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20章 光的印象(九篇) (4)
    以兒子的研究起筆,因為自己今天搞攝影出書,也遇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不知何時才得到一個心安理得的終結,然後轉到書法去。

    打算在一年之內出版五本攝影集,頭三本——《流光幻影》、《荷鄉掠影》、《武陵散記》——出得頭頭是道,每本都有終點。問題起於以江南——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為主題的那一集。江南是一個廣泛的題材,我只能憑前人寫江南給我的感受來處理,例如天氣溫暖(不可論冰雪)、水源充足(不要乾枯之景)、田園秀麗、花草醉人。這樣的題材多得不得了,轉來轉去,互相淘汰了好一段日子,再不是三幾天工夫就湊夠作品成書。過於零散的作品不可取,但有代表性的項目又不容易想出來。水鄉是江南的一個重要項目,兩次嘗試都天陰下雨,但總算得六幀作為一組。農產品比較容易,得十多幀。其他的組別不易,偶得零散之作,過不久就遭淘汰了。

    我想到梅花。今年二月趕到上海去攝梅,想不到,只五個小時就獲得近八十幀稱意的作品,足以獨立成書。於是要另找題材,很頭痛。我想到桃花,但桃花活像雞毛掃,難怪中國的詩人絕少詠桃。

    四月在上海,聽到某地有桃花展出,姑且去看看,桃樹還小,沒有勢,而場地人工化,缺乏天然之美。可幸無意間我找到另一個地方,滿是老了的桃樹,干黑而蒼勁,左彎右曲,氣度不凡。怎會有這樣上鏡的桃花呢?農民說,那是水蜜桃,非雞毛掃之桃樹也。

    其花粉紅,不及梅的高雅﹔其枝若梅,只略遜﹔其樹幹則遠勝梅矣。遍地黃花——我以為是油菜花,但農民說是小唐菜的花,非油菜花也——與蒼勁的黑干襯托起來,加上粉紅色的桃花,仙境也。

    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攝得需要的八幀,作為江南攝影集的一組。見到一些桃葉開始長出來,知道充其量只有兩三天的攝影時間。掛個電話給黃貴權,告訴他找到難得一見的攝影好去處,但恐怕所餘時間無多﹕我知道老了的水蜜桃與地上的小唐花加起來,是黃醫生的攝影功力所在。二十個小時後他飛到上海,我和太太接機後就直奔桃花源去也。找錯了地方,誤打誤撞,竟然找到另一個比早一天更美妙的桃花源。

    黃醫生為攝影走遍天下,也說沒有遇到過那樣妙絕的攝影場地。因為已攝得足夠的水蜜桃,我沒有帶相機,只陪太子讀書。過了一天再去,禁不住也帶了相機,與黃醫生一起拍攝了兩天。真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共獲可出版的作品七十,跟幾番淘汰,剩三十五。這樣,與其他作品加起來有七十七,是一本很充實的攝影集了。其中再機緣巧合,攝得一組很可愛的花,不知何名,後來黃醫生說是罌粟花,是產鴉片的。我想,花朵嬌媚如斯,怪不得鴉片可以醉人!

    七十七幀作品中四十多幀是花,說是江南有點說不過去。既然意念來自杜工部的絕句,就以《落花時節》為書名吧。西曆四五月的江南,不是落花時節是什麼?

    到今天還不大明白,為什麼攝影藝術的處理我與一些專家有那樣大的分歧。一些專家朋友認為一年攝得兩三幀佳作算是奇跡,而我在半個小時內不超此數就大歎倒楣。一個局部的解釋,是專家們以每幀作品論成果,我搞的卻要從整本書看。一書之內的作品有衝突,或感情的表達不像是同一個作者,作品張張精彩也是失敗的。久不久才攝得一幀佳作,合併起來不容易成為一件可取的藝術作品。我們今天在市場見到的藝術作品書籍,要不是介紹一門畫派,就是介紹一些名家。我沒有資格搞這些,只希望讀者能購買一本可以消閒的藝術整體。

    另一個解釋,是專家朋友大都曾經是國際沙龍比賽的名將,而這種比賽重視難得的作品。我曾經說過,容易的藝術不是好藝術,但難得的作品不一定是藝術。對我來說,一個小時攝得十幀佳作並不苛求,但這是容易嗎?很難說。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詩,李太白可能只用兩步。在適當的環境下,我要走一百步才有信心攝得一幀可取之作,你說難不難?更不容易的,是一九五八年我在多倫多做過職業攝影師,六十年代初期在好萊塢傳授過人像光法,發表過攝影技術文章,在大學教過西方藝術歷史,而更重要的是今天還背得出中國的詩詞數百首。這些是不容易的累積,我只不過是意之所之地把這些累積帶進攝影作品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拍攝罌粟花之前我和太太計劃了到徽州一行,打算攝些田園景色加進江南那本結集去。殊不知三天的操作得可出版的九十多幀,黃醫生與陳平代為淘汰後剩七十七。之後再翻閱自己早就淘汰了的,發覺有些是淘汰錯了,總數再回升至九十多幀,太多了,要再淘汰。

    本來打算一年出版五本攝影集,但不到一年就湊夠了六本的作品。攝影極像釣魚,每次按一下快門就像抽一下魚絲,有沒有魚(作品)釣者自知﹔緊張刺激,比什麼經濟分析過癮得多了。可惜人老了,還有那麼多的其他玩意要嘗試,封機的日子不遠吧。二○○四年六月十七日(一)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是毛潤之說的。然而,與西方相比,神州大地是否多嬌,是這幾年才可以品評的話題。炎黃子孫喜歡誇誇其談,對自己的家園有偏愛,就算遜於西方也說得天花亂墜。讓我這個走遍天涯的人說說吧。

    我們歷代的騷人雅士,說的作不得準。詩人喜歡以情感誇張下筆,中外皆然。其實我們的古詩人沒有到過多少地方,國外根本沒有到過,而內地他們見到而大讚的來來去去都是些老生常談的風景名勝。詩人如是,畫家亦如是。古時交通不便,土匪猖獗,不是被貶放逐一般不會遠行。

    昔日蘇子在黃州三年多,寫下一詞二賦、黃州寒食詩與其他佳作,老是環繞小小的黃州。黃州我到過,絕不多嬌,難怪學士當年以清風明月來寫景了。

    被貶黃州之前他在杭州待了幾年。「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是多嬌的,蘇子之外,詠杭州的才子無數。後來被貶惠州,有美若仙子的王朝雲相伴,修葺那裡的西湖,小的,但嬌媚。最後再貶海南,是荒島,天氣炎熱,田野蒼然,風濕為疾,偉大的詩人只能幽默一番。

    要說的是我們昔日的文人雅士,在神州多走主要是被貶,而就是貶來貶去,到過的地方實不多,以景寫情要靠想像力。毛潤之是例外。他曾經長征二萬五千里,說江山多嬌有點依憑。但老毛可沒有到過歐美。

    去年十一月到湖南的張家界,見美景如斯,奇怪歷代的詩人沒有大書特書。以為自己的詩詞學問不足,請朋友遍查經典,找不到一個有名的詩人寫過張家界。問導遊,知道那裡近十年來遊客上升了一百至五百倍。這使我意識到神州大地有很多「江山如此多嬌」的地方很少人到過。

    情況變了。十多年來,內地的公路興建了三萬公里,新建的機場無數。這個史無先例的急速發展,使遊客激增。朋友說,雲南的麗江,遊客密集之際要排隊兩個小時才買到一個漢堡包﹔四川的九寨溝在大假時,攝影是人攝人。七年前我到廣西的陽朔,一家酒店也沒有,今天有數十家。個多月前要到江西的婺源攝影,簡慶福曾經去過幾次,是識途老馬,說那裡沒有酒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是那裡的攝影主事人,可以安排寄宿云云。殊不知太太打電話給旅行社,回應是婺源的整條街都是酒店。

    你可以批評古文化與多嬌之景不應該搞得那樣商業化,但你不是何方神聖,江山可不是單為你而多嬌的。我個人在李太白可以當歌對酒的地方見到卡拉OK有反感,而在廣西賀州最可住宿的酒店被迪斯科吵到凌晨二時,更是怒火中燒。但我只是十三億人的其中一個,忍氣吞聲算了。

    是的,除非你曾經作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要品評中國是否江山多嬌,今天才可以做到。公路有好有壞,但一般可行﹔小村鎮的食肆不佳,但可下嚥﹔洗手間不方便,但強可用之﹔沿途不乏汽油站﹔手提電話的漫遊功能竟然遠勝美國!治安呢?還沒有遇過不幸。要擔心的是醫療的問題。如有車禍意外,手提電話的效用如何不得而知也。

    可喜的是在窮鄉僻壤遇到的農民都很純真,與他們傾談學得不少。為了出版攝影集,我和太太在神州大地東奔西跑,江山如何看得多了,要給讀者說一下。但我的品評只是從一個攝影者的角度看,也即是通過鏡頭看神州。

    (二)

    一九九五年與周安橋游西安,見到一個行乞的小女孩,衣服殘破,頭髮蓬亂,滿臉污泥,但大家覺得該女孩清洗一番之後,會秀麗得使人眼前一亮。女孩的父親問我太太要不要收養,太太有點心動,而安橋老弟則建議帶女孩到酒店去,讓她洗擦乾淨。沒有那樣做,但太太取了女孩的地址,後來兩次寄點糖果錢都沒有回音,再後來地址遺失了。

    要品評神州大地如何多嬌,我恨不得能把江山清洗一番才作準。選美這回事,就是天生麗質也要打扮一下。如果神州要參加世界風景選美大賽,下列是要修飾的。

    (一)很多地方太骯髒。別的不說,幽美的流水,大水退後,兩岸的小樹滿掛廢物。

    (二)如詩如畫的農村舊屋,混在其中有較新的、毫無設計的四方平頂建築物,不僅本身難看,而且把整個畫面破壞了。

    (三)較大而平坦的牆壁,很多時塗上大字,要不是廣告,就是標語、口號之類。

    (四)奇山美景,有時給採石材的這裡那裡打個大洞,好像一個美人掉了一隻門牙。

    (五)很多地區,尤其是南中國,工業發展初期沒有工業村的規劃,今天工廠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上述除了第三項,其他的都不容易清理。但我們不需要用上很大的想像力,假設那些人為的礙眼之物不存在,然後品評神州。只要你容許我作這個假設,我可以說中國江山之嬌,冠絕天下。這評價有一點不客觀﹕我以中國的文化傳統看中國的風景。例如國畫看得多了,見到的山山水水很有親近感,而老外可能沒有這樣的感受。又例如中國的詩詞讀得多了,「家住蒼煙落照間」,「遠上寒山石徑斜」之類的感人描述,神州大地隨處可見。歐美不容易見到中國那種在黃昏時田園的燒煙景色,或那種人行出來的彎曲小徑。文化傳統不同,應該沒有同樣濃厚的親切感受。親切是一種愛,而愛會增加美感。

    不是說外國人見到上述的景物沒有強烈的感受——遇到拿照相機的老外,凡問所見他們無不稱奇。但文化背景不同,其感受是應該不同的吧。

    有兩個地方我要向讀者特別推介,雖然眾所周知。其一是陽朔。「陽朔山水甲桂林」,此言非虛也。大家熟知的漓江不論,較少人知道的,是從陽朔向南走,十多公里之內,凡有橫路都嘗試一下,驚喜的機會甚大。

    其二是安徽、浙江、江西三省交界的地方,合稱徽州,包括婺源、黃山及黃山腳下的古村落,天生麗質。不是說黃山不好,而是個人認為遊客過於重視黃山,忽略了徽州一帶的田園山水。那是我見過的最幽美的田園,晨曦的農作,夕照的煙霞,加上山外有山,無山不水,到處如詩如畫。難怪中國的詩人忙了數千年。

    我將會為上述兩地各出一本攝影集。陽朔那集暫名《山一程,水一程》,是納蘭容若的詞句。徽州那集之名要多想一下,可能用《蒼煙落照》,采自陸游的《鷓鴣天》,是自己老了的一點感受﹕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五常按﹕上述的兩本攝影集終於二合為一,取名《山水話神州》。)

    二○○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一)

    二十年前患喉疾,看一個耳鼻喉醫生。可能聽到我是個怪人,該醫生無端端替我檢驗聽覺。驗後說﹕

    「教授呀,你怎會不知道自己是聾的!高音一隻耳失去了百分之九十聽覺,另一隻失去了百分之八十。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兒童時受到損傷,但無可救藥。在多人一起說話的環境中你會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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