,但來來去去都是花花葉葉,又或者加一兩隻蜻蜓,很老土的。當然,高人對花葉的處理不尋常,有可觀,但荷花與大自然的風景合併是另一回事。我曾經為這個要求兩次到南京以北的金湖。這一次遇上的,是天下奇景。想想吧。荷塘數十畝,花葉疏密有致,塘中有樹,背景是樹,樹後的背景是陽朔一帶的奇山。有了六幀意外的荷花收穫,其他在回歸途中就比較容易了。

    離開廣西,入廣東之境,有很大的感慨。一界之隔,廣東市鎮的街道與建築物是明顯地勝於廣西的。這是說,論經濟情況,廣東顯然比廣西高出相當多。不同省政府的財富資源有別,邊界兩面的市鎮的生活之別也容易看出來了。

    廣東的經濟發展特別好,主要是開放改革後不少香港人到那裡投資設廠,帶動了整個珠江三角洲的工業。我認為廣西的先決條件不差,其經濟發展應該比見到的好。不知他們行錯了什麼政策。這裡試舉廣西的先決優點,給他們鼓勵一下。

    (一)是沿海省份,雖然沒有頂級海港,但海岸線那麼長,建造夠用的貨運港口總有辦法。

    (二)天氣溫暖,在石油價格不斷上升的時代,溫暖之區有大優勢。

    (三)風景幽美,不限於桂林、陽朔一帶——熟知的朋友說差不多整個廣西都是風景區。旅遊行業廣西有條件搞得比目前好很多。另一方面,內地富有的人愈來愈多,要購買度假別墅,廣西相當理想。

    (四)雖然山多,但不少直上直落,易耕的農地有的是。加上水源充足,農業有可為。目前那裡的農產品物價是明顯地低於廣東的。(五)經濟重點當然是搞工業。廣西的水源充足,天氣溫暖(有助電力供應)而又是沿海,工資相宜——這些皆利於工業。是沒有資料實據的隨意觀察,作不得準,但我這種直覺很少錯。廣西的經濟落後於廣東可以理解,但落後那麼多就有問題。直覺說﹕他們的經濟政策是做錯了一些事,或在某方面走錯了路向。

    二○○四年九月十六日

    資興是個小鎮,不見經傳,只是幾年前被一個攝影者發現了秘密,傳開了,一舉成名。位於湖南之南的郴州市之東二十五公里,從廣州去五個小時車程。朋友,你喜歡搞攝影嗎?如果沒有識途老馬指點迷津,你跑到資興不會找出這個秘密。

    故事是這樣的。三年前,一些熱心人士搞扶貧運動,要改善資興一帶的食水質量。找水源,尋尋覓覓,遇到一條水深且冷的江,早上有霧。一位搞攝影的,拍得一幀霧景,比賽獲獎,秘密就公開了。今天還是秘密,因為沒有識者帶路,外來的人不可能找到那個地方。

    是個奇特的景點。識者雲,每年七、八、九三個月,每天早上必定有霧,風雨不改。我是為了第七本攝影集——《山一程,水一程》——的一些作品不滿意,要改進一下,才跑到資興去的。黃昏到了資興,進酒店後,趕到景點視察形勢。不起眼,有點失望。江不大,在峽谷之間,水冷而清,怎樣看也不是絕妙佳景。

    但我知道,霧可以改變一切。

    兩岸山高,太陽出得遲,翌晨我們六時才出發,十五分鐘後抵達場地。沿江開頭一段沒有霧,見到霧就是景點了。已有數十位攝影者在那裡等候,三腳架滿佈大約五十公尺寬的岸台。他們在等。等什麼呢?等他們聘請的兩艘漁艇。據說每艇六十元。姍姍來遲,兩艇六時四十分才到達。我一看就知道適者生存﹕艇形十分好,一隻艇上一個人穿上簑衣,頭戴草帽,另一隻有兩個人,都戴帽子,一個手持漁網,腰扎魚籃。應有盡有,無所不合。我想,這些就是演員了,道具齊備,設計得好,顯然是經過兩年的操作,受到眾多攝影者的建議與修改,才達到這個勝於亂真的境界的。

    我從來不搞舞台攝影,但不反對。好作品就是好作品,沒有誰管是怎樣拍得的。我的困難是自己是個懶人,永遠提不起勁去安排什麼,只是拿起照相機,見到稱意的,就把快門按下去。我的專長是看光看得快,構圖掌握得快,而又因為四十多年前在黑房下過苦功,一看景物就知道相片的效果會如何。用負片,自成一家,發明了在曝光上「出術」,昔日在加州拜師者眾。

    這次到資興攝霧,作為主角的兩艘漁艇不是我付錢的。不好意思叨他人的光,躲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去拍攝。殊不知膠卷用完了,太太到汽車替我取膠卷,聽到眾多攝影者中有人說﹕「這位是白頭教授的太太呀,教授是攝影老前輩,五十年前與簡慶福一起搞攝影的。」真的是五十年前嗎?是四十九年前,今天面對一個陌地的晨曦霧景,生命是四十九年後的黃昏,不勝感慨。

    正在遐思,聽到遠處的影友大聲說﹕「讓他指揮漁艇,讓教授指揮好了。」怎麼可以呢?我處身的地方與他們的是兩回事,角度不同,適合我的不適合他們。漁艇是他們聘請的,不敢指揮,但還是拍得十來幀可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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