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短篇小說 靜水微瀾(張玉清)
    《靜水微瀾》文\張玉清

    選自《青年文學》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張玉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理事,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5年評為第二屆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曾在《人民文學》《花城》等雜志發表多篇小說,並入多種選本。

    小丁和鄭主任從省城開會回來本來已經很疲憊了,可是在車子開到愛德小區門口時鄭主任說了句:“都三天沒下棋了。”小丁領會了主任的意思,就說:“要不我先陪您下盤棋,再回家?”鄭主任說:“好!”便打發走了單位司機。

    愛德小區由五個單元樓組成,是處級干部住宅,廳級干部都在不遠處的愛仁小區,那裡是別墅小區。鄭主任的家位於1樓2單元304室,是個三室二廳的房子,小丁隨鄭主任進了家門,家裡沒有人,主任夫人還沒有下班,主任女兒在重點中學住讀一個月才回家一次。鄭主任說:“到我房間裡去吧。”

    房子的布局很新穎,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為客廳和飯廳,後半部分是三個臥室,中間由一條五、六米長的窄走廊相連通,廚房、衛生間在走廊裡。鄭主任引著小丁去他的臥室,小丁走過窄窄的走廊,有一種別有洞天的感覺。

    鄭主任的臥室也兼他的書房,小丁一看房間裡的擺設就明白鄭主任是與老婆分室而居的,當然這並不說明鄭主任與老婆感情不好,這只能說是個人習慣。

    進了鄭主任的房間,天氣很熱,又悶又躁,鄭主任趕忙開了空調,一股清涼之風徐緩送來,頓覺舒適了好多。鄭主任到臥室的小陽台上脫下涼鞋,換了拖鞋。鄭主任在書桌上鋪棋盤,吩咐小丁把房間的門關上,小丁關門時不禁伸開手指在門上彈了兩下,贊道:“這門真棒。”主任說:“這是隔音門,我呼嚕太重,沒這門不行,你嫂子怕吵。這門市場上還沒有,是托人買的呢,一般是高級干部才用的,保密級別,你從外面把耳朵貼門上,也聽不見裡面說話——來,坐下,開戰!”兩人分坐書桌兩側,便殺將起來。紅先黑後,架炮跳馬,飛象出車。我這樣一說,你就知道他們下的是中國象棋。

    下中國象棋的最佳搭檔是水平不相上下,要殺得難分難解膠著多時,然後由一方稍占上風,再耗時良久殺個片甲無存,最終分出勝負,這才過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情形不大多見。小丁和鄭主任就屬於這樣的搭檔。因此單位裡雖然會下中國象棋的同事不少,但鄭主任卻獨獨最是青睞小丁,別的人不是棋技太差不足與鄭主任匹敵,就是棋技太高讓鄭主任不足匹敵,可恨的是那些人還總是明顯讓著主任,每次都讓主任贏棋,他們不明白其實這樣主任並不爽。而小丁,與鄭主任下棋,輸贏保持在二比一,也就是說十盤棋他讓自己贏三、四盤,鄭主任贏六、七盤,這基本上是與領導下棋的黃金比例。

    鄭主任與小丁下的是君子棋,棋盤裡兩軍殺得天昏地暗馬嘶車翻,棋盤外兩人卻是巋然靜坐不動聲色,這充分體現了鄭主任和小丁的修養,國家干部嘛,公務員序列,與尋常百姓就是不同,你看馬路邊上的象棋攤,下一盤棋大呼小叫摔子罵娘支招毀棋咳嗽吐痰,真是沒素質缺修養。

    在鄭主任的房間裡,小丁和鄭主任殺得了無聲息卻又淋漓盡致,痛快,過癮,憋了好幾天了,開個勞什子的會,怕給別人印象不好,也沒有帶上象棋。他們下了兩盤,都是鄭主任贏了,這樣好,如果是一贏一負,就得還接著下。小丁站起身說:“我該回去了。”鄭主任挺滿足,點頭許可:“好。”

    小丁就往外走,因為關系密切,也不用客套,鄭主任只是跟在他後面默默送他。

    出了臥室,走過那道幾米長的走廊,經過客廳——這個過程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誰也沒有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件:

    小丁剛進客廳,腦袋裡就“嗡”地一下,猝不及防,他看到鄭主任的夫人正光著身子斜臥在沙發上看電視,渾身雪白一團。小丁腦袋大了,血液湧到臉上,他又驚又慌,僵立不動,不知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情況。

    鄭主任的夫人也發現了小丁,她更加猝不及防,更加又驚又慌,並且驚叫了一聲:“啊!”她肯定也是腦袋大了血液湧到了臉上,但她沒有像小丁一樣僵住不動,而是本能地從沙發上跳起身,倉促地想抓什麼東西來擋住自己。她當時手裡還拿著一個面包,遂順手扔了面包,抓起了離自己最近的沙發靠墊,可是靠墊太小,不足以遮擋全身,她先是用它擋在上半身,一怔之下又移到下半身。

    鄭主任是走在小丁身後的,他比小丁和夫人都慢半拍遭遇本次突發事件,而且從事件的本質上說鄭主任不算當事者,只能算旁觀,因此他雖然也萬分尷尬,但尚能做出更恰當的反應。他先是一個箭步竄上去,竄過小丁身邊,竄到夫人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夫人的身體,他轉過身來,背對夫人面向小丁,將雙臂像車輪一般舞動,以期增大遮擋面積和擾亂小丁的視線。

    三秒鍾後,鄭主任的腦子裡有了更好的方案,他放棄了舞動手臂,而是又一竄,竄回到了小丁身邊,伸出雙手分別捂在了小丁的眼睛上,並回過頭去沖夫人叫道:“快穿衣服!”

    羞恥的夫人沒有去拿掛在衣架上的衣服,而是扔下靠墊,捂著臉,跑過鄭主任和小丁身邊,跑進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鄭主任聽著夫人“砰”地閉緊了臥室的門,才慢慢地松開了捂在小丁眼睛上的手。小丁有點頭暈目眩,因為被捂得太緊,還感到隱隱作痛,他滿頭滿臉往外冒著汗望著鄭主任,主任也像他一樣,也在滿頭滿臉往外冒汗。

    “主任……我……我……”小丁想不出此時此刻自己應該說出什麼樣的話。

    鄭主任也說不出恰當的話,這樣的事情其實很稀奇,鄭主任沒有可供借鑒的處理它的經驗,過了幾秒鍾,鄭主任說了句:“可別說出去。”

    小丁趕緊迭迭點頭:“當然,當然,您放心。”

    “那,你先回家吧。”鄭主任覺得沒有再扣留小丁的必要,他心煩意亂,不想再看到小丁。

    “好,好。”小丁說,“那我走了,讓夫人多保重。”這後半句,小丁說出之後,就覺得有些蠢。

    小丁倒退著出了鄭主任家的客廳,輕輕地打開門,轉身出門,再謹慎地把門給主任關上。然後他逃也似的下了樓,逃回自己的家。

    小丁的家在愛勤小區,是科級干部的住宅小區,小丁在單位裡是科長。小區之間相距並不遠,小丁有點六神無主地往家裡走,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小區裡不見什麼人,這很合小丁的意,此時他沒有心情和誰打招呼說話,一路上小丁沒有碰上一個熟人,只遇到一條高視闊步的狗,小丁給它讓了讓路。

    回到家,老婆早已下班了,正在客廳裡逗貓玩,看到小丁回來一愣,問:“不是說明天才回來嗎?”

    小丁說:“提前半天散會。”

    老婆趕忙從沙發上起身,說:“那我給你做飯去。”老婆為了減肥,晚上只吃水果不吃飯。

    老婆拉開廚房的門進了廚房,小丁匆忙但仔細地盯了盯老婆的背影,見老婆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齊,心裡仿佛踏實了一點。他疲憊地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好像畫句號似的長出了一口氣。

    小丁坐在沙發上,安穩心神,梳理思路,針對剛才的突發事件,回憶過程,分析後果。他首先推測主任夫人之所以做出那樣的行為是因為什麼,第一原因肯定應該是主任夫人不知道家裡有了外人,而且她還應當是以為家裡根本就沒有人,她沒想到原定明天回來的主任今天就回了家。第二原因是天氣太熱,夫人下班回家出了一身的汗,也許衣服都濕了,因此到了家裡就脫了衣服,沒有及時換上別的衣服的原因是以為家裡沒有人,她於是放任了自己,光了身子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納涼。這個推測應該是准確的,夫人當時手裡正舉著面包,小丁還回憶起來那時夫人面前的茶幾上還擺著一杯酸奶,已經插上了吸管,從這一點來分析她當時是因為老公不在家犯懶不想做飯,就吃面包喝酸奶將就。而雙方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撞上了。

    那麼,事情再明白不過,這當中誰也沒有責任。

    可是……小丁剛剛有點清晰的腦子又亂了起來,即使沒有責任,這也不是什麼好事。雖然小丁也像這世界上的所有男人一樣,對於無意中看到別的女人的身體的事情並不反感,而且還會暗暗竊喜,他在逃回家的路上,大腦裡也曾數度浮現出主任夫人的身體,並因這白瑩瑩的身體而生出些許一閃而過的不高尚的感覺。可是問題是,她是自己的上級鄭主任的老婆呀,不管有什麼原因,不管有多少理由,他也是不應該看見主任夫人的裸體的。從主任當時的反應來看,主任是多麼在意夫人的身體啊。小丁的眼前又出現了主任瘋狂舞動的雙臂,他舞動著雙臂企圖阻擋自己的視線,又撲過來捂自己的眼睛!而自己,當時真該死,竟沒有想到主動規避自己的視線,扭開臉也行,背過身也行,或者用自己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別等主任來捂。可是當時自己卻是僵住了,一動不動,還一直面對著主任夫人光裸著的身體,一點反應也沒有做,可是天地良心,自己那是驚惶失措得不會反應了,並不是要借機窺看主任夫人的身體。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更覺得今天這事實在是一件晦氣的事,此時,小丁清醒地來仔細分析這件事,越想越心窄。

    不過,好在主任夫人並不是什麼也沒有穿,當時她的身上還穿著一件小三角褲和一件胸罩,並非一絲不掛,那麼,事情也就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自己罪不至死。

    小丁心上的石頭稍稍輕了輕,心想,幸虧主任夫人穿著三角褲和胸罩呢!小丁現在想起來主任夫人的三角褲和胸罩都是粉色的,很柔和很整潔的粉色,自己在往家裡逃的路上,有一瞬間還曾不知死活地遺憾:主任夫人要是沒有穿內褲胸罩多好……

    老婆整好了晚飯,三樣菜,都是小丁愛吃的,還給他開了一瓶紅酒,看得出小丁提前回來,老婆是高興的。小丁很低調地吃著飯。

    吃完飯,老婆就進了浴室,洗好了,直接就進了臥室。小丁卻磨蹭著看了一會兒電視才去洗澡,洗完澡又看了一會兒電視,直到實在沒有情緒再對著電視,才進臥室。小丁和老婆是共用臥室的,一個是正年輕,共用臥室方便,再有也因為房子小,只兩室一廳,另一間臥室還要留著給孩子用,孩子明年一上幼兒園就要從父母那裡接回來住了。

    老婆正在床上看畫報,嘩啦啦地翻著,見小丁進來,就扔了畫報。屋裡空調開得小,老婆身上什麼也沒蓋,赤條條像個雪人,小丁爬上床,老婆一伸手閉了燈。

    小丁今天情緒太不飽滿,提不起精神,只勉強完成了任務。草草了事,小丁從老婆身上下來,他側過身,背對著老婆裝睡。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主任夫人白花花的身體,腦子裡止不住做著比較:主任夫人雖然也很白,但遠比不過老婆,差著十來歲呢,自己的老婆不但白,而且青春潤澤有魅力,主任夫人卻只是一種保養的白嫩,掩不住年齡的痕跡。

    他更感到一種很不值得的懊惱。

    第二天早晨,小丁小心翼翼地上班,走在樓道裡,他生怕碰上主任,還好,沒有碰到。小丁像小老鼠似的溜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了門就沒有出來。

    中午下班時,小丁留了心眼,他有意遲走了十分鍾,以避免在下班時碰上主任。下午上班,還是為了避免碰上主任,小丁有意早來了十分鍾。

    如此,小丁每天早來晚走晚來早走借以錯過與主任照面,很奏效。三天過去,平安無事。小丁似乎是吁出了一口氣,可是他忽然卻感到了更大的不安,他想到三天了,主任還沒有跟自己下過一盤棋,他天天躲著主任連面也見不著,當然是不能下棋了。可是這要是以前,主任早召喚他過去下棋了,幾年的習慣了,小丁從一個普通科員到副科長,再到科長,這棋一路陪主任下下來,除了外出開會,從來也沒有間斷過三天,就是一天不下,也覺得缺了點什麼。

    可是現在……這樣下去可不行,小丁意識到了政策失誤,嗨,他敲敲自己的頭,想起那個著名的鴕鳥故事:鴕鳥被獵人追得急了,就把頭扎進沙子裡,讓自己看不見獵人,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小丁的心裡軟虛虛的,他趴在辦公桌上愣了一會兒,站起來辟裡啪啦地在文件櫃裡一陣亂翻,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和主任對一份文件裡的一句話的指代含義有一點不同的理解,兩人又都覺得對方也有些道理,所以當時就沒有統一認識,相約要找一找權威人士來探討。但因為那處歧義只是個小問題,不是什麼原則大事,又沒有很放在心上,幾盤棋下過之後,就忘記了,不了了之。

    現在,小丁把那份過期文件找了出來,攥在手裡,歪頭立定了三分鍾,下了決心去見主任。你得承認小丁這個人真是聰明,心思敏捷,要不是想到了這麼個理由,在他和主任二人當前的狀態下,他真是無法突兀出現在主任的面前呢。

    小丁攥著文件,來至主任門前,小心地敲門,聽到裡面有了應聲,小丁小心地旋開門鎖閃身進來。主任正在看一本棋譜,門一開主任抬起臉來,見是小丁,主任又倏地低下臉去繼續看棋譜了。

    小丁硬著頭皮走上前,讓自己臉上笑著,隔著桌子把手上的文件向主任遞上去,文件已經打開到那個關鍵頁碼。

    “主任,您看,那個問題,我琢磨明白了,還是您的意見正確!”

    “嗯?什麼問題?”主任早已把那個久遠的小問題忘掉了。

    “就是那個,那個,您看,在這兒,這句話,它的意思,確實是您理解的才對,當時是我錯了。”小丁探過身,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指過去。

    主任看了好幾分鍾才醒悟過來,也想起了以前的那次探討,但現在主任對此殊無興趣,還感到幾分莫名其妙。主任沒吭聲,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把眼光移開,又落到了棋譜上。

    小丁只得尷尬地把文件收回來,他站著,探頭看清了主任在看的是一本棋譜,他搭訕道:“哦,這本,我也聽說過,沒有看過。這本棋譜值得好好打打。打打譜,應該打打譜。”

    主任卻像沒有聽見,要是在過去,主任早命他擺開棋盤來打譜了。

    小丁堅持著站在那兒,還想再說什麼,主任卻放下棋譜,拿起了電話,沒滋沒味地按著鍵。

    小丁只得說:“主任您忙吧,我走了。”

    主任也沒吭聲,也沒看他,只對著電話點了下頭。

    小丁從主任屋裡退了出來,感到了更大的危機,他在自己辦公室裡徘徊了幾十圈,再下決心,等下班時,一定要去主任的辦公室,主動去跟主任下棋,不能再耽擱了。在以前,小丁跟主任下棋,上班時間是由主任主動召喚小丁,下班時間則是由小丁主動招呼主任。

    好容易到了下班,小丁怕主任走掉,趕緊去主任的辦公室,他正要敲門,卻聽到裡面有動靜,是擺棋子的聲音,接著是二科許科長的聲音:“主任,您得讓我一個子。”

    小丁兩眼一直,轉身回來了,他雙腿發軟,腦袋裡一團糟。

    主任已經十天沒有跟小丁下棋了。見面還是要見的,畢竟在一個單位,至少有工作要處理。但主任跟小丁話很少,有了機會時,小丁老想多說幾句,可主任不接茬。並且分給他干的工作也比以前變得少了,本來小丁的一科是單位分量最重的一個科,可現在主任卻幾次把過去按例該一科的工作交給二科三科去干。

    小丁明白主任的內心對自己有了芥蒂。十五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一切仍不見好轉,倒是高興壞了二科的許科長和三科的王科長,就連二科副科長小劉也分外興奮,整日在走廊裡出入得風風火火。小丁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面臨了被打入冷宮的危險。但小丁不怪主任,出了那樣的事,主任能不怪自己嗎?天經地義,誰會願意自己的老婆不穿衣服給別人看見呢?還別說主任夫人的身體很白,就是不白主任也會敝帚自珍。要怪只能怪小丁倒霉碰上了這樣的事,最鬧心的是這是一件無法改變的事,“主任夫人被小丁看到了身體”這在主任心裡和小丁心裡都已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存在,它就像少女失貞一樣一旦發生便無可更改,小丁就是同意摳掉自己的眼珠也不行,因為主任明白它已經進入到小丁的精神領域了,而精神這東西是無法用物理方法來左右的。

    小丁惶惶不可終日:這樣下去不行啊,這樣下去不行啊!

    那麼,有什麼辦法呢?

    有。

    小丁全力以赴調動自己的聰明才智來應對眼前的局面,終於在一天的黃昏,他趴在桌子上想到了解題方法:此事的症結屬於精神領域,主任對小丁的芥蒂的根源是心理上的不平衡,只要讓主任的心理平衡就行了。那麼,怎樣讓主任達到心理平衡呢?小丁想出來了,那就是他也讓主任看一次自己的老婆。一旦主任看了小丁的老婆的身體後,心理也就平衡了,芥蒂也就消除了,一切也就回到從前一樣了。

    這是一個可行的方法,小丁在想到這個方法後,胸中並沒有被喜悅完全占據,還有一半類似痛楚的成分,誰會願意自己的老婆不穿衣服給別人看呢?主任不願意,小丁當然也不願意,此時的小丁更加理解了主任的心情,更加不怪主任,同時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這是走投無路了呀,但凡還有別的招數,小丁也不會出此下策。

    但接下來小丁繼續陷入了苦惱,事物一到具體階段就會碰上技術問題,雖然方針已定,可是問題是小丁怎樣才能讓自己的老婆脫了衣服讓主任來看呢?

    直截了當是不行的,比如把老婆帶到主任面前,讓老婆當著主任的面脫下衣服讓主任看一看?這樣肯定不行,小丁不可能說服老婆這麼做,主任作為領導也不可能接受下屬讓老婆這麼做。

    或許,如法炮制,他可以裝作把主任帶進自己的家裡下棋,讓老婆也脫光了衣服躺在沙發上,等主任出來時讓主任無意中看到?也不行,自己的老婆不像主任夫人有在家裡脫光衣服的習慣,他想不出怎樣才能引誘老婆脫下衣服躺到沙發上。他還怕一旦引誘得不恰當,老婆會認為他是想跟她做愛,她也許會脫得一絲不掛躺到沙發上,那更不行了,小丁看到的主任夫人是沒有脫到一絲不掛的,她還穿著內褲胸罩呢,小丁不能讓自己的老婆一絲不掛給主任看,那樣就不對等了,這就像是兩國互訪,你派來一個部長,我也派去一個部長,不能你派的是部長我卻派去個總理。

    比較容易的辦法是趁晚上老婆穿著內褲胸罩上床前用手機給她偷偷地拍張照片,在第二天拿給主任看,可是誰都知道照片這種東西怎麼能跟一個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的人一樣呢?何況舉著手機讓主任看什麼什麼,這也涉嫌直截了當。直截了當是不行的,這事一直截了當就下作了,一下作就蹩腳了,不但達不到目的,也許還會弄得適得其反。

    那麼,還能怎麼樣呢?

    小丁絞盡了腦汁。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丁是在半個月以後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辦法的。

    小丁給老婆買了一套泳衣,之所以說是一套不說一件,是因為它是分體式的,分上下兩件,一件小小的胸罩,一件小小的三角褲,上件管上身,下件管下身,因為彈性極好,所以更見其小巧。小丁選了粉色的,不張揚。泳衣質料很好,也很貴。小丁買回家沒有跟老婆說是買的,騙她說是撿的,在下班的路上撿的,這樣可以免去老婆的許多口舌,小丁是個有心眼的男人。

    老婆一見泳衣,本來馬上要怪小丁犯二,小丁及時說出是撿的,老婆就收回了舌尖上的話,拿著在身上比來比去。式樣和顏色都不很合意,顏色太淡,式樣卻又太暴露,這樣的東西穿在身上會難為情,老婆其實挺保守。這怎麼穿哪?老婆說,發愁地皺起眉,但因為是撿的,臉上還是透出喜氣洋洋來。小丁說這是新潮款式,海邊的人都穿這個,並攛掇老婆當場試穿。為了獎勵小丁撿到東西,老婆挺聽話,就溜進臥室穿了出來,因為質料極好,穿上去十分舒適,老婆變得眉開眼笑。

    小丁趁機提議去玩一趟黃金海岸,他們還是談戀愛的時候去過那裡呢,那時玩得真是開心,小丁還附加了理由:如果今年不去,明年孩子從父母那裡接回來,就沒精力去了。並解釋說自己原本也沒想到的,是撿了這個泳衣,才想到的。這麼好的泳衣,真是天意如此讓他們去玩一次。

    也許是憑空得了一套高級泳衣讓人高興,老婆對小丁的話很是認同。於是二人當場敲定,周末直奔黃金海岸。

    黃金海岸是改革開放以後才開辟的旅游地,它的北面就是中外馳名並受國家領導青睞的休閒勝地北戴河,黃金海岸開辟以後市裡在此設了個辦事處,因此本市各階層的人來黃金海岸游玩,都可以入住本市的辦事處,區別是有的免費,有的自費。

    鄭主任已經在此入住了四天,按規定他還可以再入住三天,市裡每年都有處級干部來此療養的名額,今年局裡從市裡爭取到了一個名額,這個名額給了鄭主任。辦事處離海邊一百多米,走過一段林蔭路就是海濱浴場,這時候的鄭主任正在沙灘上曬太陽,他半躺半坐在人群的邊緣地帶,百無聊賴,有時用手撩一把沙子,有時用腳撩一把沙子,有時看著海水發怔,打不定主意是否下水。

    感覺有人從後面走近,但鄭主任並沒有回頭,他沒想到來人與自己有關,直到聽到一聲怯怯的而又熟悉的叫:“主、主任,鄭主任。”

    鄭主任回過頭,仰起臉,驚訝地看到竟是小丁,穿了一件泳褲扛了個救生圈,正一臉訕笑地對著自己,鄭主任坐直了身子,接著他看到了更加讓他驚奇的情景。

    小丁似乎是往旁邊閃了下身,鄭主任就看到了走在後面的小丁的老婆,也是穿著泳褲扛著救生圈,所不同的是她的胸部比小丁多了個胸罩。

    天哪,鄭主任腦袋裡“嗡”的一聲,猝不及防,小丁老婆已經走得近在咫尺,撞了個滿眼,鄭主任看到小丁老婆只穿著泳褲胸罩的身體雪白一團,鄭主任腦袋大了,血液湧到臉上,盡管海灘上有的是穿著泳衣渾身雪白的女人,但那都是與己無關的陌生人,鄭主任看在眼裡雖也感到她們很美,但沒有切近的感受。這很正常,人都這樣,總是對自己認識的女人才會有切近的感受,陌生人再美,哪怕是明星也不行。因此滿海灘的女子也沒能讓鄭主任驚慌,可是一見到小丁老婆鄭主任的感覺可就不同了。鄭主任有些驚慌,僵住不動,不知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情況。

    小丁的老婆也發現了鄭主任,她更加猝不及防,更加驚慌,並且驚叫了一聲:“啊!”她肯定也是腦袋大了血液湧到了臉上,並且她不但臉上紅了,全身都紅了,這讓她雪白的身體顯得更加嬌艷。但她沒有像鄭主任一樣僵住不動,而是本能地從肩上摘下救生圈,倉促地想用它來擋住自己。可是這麼個圓圈又怎麼管用呢?她先是用它擋在上半身,一怔之下又移到下半身。

    只有小丁胸有成竹,他又往旁邊再閃開半步,讓主任和老婆之間的視野更通暢,對老婆說:“你怎麼愣著?快叫主任哪。”

    老婆盯了小丁一眼,心中很怪小丁犯二,事先也沒有提示她這邊坐著鄭主任,她身上的泳衣讓她太難為情了,本來她都不敢穿的,是小丁一個勁鼓勵,並言明海灘上屬於誰也不認識誰的環境,穿什麼都無妨,哪想到會冒出個鄭主任啊。

    老婆局促地站著,對老公的上司,她想笑一笑,可是由於羞臊得厲害,嘴角咧得像是哭一樣。她不安地碾動著雙腳,沙子埋到了腳腕,她是想把整個身體都鑽入沙子裡去,無奈沒有成功。

    小丁跟鄭主任解釋著:自己帶了老婆來度周末,竟然這麼巧碰到了主任。

    鄭主任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嘴裡“唔唔”地應著小丁的話,視線旋來旋去地在小丁老婆白條條的身上轉。

    小丁老婆好容易才想出了一句擺脫的話:“太熱了,你們倆聊,我先下水了。”

    鄭主任和小丁都扭頭望著小丁的老婆往水裡走,小丁老婆縮著胸,把救生圈背在身後,她恨不得用手來捂住自己的屁股,可又不好意思這麼做。

    小丁邀請鄭主任:“主任,我們也下水玩吧。”

    鄭主任響亮地說:“好!”

    碧綠的海水清澈透明,水溫舒適愜意,頭頂上太陽熱情而安靜地照著,像一面明麗的鏡子。小丁和鄭主任泡在淺水裡,腳下踩著細沙,一邊做著和緩的玩水的動作,一邊輕聲細語說著話。不遠處,離開十幾米,小丁老婆自己默默地玩水,泳衣這麼暴露,她不好意思離鄭主任太近,可又不敢毫無禮貌地離得太遠。她把身體整個縮進水裡,只在水面露出一張漂亮的臉。

    鄭主任不時地好像不經意地自然而然地往這邊看一看,小丁老婆雖然縮在水裡,但因為海水的湧動,她雪白的膀子還是頻頻地一閃一閃亮出來。

    鄭主任心情舒暢,他感到堵在胸口好多天的塊壘無影無形地化開了。

    鄭主任說:“我住在2號樓216,你們住哪兒?”

    小丁說:“我們住在4號樓408,是自費的。”

    鄭主任說:“晚上,過來下盤棋吧。”

    小丁激動地顫抖著:“好,好,主任,下盤棋,下盤棋!”

    原刊責編李蘭玉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如果生活是一條河,這次意外“事故”便是微風乍起吹亂的一河波瀾,把我們的主人公即刻卷入漩渦的中心。敏銳的作家總是善於捕捉和把握其間微妙的律動和潛伏的暗流,以細致入微的體貼之心,寫出人在波瀾中俯仰變化的內心世界。較之筆力雄健的宏大敘事,作者似乎更願意把筆觸伸向人性的幽微曲折之處,伸向人們習焉不察的心靈角落。杯水中的風暴,卻寫得風生水起,足令人驚心動魄,把人物的內心褶皺出色地呈現出來,顯示出作家善於捕捉和書寫生活細部的能力。小說敘事成熟,拿捏有分寸感,表現出良好的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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